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味道之海派粤菜时代

时间:2022-10-27 12:26:02

民国味道之海派粤菜时代

从糕饼店到宵夜馆

上海的粤菜渊源,可以远溯到1839年开埠以前。广东人会做生意,尤其是潮州人,驾起红头船,不避艰险,南下北上,在上海尚未开埠,就已经越海北上抢占先机了。就像晋人张翰在洛阳想起了故乡的鲈鱼莼羹一样,在上海的广东人也总会想吃故乡的食品,于是1839年便有潮州人开设了“元利”食品号。但这还不是菜馆,只是专门制作潮汕一带出名的糕点食品;开菜馆的条件,无论资本与市场,都还远未成熟。待到开埠以后,上海愈益繁荣,去上海的广东人也越来越多,1862年,另一家著名广式食品企业“锦芳食品”也开业了。而至今在上海滩仍负有盛名的杏花楼粤菜馆的前身“胜仔”甜品店,则在二者之间的1851年开业。然而,吃饼饵糕点,总得有茶水相送吧。店家便往往择一楼房,一楼卖糕点,二楼供应茶,这就是茶居了。广州人过去称饮茶叫“上高楼”,正缘于此。广州如此,上海亦然。上海最早的广式茶居利男居(开设于1902年,创始人钟安),也正是做糕点起家的。利男居如此,当时上海滩的广东茶楼六大居(即利男居、同安居、同芳居、群芳居、怡珍居、易安居)更是居居如此,后来最负盛名的新雅粤菜馆,也同样如此。而从时间上来考察,上海广式茶居的出现与广式糕饼店产生相距了数十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开茶居茶楼,所需资本相对不菲,得有些积累;上海早期茶楼多由糕饼店发展而来,正说明其生意良好积累不少。

嗣后,茶居为了不断扩大销售,糕点而外,叉烧香肠、熟食卤味,步步引入,连酒也随着肉食引了进来,这茶居,就渐渐变成了酒楼,无所不吃不喝了。也正是靠着这一段长长的茶与茶素的“前戏”,后来在以菜系论英雄时代的“食在广州”,才能在上海滩迅速地确立起不二的地位来。

但是,开埠以后的上海,地位迅速蹿升,各路菜系蜂拥云集,且各有渊源,各有优长,粤菜要想脱颖而出,殊非异事。商机敏锐的广东人,便以其异常的勤劳,独辟蹊径――开宵夜馆。这可是内地人所不愿为的。如《沪江商业市景词》之《宵夜馆》所言:“馆名宵夜粤人开,装饰辉煌引客来。”一提到宵夜就想到这是广东人开的。《申江百咏》也说:“清宵何处觅清娱,烧起红泥小火炉。吃到鱼生诗兴动,此间可惜不西湖。”看来,在上海,除了广东馆子,宵夜就没得吃,找来找去,还是只好找广东馆子。清末民初的《海上竹枝词》,更早地反映了广东宵夜馆在上海的兴起:“广东消夜杏花楼,一客无非两样头。干湿相兼凭点中,珠江风味是还不。冬日红泥小红炉,清汤菠菜味诚腴。生鱼生鸭生鸡片,可作消寒九九图。”广东人不仅异常勤快地开着别人不愿熬夜开的宵夜馆,而且还蛮认真的,不仅“装饰辉煌”,出品也还丰富着、新鲜着呢。

