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志异 第1期

时间:2022-01-26 01:49:03

民间志异 第1期

神打

神打,截只是耳闻过,未曾亲见。亲见了,也就不叫神打了,神打之神,首先就在神秘。前些天,马专家开讲梅山文化,我去听了一个下午。马专家著过一部专著,据说获得了民间文学奖的,有一大章节介绍梅山神,听起来很是悚人,心虚的人,不太敢走夜路了。轮到主讲者与听讲者交流环节,我递了小纸片给马专家:梅山神打真有吗?现在还存在不?它是不是与湘西放蛊是同样的文化传承?马专家喝了口茶,道,这个这个,呵呵,今天时间有限,下次我开个专讲。这专讲,马专家开没开,我没去听了,也就不晓得了。

放鸭的水老倌,据说会神打。水老倌是外地人,他每年到我们这里来两次放鸭,开春,插早稻一次;双抢,插晚稻一次。赶数百只鸭子,在前门山脚下,搭了一个竹帐,他那竹帐可以卷起来,担起走,从此地搬家到彼地,担两回,就把家全担走了;我们大队对我们放鸭,是严格禁止的,每年都要张贴几回布告到我老家墙壁上:各家各户,鸡鸭小心,莫放田里,捉到杀尽。队长读了点书,不但会四六句子,而且会押韵脚,也是人才。

水老倌的鸭子,到处放了去了,按队长的说法是,水老倌的鸭子比你们的鸭子懂道理,讲文明,分得清善恶忠奸。这个,大伙都是不得不承认的,我们的鸭子放到刚插秧三两天的水田里,把一块水田糟蹋得一窠糊,那秧苗一大半,全给水鸭子啄起,漂浮起来:水老倌放的鸭子,一点也不啄秧根,只啄草,只啄蚂蝗,只啄飞蛾,只啄纵卷叶虫,队长说,水老倌的鸭子就是怪,蝌蚪都不啄,蝌蚪长大之后是青蛙,青蛙是捉害虫的好手:水老倌几百只鸭子,一丘田一丘田放了去,拉屎拉尿,都拉在田里,撒了多少有机肥。队长说,只准水老倌放鸭,其他,天王老子都不准放。

水老倌的鸭子,精神境界高,道德水准高,一生只干好事,不干坏事,是有益于水田的鸭子,有益于禾苗的鸭子,进而是有益于人民的鸭子。水老倌将鸭子训练有素,不神奇,听说洞里的毒蛇,山里的野鸡,都十分听他的话的;他说今天嘴里淡出鸟来,吃餐蛇肉味味舌子哒,他往屋背后打个转身,一条蛇,就跟着他的脚后跟来了,卷伏到灶火边不动了。有这般功夫,神打的传说附会在水老倌身上,不奇怪。

据说,我们队长,被水老倌神打过。我们队长不太规矩。他建房子,是我们村里第一栋红砖房,从踩砖到烧砖,从架梁到盖瓦,队长都是背剪着手,在旁边看,出工的都是村民,我爹带着我两个姐姐,在他家出了三天工,三餐饭都在自己家里吃,在队长家只喝一次糯米糟酒,糯米糟酒是秋娥婶子给队长酿的,秋娥嫂子没出工,就给队长酿酒了:几年后,我家翻修土砖房,我爹去喊队长还工,队长把我爹给臭骂了一顿。队长的人品是不太好的。据说,水老倌神打队长,先是队长跑到水老倌活动房里去,背剪着手:水老倌,放鸭不太好吧,我们这里的村民,都不准放的。水老倌是个走江湖的,夜里,提了竹篮,竹篮堆了三四十个鸭蛋,放队长家了:队长于是开会就在喇叭里喊:村民们请注意,村民们请注意,农耕季节,谁也不准放鸡鸭。水老倌可以放,他的鸭子是好鸭子。

这事当然没引发水老倌神打队长,激起水老倌起了恶意的是,水老倌放鸭,带了老婆出来的,他跑到百把里外的地方来,是边放鸭边躲计划生育的,水老倌生了一队女孩,排列一排,梯子也似。水老倌发狠心要生个崽,就带着他一队孩子,当超生游击队队长i恰好我们队长生的都是崽,没生一个女,大家都说队长生崽技术高,队长也这么自认的。那次,水老倌赶鸭子四处放了去,我们队长就跑到水老倌的竹帐里,抱了水老倌的老婆啃嘴,下面还有什么节目,众说纷纭,反正正好赶上水老倌回家。据说水老倌也没怎么发脾气,只是轻轻地拍了一下队长的肩膀:队长,这样的事,也干得的?

