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拐了一个弯儿

爸爸妈妈在

五岁时，她跟邻家小朋友玩，最顽皮的小强问：彩彩，你是不是像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然你怎么没有爸爸妈妈？她伸手推了男孩一把，说：你才是孙悟空呢!

那天晚上，她缠着姥爷问。姥爷指着电视上出现的布达拉宫说：你爸你妈就在那儿修公路呢，那里的天啊，可蓝可蓝了。

接下来的日子，电视里只要一出现的画面，她就会喊姥爷。姥爷搬了板凳，坐在电视机前给她讲那仿佛远在天边的故事。

她出去给小伙伴讲，有个女孩瞪着眼睛：你姥姥姥爷骗你呢，你妈蹲大狱了。小强走过去，狠狠地把那女孩推倒，说：苏彩彩的爸爸妈妈在修路，我爸我妈亲口告诉我的。

她抬头看了看小强，又看了看那女孩，眼泪就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她本来就是我妈妈

十岁那年的冬天，她第一次跟姥姥舟车劳顿去一个叫依安的地方。那里的围墙真高，门真小。她跟姥姥进去，那些警察叔叔的脸上一点儿笑容都没有。很多女人穿着灰格子衣服，梳着一样的头发，其中有一个向她和姥姥走来，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又黯了下去，蒙上了一层水雾。姥姥推了她一下，说：叫阿姨。她怯生生地说了声“阿姨好”。她坐在她们身边东张西望，耳边却听得清清楚楚。姥姥说：彩彩上学了，当学习委员，学习上的事一点儿也不用操心，跟你小时候一样，就是有点儿倔，不爱说话。女人抹着眼泪，手拉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和脸蛋儿。她有点儿不习惯，往后闪了闪。

她越来越不爱说话，待在屋子里看书，或者发呆，想着高墙里女人那双忧郁的眼。

夏天来时，姥姥收拾东西要出门，她知道姥姥要去那个叫依安的地方，就拉住她的衣襟嚷着也要去。姥姥问她去干吗？她说：我去看那个阿姨，我知道，她特别喜欢我。姥姥的眼睛湿了，叹了口气，给她准备出门的衣服。

阿姨换了短袖，人显得很精神。拉着她的手问：彩彩，喜欢阿姨吗？她点点头。阿姨压低声音说：能叫我一声妈妈吗？姥姥低声说：秀阳！彩彩低了头，半晌，用蚊子叫似的声音叫了声“妈妈”。面前的女人又是笑又是哭，她抬起头看了看姥姥的脸，姥姥也是泪流满面。

回到家，姥姥问她：为什么管阿姨叫妈妈？她一边给自己养的小竹子换水一边说：她本来就是我妈妈。

是的，她早就知道那是她妈妈。姥爷收到的那些信都是从依安寄来的。那时，她认字不多，姥爷教会了她查字典，她查了字典，认得那两个字是依安，跟没多大关系。后来，很多次，她放学回来，只言片语地听到姥姥和姥爷的对话。他们说于秀阳，也就是她的妈妈在监狱里情绪很不稳定，很想见她……

她在被窝里哭过很多次，她知道进了监狱的人，都是犯了错误的坏人。但她恨不起来，那个坏人是她妈妈……

你与我无关

十七岁那年秋天,有一天她放学回家,看到那个叫于秀阳的女人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像客人一样端着一杯水。她进来，换了拖鞋，站在一边，犹豫了半天，叫了声“阿姨”。姥姥姥爷使劲向她使眼色，说：彩彩，叫妈妈。她转身，躲进卧室里，把门关得严严的。那天的晚饭,她没出来吃。

姥姥姥爷私下里对她说：彩彩，你十七岁了，应该懂点事了。她摆出一副斗鸡的架势说：我怎么了？她大声地唱着韩红的《天路》，她情愿他们在遥远的地方，哪怕只是个远远的念想儿也好。

舅舅跟舅妈闹离婚，姥姥姥爷去做“救火队员”。走的那天晚上，姥爷把她叫到跟前，说：彩彩，你妈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不许你对她无理。