此后,直到1920年代,上海的粤菜馆,几乎仍是清一色的宵夜馆。如少洲先生在上海《红杂志》1923年第41期发表的文章少洲的《沪上广东馆之比较》,列举了虹口一带的主要广东菜馆14家,其中宵夜馆12家,占绝大多数;开设最早的两家广吉祥和怡珍餐馆也正是宵夜馆。而最赚钱的,也还是宵夜馆:“味雅开办的时候,仅有一幢房屋,现在已扩充到四问门面了。据闻每年获利甚丰,除去开支外,尚盈余三四千元,实为宵夜馆从来所未有。”而广东的宵夜馆赚钱,是因为它的出品好:“若论他的食品,诚属首屈一指,而炒牛肉一味,更属脍炙人口。同是一样牛肉,乃有十数种烹制,如结汁呀,蚝油呀,奶油呀,虾酱呀,茄汁呀,一时也说不尽,且莫不鲜嫩味美,细细咀嚼,香生舌本,迥非他家所能望其项背,可谓百食不厌。有一回我和一位友人,单是牛肉一味,足足吃了九盆,越吃越爱,始终不嫌其乏味。还有一样红烧乌鱼,亦佳,入口如吃腐乳。”它的出品好,是因为广东人经营宵夜馆,并不是简单地向市民提供充饥果腹的食物,而是把它当作正餐来做。如“江南春专售中菜式的番菜,又可以唤作广东式的大菜。”广东人之所以这样做,是出于他们的精明与务实――在上海国际化的进程中,占据晚间的消费空白点。晚间强劲的消费,是所有都市国际化进程中的必然现象。所以,五六十年过后,易中天先生看到在开放改革中先行一步的广州发达的宵夜市场时,认为“十分罕见,不可思议”,仍认为最足表征“食在广州”:“深夜,可以说才是‘食在广州’的高潮……近年来由于物质的丰富和收入的增加,宵夜的人越来越多,经营宵夜的食肆也越来越火爆……构成独特的‘广州风景’……这在内地尤其是在北方城市,不但罕见,而且不可思议。但这又恰恰是地地道道的‘广州特色’。”

其实,这广州特色,是十分有渊源的。要知道,岭南炎热卑湿,一早一夜,更宜活动。比如,今日广州还有夜市(入夜开市,凌晨收档)与天光墟(凌晨开市,天光收档)。尤其是夜市,不仅早已有之,而且丰富得很。而据清人张泓《滇南新语》记载:“岭南有鬼市,在残漏之前……黄昏后,百货乃集,村人蚁赴,手燃松节日明子,高低远近,如萤如磷,负女携男,趋市买卖,多席地群饮,和歌跳舞,酗斗其常。而藉此以为桑间濮上,则夷习之陋恶也已甚。届二鼓,始扶醉渐散者半。”一边夜市,一边吃喝,这大约就是广州宵夜的原生形态。

从小餐馆到大饭店

宵夜馆的成功,激起了粤菜馆的蓬勃发展,当然起初多为小餐馆。上海信托公司1930年采编的《上海风土杂记》(台北东方文化书局1970年版)就说,全上海的小餐馆“三分之一为粤人所办,装潢美丽,设备典雅”。但是,正因为装潢美丽与设备典雅托高的成本,所以“营业虽佳,而利获则等于零”;笔者对这种记述的真实性和可靠性甚为怀疑。其实,上海滩上的这种小餐馆,大抵类同于广州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大排档。这种小餐馆,在粤人聚居之地,简直发展到排他的程度。据当年上海滩名编名记周黎庵的《饮食琐忆》(《新都周刊》1943年第5期)记载,他早年“求学北四川路东吴法学院,每晚九时始散学就食,偌大神秘之街,除粤菜外,殆无其他菜馆”。许多后来被誉为天字第一号的粤菜馆如新雅等,最初也正是在北四川路众多小餐馆中的一员。其味道也一定像广州的大排档一样好得不得了,因为《上海风土杂记》还说:“粤菜以味胜,烹调得法,陈设雅洁,故得人心。现在上海的粤菜馆很多,盛行一时。日本人西洋人亦颇嗜粤菜。前数年日本派出名厨师若干人至中国研究烹煮法,评定粤菜为世界第一名馔。”1930年以前数年,后来出名的大型粤餐馆还没有起来呢。

