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面孔

时间:2022-10-27 03:33:21

刚到巴黎那天,法国老师开车来机场接我。汽车穿过凯旋门、香榭丽舍、协和广场,跨过塞纳河。远远的蓝天下,巴士底广场的金色女神像宁静而神采飞扬。老师说,你会发现你穿行在你读过的书里。

是吗?我在很长时间里不断问我自己,并且不断寻找这种感觉。

但我始终没有找到。说实话。

星期天,一位学姐陪我去卢森堡公园,她用手一指,轻描淡写地说,看到了吗?那就是先贤祠。

先贤祠!我一回头,顿有醍醐灌顶之感。那就是安放着伏尔泰、卢梭、雨果,还有居里夫人灵柩的圣地先贤祠吗?不到200米,路的尽头,乳白色的先贤祠就在眼前静穆着。万神殿式的建筑,那么纯粹的白色顿时在视野里无限地弥散开来,甚至伸手可及……我毕恭毕敬地跟着学姐向先贤祠走去,似乎在走近一个理想……两边的建筑都在向后退去,右边是路易大公中学,是高中同学向往的地方。学姐说,看到了?左边就是著名的索邦大学的后门。

午后那青白色的天光反射在先贤祠的穹顶上,横穿圣米歇尔大街,微微点亮了“路易大公”寂静的花园,让学校蒙上了一层修道院般的静谧。索邦大学的教堂式的建筑无法打破的沉默突然横亘视野。我越发喘不过气来,是因为那些石头里浸透了几百年来的历史吗?我自己沿着索邦大学的围墙往前门走。窄窄的老街上,两旁遍布着以“索邦”为招牌的各类小店,它们在我的视野里一晃而过,什么也没有留下。我脑子里只有两个字:索邦……围墙引导着我接近索邦大学的正门,它不是在为我指路,它的视野里哪会有渺小的凡人,我只能惶恐地追随着一个遥远而高大的背影……

我靠在索邦门口的喷泉上很久,大脑一片空白。青色的穹顶直插天空,两侧雕像的目光随着穹顶所指的方向,聚焦在天际一个虚渺的所在。这是我对索邦大学的第一印象。后来我又无数次走过那里,才发现第一印象并不准确,很多细节被记忆扭曲了,比如那个屋顶其实更接近于灰色,像一个拿破仑的大帽子。但每一次修正第一印象的尝试之后,那个扭曲的印象都会顽强地重现,直到我放弃努力。

不久之后,一个春寒料峭的星期天,我路过巴黎高等师范,走进主楼的天井,高高的窗檩上排列着校友的照片:拉辛、莫里哀、帕斯卡尔、巴斯德……梧桐树疏朗的虬枝无声地在青白色的天光中寂寞着。那时我脑子里只剩下两个词――不朽和伟大。

我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往地铁站走,地铁站熙熙攘攘的人流帮我把那些被“伟大”和“不朽”碾成齑粉的尘世的物质欲望勉强收拾起来:我本来想去干什么的?对了,我要去华人超市买大米、酱油,还有镇江醋……

第一次去卢浮宫是一个对公众免费开放的星期日。

在门口排队时,和两个加拿大人聊天,他们很高兴遇着一个英语法语都能说的人,便邀请我一起玩。他们一进门就直奔问讯处:“蒙娜丽莎在哪儿?”工作人员说左转左转再左转……我说,我们一个个画廊看过去,最后总会找到蒙娜丽莎的。

加拿大人笑笑说:祝你好运!等会儿我们在蒙娜丽莎那里见吧……

于是我随便进了一个展馆大厅,信马由缰地走下去……

我很快就意识到两个加拿大人进门直奔蒙娜丽莎是多么英明,半天走下来,我的感觉就是:晕头转向!

我的方向感本来就很差,而在卢浮宫里的迷失更是彻底的、全方位的――我身在何身,今夕何夕?满眼是完美的圣人――圣母、圣子、圣约翰、圣塞巴斯蒂安,还有无数叫不上名字的圣徒的殉难,或者是拿破仑的加冕,玛丽・美第奇的光辉业绩――刚才还走在15世纪的意大利,稍不经意,时空就在不觉中变成了17世纪的弗兰德尔……好不容易到了雕像馆,站在米开朗琪罗的塑像面前时,我无法描述自己的感觉:那么完美的血脉贲张的人体,后世的雕塑家还有没有活路了?馆内似乎缺氧,我腰酸目眩,幸好四处摆满了沙发椅,但抢到椅子也难。发现包里有一个面包,我立刻找了一个能躲开管理员视线的角落,风卷残云地把面包偷偷塞进喉咙,不是因为饿,而是为了真切地确定我作为物质的人的存在!