这就是神打了。神打,只是轻轻地,点你身体的某个部位,更厉害的,隔你三四米远,眼睛瞟他一下,就神打完了。遭了神打,没什么感觉,只是消瘦,消瘦,越发消瘦;无力,无力,越发无力;酸软,酸软,越发酸软。最后,老命不保了。

队长从水老倌那里回去之后,次日,身体觉得有点软,一直软,一天比一天软,转了十来家医院,都查不出病因。最后队长想起来了,水老倌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于是,跑到水老倌那里,跪了一个通宵。水老倌给他喝了一碗水,队长慢慢就好了。

学神打,据说十分简单。晚上子夜时分,去练功,念的经是:弟子头顶三十三天,弟子默请儒释道三教。练七七四十九天,就学会神打了。那天,我碰到我老家一位武师,据说他会神打,我请他去茶馆里喝了半天茶,拜他为师,他硬是不肯教我,说你性子躁,学神打的人,没有夺妻之恨,杀父之仇,是不能出手的。而不论是为了报夺妻恨杀父仇,只要一出手,自己就会遭报应。他说,你还记得水老倌吧,他想生个儿子,一个也生不了;他那次出手,神打了你们队长,第二年,他就出了车祸,轧断了一条腿。

这位武师说,神打本来是为了制恶,而神打本身就是恶,神打一念生,就是恶念生。神打是学不得的。难怪神打那么简单,却没几人学。我想学,拍拍别人肩膀,笑了笑,就可以快意恩仇,多爽。只是我不知道,神打是不是一个传说,如果不是传说,是不是已成绝学?

膏药

夏伯跟我父亲一个班辈,都是颂字班,我父亲叫我喊他夏伯。班辈是家族传承的记号,我父亲可以把他这一支刘氏班辈,五字一组,全部背诵得来,我只背得跟我一组的五个辈分:得泽颂唐化。我父亲是颂字辈,我是唐字辈,我小孩是化字辈。班辈好像军官肩章上的杠杠,军官碰到军官,望肩上杠杠而或举手致敬或指手司令,班辈碰到班辈,看中间一字或喊爷叔或喊弟侄。老辈乡亲起名是很规矩的,首字为姓,次字为辈,末字才是自己有的符号。依辈分确定尊卑,大我10岁的人喊过我做叔叔,小我10多岁的人,我也喊过他做爷爷。礼失求诸野,我现在回到山野老家,还得遵循古礼。

夏伯是个地主,他寒冬腊月里穿的是羊袍棉衣,夏日里穿着对襟衫,长裤子。我父亲到了夏天,上身不着一丝一叶,腰部以下也只着一条宽不过一掌、长不过两指的短裤,在火舌子喷火的太阳底下晒炙,晒得黄油浃汗流。夏伯从没裸过胸脯,穿过短裤,也没见他下过田,纵或是腊月,也手持一把羽毛扇。多年后,我看过许多有地主角色的电影电视剧,如果没有这副打扮,没有这副架势,我就对我老婆搞剧评,说那地主形象扮演得不像。把夏伯当地主标准像了。

夏伯也是有一手神的。他据说能够调动蚊子。我们大队书记到夏伯家,要把他拖起去,当天晚上,大队书记屋前屋后,三村六院的蚊子好像吹了集合令,蜂拥而至,全部赶赴书记家,按大队书记说的,小蜻蜒一般大的蚊子,抓起来炒菜,可供全大队暴吃一顿。我后来问过我父亲,是不是有这回事,父亲说那天我家里没一只蚊子,我接着问蚊子都向书记家集合了?父亲说,书记是这么说的,哪个晓得真的假的?现在我老家人言之凿的是,夏伯屋里是从来没蚊子的,他屋旁边邻居家里也是没蚊子的。每个夏天的傍晚时

分,夏伯绕着屋前屋后走三圈,蚊子都只在圈外飞,一只也不进圈内。每天下午,我边放牛,边砍来熏蚊子树,傍晚在老屋四周烧起来,烧得烟雾弥天,依然有蚊子往背脊、往小腿肚寻毛细血管打钻,只有夏伯家门口,无烟无尘,听说也没一只蚊子。