其实,这些小餐馆,有的从宵夜馆发展而来,新的也传承着宵夜馆的功能,不过更加注意品质了。比如像大中楼这样的宵夜馆,就打出了名厨主理的广告:“浙江路偷鸡桥畔之大中楼系粤菜宵夜馆,本月梢将由粤东聘到名厨。”(1923年8月25日《申报》本埠新闻《大中楼烹调粤菜》)这种品质的改进,也暗含着做大做强的欲望。如武昌路西湖楼的广告说:“该馆食品,素为粤帮公认,允推沪上独步之粤菜馆。今闻扩充营业,特由粤添聘广州四大酒家名厨十余人,分制擅长美味,尤以佛山柱侯卤味如肥鸡肥鸽等类,为沪上不易尝得之特别风味,且价平物美云。”(1928年4月2日《申报》本埠新闻《武昌路西湖楼之特色》)一些生意好的小餐馆也开始号称巨擘:“北四川路奥迪安影戏院对面之醉天酒家,在沪上虹口粤菜馆中,首推巨擘,盖以其注重清清,殊不多见,内容专售粤菜,兼卖茶点,去年开幕,生意鼎盛。”(1930年2月23日《申报・本埠新闻》)

尽管如此,一些本地人对这种道地的小餐馆还是不以为然,如周黎庵就说:“此乃粤菜之幼稚者,若高等粤菜,则又作别论,以其精益求精去芜存菁,初非设备简陋不讲求进步者之可比。”周氏后来对新雅等新式粤菜馆的追捧,就很令人侧目。但是,也有人对大饭店的粤菜不以为然。如少洲《沪上广东馆之比较》言及的两家大酒店――会元楼和粤商大酒楼:“会元楼的酒菜,调味较粤商为胜,但只宜吃三四元的陶碗菜,若十余元的整桌,也就无足录了。曾记得有一次,和友人划鬼脚(即拈阄,谁拈着的,就是谁做东道,粤语谓之划鬼脚),吃了四元的陶碗菜,菜虽只有六味,却是非常可口,尤以一碗清炖鲍鱼为最佳,至今还觉香留齿颊间呢。”也就是说,大酒楼的看家本领,其实还是小餐馆的那一套。

当然,饮食之道,调和鼎鼐,以适众口。上海滩的粤菜馆要发展,一定要突破小餐馆的本色,而走向大酒楼的兼容,最终形成以新雅饭店为代表的所谓的海派粤菜,从而确立自己不二的历史地位。事实正是如此,时人对此也有贴近的观察。如《新都周刊》1943年第4期穹楼的《论中国菜馆》就说,“广东人有一个特点,就是能够吸收外来的文化,而放弃其成见”,因此“广东菜能够普及,而吸引大量食客。我想,这或许是粤菜风行一时的一个理由”。这种兼收并蓄,尤其得到旅沪外国人的认同,像新雅的粤菜,几被他们视为国菜:“现时以粤菜做法最考究,调味也最复杂,而且因为得欧风东渐之先,菜的做法也搀和了西菜的特长,所以能迎合一般人的口味。上海的外侨最晓得‘新雅’,他们认为‘新雅’的粤菜是同菜,而不知道本帮菜才是道地的上海馆。”(《论语》半月刊1947年第132期舒湮的《吃的废话》)

新派粤菜的发展,不仅体现在菜式上,还体现在粤菜馆的新型化、企业化方面。据戈正璧先生的《大饭店》(《大众》1943年第4期)介绍,餐饮业,向来被视为贩夫走卒的行业,而通过粤人的努力,使人认识到,必须要有“进步的思想”,即“要不要把它的地位提高,该不该把它当作一种事业”。在粤人眼里,“酒菜馆是一种事业,是高尚的事业”。因此,“旧式‘饭店弄堂’、‘老广东’之类,虽还有一部分人欢迎”,也还是应该与时俱进。所言正是。具体而言,这种新的事业,新型的酒菜馆,“当以北四川路的‘新亚大酒店’为创始,西洋大饭店的特色,尽量利用到中国酒菜馆里来”。在这种号召之下,“‘新雅’、‘新华’、‘京华’、‘红棉’一窝蜂地开设出来,此后又有‘南宁’、‘荣华’、‘美华’、‘金门’等新式粤菜馆继续开张,真是洋洋大观,懿欤盛哉!”而后来居上的,就是“新雅”和“新都”了――新雅赢得的国菜的殊荣,新都则成为“科学管理”的典范。总而言之,“新型粤式酒菜馆发展到企业化,这是都会的需要,也是时代的进步”。