直到闭馆走出大门,看到雨后初霁的天空,看到杜伊勒里花园里给游人画像的艺人和摆出各种姿势一动不动的人体雕像,我才松了一口气,腰立刻就不疼了。至此我相信,如果为巴黎的“高贵”找到一个具体代表的话,不应该是卢浮宫而应该是索邦大学。因为前者是居高临下的,人们只有崇敬,不能也不敢指手画脚,而后者不仅崇高而且充满诱惑,唤起的是早已遗落在尘世间的欲望;前者是完成时的,而后者是进行时。

但我时刻记得,我来巴黎的目的不是逛博物馆,而是学习。

我第一次走到塞纳河边时,看到艾菲尔铁塔下战神广场上,那么多横七竖八晒太阳的人,看到对岸特罗卡德罗的草坪上春游的小学生,女孩子在跳绳,男孩子把衣服打成包,大笑大叫地玩橄榄球,在草地上疯狂打滚,书包里吃的东西撒了一地,然后再满不在乎地捡起来悉数塞进嘴里。从战神广场一直走到新桥,一路上那么多的纪念碑,诉说着各种各样的苦难和抗争,旁边就是数不清的风驰电掣地溜旱冰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在早春第一个温暖的星期天,明媚的塞纳河畔,呼啦啦地欢笑着掠过密兹凯维支、玻利瓦尔和拉法耶特严肃忧郁的青铜雕像。这一刻永恒的巴黎只是人间无常的一个快乐背景。这样的画面一次次让我想到小学时的春游,坐在中山陵庄严的台阶上吃话梅,心里愁的却是这篇春游的作文该怎么写。

塞纳河畔的巴黎,我至今相信,是巴黎最动人的一面。在一个遍地历史的永恒的城市里,人们像任何一个只有两百年历史的快乐的美国人一样,享受着稍纵即逝的凡人的激情。

学姐说,巴黎就是这样一个外表奢华的旅游城市,你如果知道窍门,没多少钱也能玩得开心。食品和服装会定期打折,博物馆定期免费,所有的景点对学生都打折……

夏日的音乐节,通宵狂欢的巴黎,在战神广场有免费的摇滚音乐会。在植物园有露天的爵士乐演奏。穷学生抱着把破吉他,在污水横流的小街上自娱自乐。那一个晚上,巴黎的几条地铁线都通宵运营,为了方便狂欢的人们。我的法国朋友说,我们每年都这样,在巴黎城里走上一夜,除了滚滚人流,什么也看不到。然后大家回家睡上两天,爬起来抱怨这样的活动劳民伤财,但第二年还照样乐此不疲。

摄影大师布列松的“巴黎影像”最让我着迷,那些黑白照片的真正动人之处在于,他不是一个好奇的游客,他生于斯长于斯,是用另一种眼光观察自己依然熟悉的生活。我相信,他的镜头中那个抱着酒瓶回家的孩子其实只是他的回忆,他甚至可以准确地说出孩子的自得,比孩子自己说的准确百倍。因为他也定然曾经在一个十岁的下午,这样昂然自得地对着每一个路人笑着,抱着酒瓶穿过巴黎的小巷回家吃饭。

我十岁时没有走过这样的路,我十岁时的晚上6点,在南京街头背着塞满课本和卷子的沉重的书包,绝望地看着怎么也挤不上去的汽车。如今每次回南京我都能看到这样的孩子,但我的镜头说不出和布列松一样的话。

一个在英国读书的同学来巴黎玩,我们一起去杜伊勒里花园。不巧的是,这天巴黎狂风呼啸,而杜伊勒里花园拥有一片巨大的沙石地面,一时间飞沙走石,让人恍惚间回到了中学的操场。同学说,天哪,巴黎可一点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浪漫!我说,是啊,除了香水、时装和博物馆,巴黎是个实实在在居住着200多万黑的黄的白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城市。巴黎拥有两副面孔,截然相悖又不能互相否定、互相取代。遍地的艺术遗迹和革命历史只代表了巴黎的一面,永恒的一面。巴黎还有另外一面,那是世俗的,但更加真切、更加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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