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员励志的反思

北大保安队声誉忽起，十七年走出三百余名大学生令人瞩目，有的还考取名牌大学。这无疑是北大保安队的荣誉，对那些终获高等学历的保安，则是梦想的实现。说大一些，这应该算是“中国梦”的一种。

拥有梦想，并终获实现，在任何一个社会都是值得欣慰的。人们可能拥有各种各样的梦想，梦想之所寄，梦想实现的途径，可能各不相同。有些梦想破灭，有些梦想成真，斯特兹·特克尔的《美国梦寻》，记录百人哀乐，梦圆梦破中可得见美国社会的活力与病乱。

近三十年中国丕变，开始允许人做个人们的成功梦。每有“纪念”之类活动，媒体上必然充盈各种成功故事，以证“改革开放好，封闭保守糟”。新时代的“忆苦思甜”，所忆已非“万恶的旧社会”，而是“改革开放前”。青年们能够从农村进入城市做保安，做保安而能完成高等学业，应该也可纳入“如果没有改革开放，这实在不可想象”的国家叙事体系吧。

这个社会公认的成功，是成长为精英人物，不是官阶加临，就是富甲一方，或成为知识权威、娱乐大腕，完成高等学业，只是获得社会上升的入门资格，离成功还远。今天，不知有多少正常读完大学的青年，无论社会经历还是内心感受，都可用“焦虑”来形容，“拼爹”游戏磨蚀了社会的竞争环境，使人难有凭个人努力得到成功的信心。没有一个好爹，就会使人“输在起跑线上”。保安完成高等学业，或许只是使人得到一个自我证明、自我肯定，或者还可能增加一份改变境遇的想象，但能在多大程度上真正改变人生，还是未知数。

这就是“中国梦”的现状。勤劳致富已经近乎奢望，身份验证成为成功的主导，阶层固化的阴影正在袭来，普通人离梦想成真渐渐遥远。“知识改变命运”开始不再牢靠，它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知识传授机构及其成员的待遇，也改变了人口的学历构成，改变了劳动人口的技能准备水平，从而整体上提高社会的“全员劳动生产率”，但能否使个人命运发生正向的改变，难以说清。

大学毕业生获得理想职业，尚且困难；北大保安完成高等学业，又能如何？当然，保安与普通毕业生的职业期待可能并不相同，保安的人生规划可能远低于普通高校毕业生，所以也许更能从些微的职业改善中获得满足。这就是说，虽有少数的例外，获得高等学历的保安可能大多仍在从事底层职业。知识与其说改变了具体人的命运，不如说改变了每一种职业的学历要求。当人们竞相取得高等学历时，职业的学历门槛得以提高，而人们的职业命运未必改善。

北大保安的佳话得以传播后，不少人表示这种成功难以复制，因为并不是所有保安都能受惠于北大的自由包容风气，不是所有保安都能得到攻读学历时的鼓励和帮助。其实，这种“复制”的期待或者说要求，可能本身就是问题。一个社会，有更多的人完成高等教育，无疑大有好处；但如果一个社会，除非拥有高等学历，人们将不仅失去梦想的资格，而且将失去劳动的意义，以及起码的尊重，这就是严重的病况。

一个只对知识阶层开放梦想的社会，不可谓正常。一个社会不可能都是金领、白领阶层。对底层职业、蓝领劳动进行收益上和意义上的剥夺，就必然要产生普遍的学历升级。而另一方面，社会上总有大量的人不可能被“复制”成高学历者，从而被认为是“低档”人群，不仅处于受歧视状态，而且对他们的受歧视境况认为理所应当。这样，更高的学历，很多情况下既非生活的必需、劳动的必要，也很难说是求知的愉悦，而是为赢得基本尊严。

底层职业者改善个人境况和知识素养的一切努力，都是可贵的。但社会需要反思将学历视为人格和尊严等级的观念。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企业家，没错的，但我们的尊重不是只能如此配发。每个人都获得基本的尊重，每种职业都可以从职业本身得到尊严，而不是只把尊严配给“高档职业”。这不是反智的主张，而是为普通职业求尊重，为普通人求人格。人人都处在高压力、紧张感、焦虑感之下，必须急急去求取学历、财富、官职、成功，励志成为全员功课，这样的社会未必就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