像神打一样像个神话,夏伯的驱蚊道术也成绝学,没人传承,真假无从分辨了。而夏伯会膏药,这可不是怪力乱神。夏伯不下田,只上山,他每隔三五天,鸡呜板桥霜,狗叫黑夜影,他就提着一把竹篮,掮着一把锄头,上山挖草药,那锄头很小,两指宽,远不是我们挖红薯土挖麦子土的一掌加半掌款的板锄,小模小样,像林妹妹葬花时手持的那把花锄,这锄头给我的印象是,地主劳动起来都很有小资情调。夏伯一上山,就一个整天,早不收工,中午不回家,到了鸟飞巢鸡进埘,才提着半篮子草药,施施然归。夏伯整天不吃饭,据说是挖草药吃的,夏伯七十多岁了,爬起树来比猴还敏捷,老家人说,是吃草药吃的。

夏伯把草药采回来,制成膏药。我现在再没看到那种膏药了,用半个作业本宽的四方黄纸,中间一个圆圈,圆圈里黑乎乎的,黏糊糊的,平时都是半折着,这膏药模样确实很像狗皮。待到用时,往患处黏贴,贴那么一副,最多三副,跌打损伤,虚肿红肿,梅花疮,鹅头疮,蜘蛛疮,老鼠疮,各色无名肿毒,就都好了。我记得我生过几回疖疮,一回颈之顶巴之下,肿得像个鹅蛋,母亲带我到夏伯那里,夏伯举着一把尖刀,给我红肿处,划一刀,红糊糊的东西啪一声掉地,然后,夏伯给我贴了一副膏药,没三五天,好了,没事了,我现在下巴处,一点疤痕也没有。夏伯那膏药,都是不要钱的,膏药贴完,你走人就是。

夏伯毕竟是地主,地主得挨斗。我看到过几次,在我们大队部,我们大队有好几个地主,还有几个四类分子。我们大队的人都喜欢,主要是好玩,不用出工啊,好像演一场戏,放一场电影,哪个不喜欢?也斗得不狠,就是在其胸前挂一块地主或者地主婆的牌子,喊几句日号,读几篇报纸,完事。我看过最狠的一次,是斗泽述公的老婆,她那次偷了泽长公家半篮红薯,泽长公被大队书记喊了上去,奉命打她耳光,泽长鼓了半天劲,当空挥舞了几次手掌,每次手掌将击到地主婆脸边边,又抽了回来,书记几次鼓励他,最后才落到地主婆脸上,落脸的样子不像打,是摸,调戏妇女似的,大家当场笑开了岔。事后,泽述公要打泽长公:要打我老婆,你打就是,你何解要去摸?

夏伯没有去斗过。大队书记要牵夏伯去批斗,我们院子里齐动起来了,我们院子里的族老是得盈太公,他发话说,抓其他人去斗,没事,颂夏不能斗,大队书记不怕其他人,但怕族老,每次夏伯都没去挨。那次书记挨了上面批评,说一定要斗一斗,书记说要斗夏伯的前天晚上,他家里就遭到了全大队蚊子的围攻,吓得书记头缩成乌龟,收回成命。

公社听说夏伯一次都没斗过,就派来一个工作组。领头是钟特派员,白白胖胖,穿着白衬衣,肚子腆,像是衣服里面藏了枕头。我父亲三代赤贫,根正苗红,当了生产队会计,钟特派员被安排到我家,先喝糯米糟酒,猪耳朵下酒,吃得够劲。喝着喝着,他脸色开始发白,龇牙咧嘴,头上汗珠,黄豆大,直往下掉,喊脚痛。大家把他的脚抬起来,脚窠那地,肿得像红薯。我父亲说,快快快,快去喊夏伯。我脚步风快,半袋烟工夫,把夏伯找来了,夏伯带来一副膏药,黄纸做的,黑乎乎,黏糊糊,钟特派员叫:你咯个老地主,给我贴狗皮膏药?害我革命干部叫你好看。我父亲对钟特派员说,先要他试一试,治不好,我这里有麻绳索子,捆起来吊着打。钟特派员说要得。夏伯就给钟特派员贴膏药,不出一晌午,脚不肿了,腿不痛了,好了。钟特派员走了,不斗了。他走到村口,转身回来,对我父亲说:今天,地主给我治脚事,莫跟其他人说。

多年后,我问父亲,是不是夏伯使法,让钟特派员脚肿的?父亲大笑,什么法术?是你得赢太公捉了一只蜈蚣,叫我放钟干部脚边,给咬的。

夏伯生了四个崽,都跟他一样,个不高,精精壮壮,都练了些武功,只是谁也讨不到老婆。直到1980年,夏伯家取消了地主身份,一个月不到,连办了三桌酒席,老二老三老四,接二连三,都讨老婆进了屋。当时好像省报上还给发了个新闻:当年三个地主崽,今朝娶了三媳妇。老大新球兄,那时四十多了,没谁愿嫁他了,一直到现在,都是单身。新球兄,学了夏伯草药功夫,只是功底差得太远,很少有人找他要膏药。夏伯的膏药已无继承。

