时间的指纹

到湖北省六个“鸡鸣三省”的地方走了一趟，遇到的那些老人们，在我眼前缓缓走进历史深处，伸手拉不住，可他们这里那里留下的印迹，清晰确切，仿佛时间的指纹。

一

曾家湾是一个藏在大山皱褶里的自然村，位于鄂豫皖三省交界之地。到曾家湾是一条蜿蜒的土路，坡陡路窄，一路风光美不胜收。

我在长着参天大树的一个隘口歇息，树下漫出一大群系着铜铃的黄牛，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山外来客，稍顷散去，清脆的铜铃声在幽深的山谷此起彼伏地荡漾开来。放牛的农妇笑道：这里就是曾家湾。

我环顾云集在小山村的参天大树，已经很少在内地的村落见到保存如此之好的古树群了!

73岁的村民王先德站在一棵巨大的油松下，用苍老的胳膊环拥着大树，骄傲地说：“要俩大人才能搂住，几百岁了，哪个砍它哪个犯罪。”曾经在村里读过4年私塾的王先德讲，这些环抱着山村的大树为“左青龙右白虎”，守护曾家湾的风水，湾里人祖祖辈辈都对大树充满了敬畏，再调皮的孩子也不会用镰刀在上面乱刻乱画。大树在大办钢铁的年代没有被砍了炼钢，在市场经济的今天也没有被伐了换钞票。

前两年，山外有几个人跑到这里割松树胶，村民怎么劝都劝不住，老人们愤怒地夺下了割胶人的刀具。割胶人说又不白割，会给钱的。大家更气愤了：给钱就什么都能干吗?一位老人将钢锯掰成了两截，割胶人吓得落荒而逃。

村口的老树群是曾家湾作为家乡的标志。村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上学，家人都要送到村口的老树下；游子归来，远远就望见亲人在大树下等着。而中国的许多乡村为了钱，将祖辈留下的老树伐了，游子从此失去了和家乡告别的地方。

王先德老人坐在自家的院落里，一抬眼就能看见绿云般的古树。他经常泡一壶山茶，静静地坐上老半天。

他说，父母都在那些树下，有一天，他也会睡在那里。

二

和陕西、重庆交界的竹溪县有条老街叫西关街，沿河而建，历史悠久。门店绵延四华里，打豆腐的、炸甜饼的、卖寿衣的、做竹器的，应有尽有。

我无意中推开临街的一扇老门，陡然走进一部黑白老电影。这是一家老理发店，古董般的老式理发椅、老吊扇、老镜子、老挂钟，四位理发师全都是老汉。

78岁的王德恒年纪最大，圆脸弯眉，慈祥得像个弥勒佛。他的老镜子上方挂着个提线木偶，木台上摆着一支唢呐，我以为这是王师傅的业余爱好，老人向我扮了个鬼脸，说这些都是剃头时哄娃娃用的。我问理发店怎么没有名字?老人呵呵笑道，1955年成立理发合作社那会儿，店里有十来个年轻理发师，他才22岁，店就叫青年理发店。半个世纪过去，剩下他们四个伙计，平均年龄都70多了，还能叫“青年”吗?

哈成超老师傅74岁了，可是眼不花手不抖，一把锋利的剃刀在婴儿头上旋得人眼花缭乱，嘴里不断发出啧啧啾啾声，逗得孩子咯咯直笑。

店里来得最多的还是老人――师傅们儿时就熟悉的老朋友，都做了祖父母。他们有一肚子的话要讲，可年轻人没有耐心和兴趣听，便经常到理发店来聚会。

有位老者被称做“吴县长”，他安安静静地在人群里排队，理完发收了钱，王永华师傅和他不卑不亢地道别。王师傅对我说，在这里理发的人都是平等的，吴县长已经退休了，他当年在职来理发也一样，省长来了该等也要等。

我在这间没有招牌的理发店留连了三天。每天一早，等候68岁的柯贵生师傅来开门，黄昏，和最后一位清场的小王师傅道再见。小王不小，今年54岁，是老师傅们唯一的关门女弟子，也是哈师傅的儿媳。

我给老师傅们拍了一张“全家福”――马上就要拆迁了。

三

湖北十堰市郧县的白浪镇，一条长不足300米的小街，居住着湖北、陕西、河南三个省的几十户居民。三省百姓在街上建立了一座“三省友谊纪念亭”，亭子的中间立有一块棱形石，也称三省石，朝向湖北、河南、陕西的三个棱面，分别刻着鄂、豫、陕三个大字。来这里的游客，都喜欢抬起一只脚搁在这块石头上，作“一脚踏三省”状，再拉着手“几步转三省”。街上的居民喜欢给外人指点哪家是湖北人，哪家是河南人，哪家是陕西人。外人想凭口音辨别白浪街居民的省籍，几乎不可能，他们都说一口河南话。

街上有条尺余宽的小沟渠，据说也是湖北和河南的分界线，一间木门紧扣的红砖小瓦房建在水沟上，被人们戏称为“一房跨两省”的最牛违章建筑。街上人说，这间瓦房的主人并不是白浪街的居民，而是乡下一位残疾的无儿无女的老剃头匠，几年前挑着一副剃头挑子到白浪镇，见这里热闹又有块空地，便搭了个小房子住下来。本属“违章建筑”，且有碍观瞻，但街上的居民念老人生活不易，都默许了小瓦房的存在。正值收获苞谷的季节，白浪街到处晾晒着金黄的苞谷。坐在门前晒太阳的退休教师赵文谦是湖北人，五个儿女中有一个姑娘嫁河南，一个留在湖北，两个儿子分别娶回陕西和河南的儿媳妇，被戏称为“三省总督”。他说，白浪街像他这样的“三省总督”多得写不完。

(原载《新华日报》)

黄卫华　荐

推荐者说

该文三个部分，作者分别选取了曾家湾自然村、竹溪县老街、郧县白浪镇小街三个有代表性的场景，以时间的跨越与空间的转换展现那里的风土人情。作者以“时间的指纹”为题，这多少有点“穿越”的空灵感，同时亦为实有的场景。作者想说明什么呢?也许只是回味与感慨，也许只是想让不同生活经验的读者自己去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