占领南京路,笑傲同侪

粤菜而海派,海派也就离不开了粤菜。《上海风土杂记》在为游客提供饮食指南,就唯粤餐馆是推:“寄住在南京路一带的旅馆如不欲在旅馆用饭,可至大三元酒楼新雅酒家(在先施公司对过)、冠生园酒楼(在南京路山西路口)饮茶或用饭(但无早茶,饮早茶须到北四川路一带),亦粤人所办,广州话通行。午晚餐亦可在先施、永安、新新等公司酒菜部(均粤菜馆)用饭。”而最具标志意义的是,各大粤菜馆,纷纷抢进南京路段。南京路是旧上海最繁华最资产的象征,号称远东商业第一街;那地方寸土寸金,能把店开到南京路上,没几把“刷子”是顶不住的。

最早在南京路上开餐馆的,当属先施和永安两家。旧上海的四大百货公司,先施、永安、新新与大新,均是海外粤人开设。1917年,马应彪家庭家族的上海先施公司开业,在附属东亚旅馆的屋顶开设先施乐园,供应粤餐及中西大菜,风靡一时。1918年,郭乐家族的永安公司开业,顶层的天韵楼(因在七楼,又名七重天)学着先施的范儿,而风头有过之而无不及。待到1926年与先施渊源甚深的蔡昌家族的新新公司开张,虽然也在顶层附设饮食设施,不过风气已过,后来难以居上了,遂干脆于1936年将餐饮部改为新都饭店;不过新都酒楼倒也没有忘记顶楼传统,也在其七楼开设了“七重楼”“喜相逢夜花园”。而此独立的新都饭店,倒能后来居上,力压群雄;上海滩的最有名气的闻人大亨杜月笙当年为其子摆的婚宴,即席设于此,风光可见一斑。而唯一难压风头的,则是望衡对宇的另一家更牛的粤餐馆新雅。尤其是抗战胜利后,新雅几乎三分之二的客人都是欧美人,李宗仁做代总统时莅沪宴请各国各界贤达,假座的就是新雅,较之杜月笙的排场,岂可同日而语。

在此之前的1931年,另一大百货公司大新公司也在南京路开业了,并且首设电梯设备,引领一时风气,成功得很,只是餐饮方面没能搞出声响。

除了四大公司和新雅外,大东酒楼也是食客如云的粤餐馆。据曹聚仁先生回忆,当年他常去大东酒楼,认为点心与菜式“和新雅差不多。我记得上大东酒楼有如上香港龙风茶楼,热闹得使人头痛”。而民国过来的唐鲁孙先生,认为南京东路上的大三元,资格更老。大三元资格当然老,按曹聚仁先生的记述,它在四马路时代,就已经“雄踞一方”,名头响亮,连曹氏这样的名记都觉得“如雷贯耳”。

酒楼而外,据《商业杂志》第2卷第7号记载,“食在广州”的另一方面的代表,冠生园也早在1923年即在南京路开设了分店,并于1926年将总店迁至南京路。因此,既可满足市民糕点果饼、汽水果汁尤其是月饼等的需求,也可充分保障粤餐馆这些食品的供应。再者,冠生园在酒食上虽不及四大公司与新雅――虽然曹聚仁认为场面很大,办得也很不错――可早茶这一传统强项,还是它要强一些;曹聚仁在离开上海之后,还不禁回首道:“近十多年来,上冠生园吃点心,也还是上海市民的小享受呢。”这也是“食在广州”的应有形象。这样两相呼应,南京路上“食在广州”的风景才算完璧。而短短一条南京路上,有了这些家大的广式酒楼食肆,已是独步天下,笑傲同侪了――民国味道,舍我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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