箕掌

我母亲跟我到城里住了,留下一栋老屋,空立在铁炉冲。我堂兄挨在我家隔壁,他喊我父亲叫满爷,喊我娘叫满娘,我爷爷就两崽一女,我父亲最小。父辈兄弟多的,侄子辈一路喊大伯二伯三伯,喊到最小的,就喊满爷。我娘年纪大把,背井离乡,逆着先人告老还乡之人生轨迹,她是到老离乡,往城里奔,走时,她叫我堂兄给她老屋打招呼,我堂兄很是尽职尽责,时不时打过电话过来:满娘,你费身巴力拣的柴火别个偷去了;我娘就问哪个贼牯子偷去的,我堂兄说,哪个晓得:没几天又打电话来:满娘,你屋里昨天进了个贼,坐柜看起来是打开的,怕是絮被叫贼牯子偷去了,我娘问是哪个贼牯子?我堂兄说,没哪个晓得。我娘叹息一声:颂雨早故了,要是他在,找他算个掌。

雨伯跟夏伯,是堂兄堂弟,还没出五服,他俩是份太公的,他们太公是老地主,到了雨伯与夏伯,贫富差距已是相当严重,夏伯保持着地主余威,雨伯已是近乎赤贫。夏伯会武打,会驱蚊,会医术,雨伯没那么多手腕,但他也有一样功夫:算掌。秋花嫂子掉了木梳,喊雨伯给他算一掌;禾妹子掉了扎头发的橡皮箍箍,喊雨伯给我算一掌。那次,我掉了个作文簿,上面写了一篇“东风吹,战鼓擂,公社社员齐锄麦”,老师夸赞说是全学校一杰作,说在星期一全校升国旗例会上,叫我当着全校50。同学去念的。不晓得啥原因,那天晚上,作文簿找不到了,我作死地哭,我母亲看我哭得伤心,跑到雨伯那里算了一掌,回来说莫哭莫哭,雨伯说了,明天自然要现身的。夜里我睡得不安稳,听得我母亲跟父亲吵架,我父亲发狠话:你下次再去找颂雨算鬼掌,搞迷信,我告你到大队书记去,给你斗飞机。

我父亲跟雨伯有点意见,生产队选会计,我父亲算盘打得飞快,作业本厚的数据,他噼噼啪啪,噼噼啪啪,三五几刻就算了个一清二楚。会计年底可加算二十个工分,还可能半年算回账打回公家牙祭,我父亲有那功夫,当然想当会计;我父亲会算账,雨伯会算掌,各有千秋,各有所长,队长倾向于叫雨伯当;我父亲找了大队书记,说队长偏向地主孝子贤孙,还搞迷信,大队书记找到我们生产队唐荣队长,叫唐荣队长站稳脚跟,唐荣队长不再两边倒,把会计官帽子发给了我父亲。雨伯由此几年都没跟我父亲搭腔。

我父亲算盘打得精,记性差得很,按我母亲的说法,是背脊梁上找背心的角色;雨伯说得更难堪,颂泰会计当得下?他是胯底下找卵巴的。说的都是我父亲记性差,东西常常掉,东西刚刚放

在内衣袋子里,一下子找不到了,满院子寻,找大半天,最后在短裤袋子里找到。我父亲当会计没三个月,队里要去湖北买水牛,队长把三百块钱,叫我父亲兜着,说明天坐火车去湖北。当晚,我父亲钱不见了,急得要死,床下面找了3次,红薯窖里找了4次,尿桶被他提起放下,折腾不下5次,发动我母亲,发动我姐姐我妹妹、我、还有我弟弟,掮着锄头挖老鼠洞,一个银毫子都没见影。我父亲跑到田谷坳上去,坐在我爷爷的坟堆上作死地哭。我们队里有个外姓人,姓蒋,光头,清瘦,我们喊他,他瘪着嘴巴,对我父亲说:别哭了,哭什么哭,你哭的时候还没来。一口咬定那钱是我父亲贪污了,他说我父亲哭的时候还只刚刚开始。

我父亲从我爷爷的坟堆上下来,喊我,你去颂雨那里给我去算个掌看看。我跑到雨伯那里,喊了声:雨伯,给我算个掌。雨伯问:掉了么子东西?是活的,还是死的?我说不是猪,不是牛,是死东西;雨伯问,是么时候掉的?父亲告诉我了,大概是午时,我就说是午时掉的。雨伯说,是你爹掉了钱吧。我愣怔一响,脑壳像鸡啄米,狠狠地点头。雨伯不问了,眯了眼,折了掌,拇指在四指头上,一指三折骨,四指十二折骨,拇指在四指头,顺时针点一圈,逆时针点一圈,嘴唇翕动,嗡嗡嗡嗡念口诀,慢条斯理,嘴唇每一动,拇指每一点,我的房心就跟着一跳。半袋烟工夫,我感觉有一个甲子轮回那么长。雨伯算完了,不说话,面无表情,一屁股顿在木凳子上,雨伯屁股一顿,我的房心顿时掉了地窖,脸色煞白。好久,雨伯说,给我去买包烟。我突然笑了,飞脚去谢家院子赊了包红梅烟。把烟恭恭敬敬递给雨伯。雨伯说:没掉,在西北方向,隔你家三四百脚路,在狗尾巴草丛里。我父亲跑到那里去看,钱真在。我父亲要去找算账,我父亲说,喊他在那草丛里坐着抽烟,说不定是把钱给扒下,藏在那里,等风头过了,他好去捡。我母亲把我父亲骂了一顿饱的,无根无据的,钱都找到了,何解要去得罪人!

我父亲向队长说不当会计了,让给雨伯当,雨伯高兴,倒喊我父亲去他家喝酒。队长也同意,说等个下雨天,把账算一下,打个移交。

那阵子,却是天早,个把月没下雨。等到下雨,队里不出工了,队长准备喊我父亲去算账,雨伯却自己喝了一壶农药,死了。

雨伯是这么死的:

泽长公到他的红薯地里去看红薯长势,站在红薯地里骂通天娘,他家的红薯被人挖了一坑桌地,半篮子红薯被偷了,他骂了娘也就算了,泽长奶奶却是伤了心。她拿着块砧板,操着把菜刀,站在红薯地里,刀剁一下砧板,就骂一句:哪个剁脑壳死的,把我家红薯偷了,吃了我的红薯,吃了屙血。骂了还不过瘾,下了红薯土,就来找雨伯算掌。雨伯掐指算了,说是偷红薯贼,在泽长公家西南方向,半里地,吃了一小半了,应该还没吃完,可以寻得到。泽长奶奶,做笑着样子,挨家挨户串门耍,每到一家,往人家门板背后往床铺底下瞅。她被偷的红薯,就在泽述公家里找到了。

泽述公不是地主,是四类分子。他被抓了壮丁,当了个连长,也说是营长,讨了外地婆娘,叫荷莲,生得细皮,脸蛋桃花水色。没过几年,枯了,枯得像是枞树皮。她先前不下地不下田,后来都跟贫下中农一起劳动,但她与贫下中农不一样记工分,只计一半工分。她屁股大,会养崽,养了一堆崽,没一个女,崽长得个个高大,那可是要粮食填胃口的。工分低,分粮少,只好做贼。那阵子,她崽饿得个个嗽嗷叫,她就去偷泽长家的红薯了。大队书记说,开批斗会少人,场面不热闹,正好抓泽述婆娘去。批斗会上,泽长公被书记喊上台去斗泽述婆娘。泽长公骂通天娘,嗓门大,真叫他抽打人了,他说他连鸡都是没杀过的,鼓起老大劲,才在泽述婆娘脸摸了一下,算是揪斗了。

没想到泽述婆娘,脸皮太薄。她原先对人说,我没做贼偷人,我坐得正,行得稳。现在既挖了人家红薯,这是做了贼,又被人摸了一把,也算是偷了人,从批斗会回来,赖皮活着,过了几天,看着崽饿得嗷嗷叫,还想去偷红薯。念头冒出来,她羞愧得耍死,就跳了河。

算掌算掉了一条人命,雨伯当天就有点发癫,胡言乱语;泽述婆娘上山那天,没待泽述公找上门来,雨伯喝了一壶农药。村子里后来有点闲言碎语,说雨伯怕与那个荷莲有些首尾,跟着去了。让雨婶娘气得跳脚,雨婶娘说:颂雨哪是那号人,他是他算掌害死了人,夜里胡喊胡叫,说害人命,要赔人命。他是自己偿命的。

雨伯死之前,没谁敢到我们院子里来偷东西的,一偷,找他算一掌,就把贼牯子算出来了。那时我们院子里,白天出门,没谁往门上挂锁,晚上,也没谁关窗子关房门,现在这路不拾遗的民风不再,家家装了防盗窗安了防盗门,还经常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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