她的嘴里嚼着泡泡糖，说：我妈不是在嘛，我想无理也够不着呀！

从前顾及着姥姥姥爷，她还收敛些。现在家里只剩下她和于秀阳两个人了，她有些变本加厉，不叠被子，不洗衣服，甚至进门也不跟于秀阳说话，饭稍不顺口，她就把碗摔到桌子上。她向于秀阳要钱，买资料，买MP3，买时髦的衣服，于秀阳稍皱皱眉，她就说：早知道别生我呀！于秀阳便不再吭声，掏钱给她。

那天她在网吧里激战一夜，凌晨三点才筋疲力尽地回家。于秀阳像个泥塑一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让她坐下。她说：干什么呀，人家困死了！于秀阳厉声道：困死也得听我把话说完再睡。

她蜷在沙发里，眯了眼睛。于秀阳坐在茶几前的小板凳上，说：彩彩，我知道我亏欠了你很多，我没能给你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庭，我让你背负了很大的压力。可是，我想告诉你，再这样下去，你也许会走我的老路。

她皱了皱眉，心里说：笑话！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从今天开始补偿亏欠的幸福

那是她十七年来第一次听说于秀阳的故事。于秀阳曾经很风光，当过杂志模特，参加过选美比赛，成绩都还不错,后来认识了她爸。那个男人有家，不肯跟于秀阳结婚，也不肯让她离开。彩彩的姥姥姥爷死活不同意，可越拦着她，于秀阳就越叛逆，直到生下彩彩。那男人用一句“不知是谁的野种”想打发于秀阳，那时于秀阳正跟男人坐在出租车上，包里装的水果刀本来想吓唬他，却不想听了这话，鬼使神差地掏了出来，一刀下去……

她渐渐坐直了身子，看着眼前泪水涟涟的女人。于秀阳接着说：我被判了无期，那时你才两岁，原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你来监狱时居然叫了我声妈，你知道那可是支撑我走出大牢的全部动力。我争取一切机会减刑，就是想跟你好好过日子……又说：再难，再苦，我都会补偿给你幸福，因为我是你妈……

她听了这些并没有掉眼泪。那么多年，她摔倒了，姥姥姥爷都让她自己爬起来；小伙伴们欺负她，她都是自己冲上去解决，她的心一点一点变得坚硬了。她说：你是挺可怜的，但是跟我没什么关系。

网吧里流里流气的男生来学校找她，她不跟他们走，他们就拉扯她。她急了，抡起书包打上去，一场混战下来，她被带进了派出所。于秀阳很快赶过来，那个长得跟蔫萝卜一样的小民警说：哟，行啊，你家家传，都很勇敢嘛。只这一句话,她便像好斗的公鸡一样站了起来，嚷：你说什么呢？所长出来解围，她说：他必须向我妈道歉！于秀阳在她背后拉她的衣襟，她说：妈，你怕什么？你现在是合法公民，谁也不能侮辱你！小民警道了歉。从派出所出来，于秀阳跟在她后面，抹了一把眼泪，说：彩彩，以后可别再跟那些人混了。

她梗直了脖子,说:不要你管!

于秀阳伸手给了她一巴掌：这么多年我没管你没教你，从今天起，咱们全补上……

她哭着站在派出所门前喊：那你亏欠我的幸福呢？你能补回来吗？

阳光下，她和她，都感到无比寒冷。

牵着你的手

那天，她早上起来，没有热乎乎的饭菜等着她。她本想拎着书包出门，想了一下,还是推开了于秀阳的房门。她不愿意跟她一起住，于秀阳便收拾了姥姥家的一个储物间住在里面。以前，她从没进去过。

六七平方米的小屋子里，放着张小床，床上是她换下来的薄被子，于秀阳蜷在被子里。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滚烫。她喊了两声，于秀阳睁开眼，使劲笑了笑说：给我倒点水，我兜里有钱，你去到街口吃点馄饨。她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她说：谁让你这么可怜兮兮的，你上面有老妈，下面有女儿，谁让你当受气包了？人家那么久没见过你，还不许人家恨恨你吗？她哭着趴在于秀阳身上，母亲身上的温度烫得她心里热热的。那段青春叛逆的日子终于远去了。

冬天里的第一场雪来时，她的画在市里获了大奖，居然有五百块钱奖金。周日，她站在厨房门口“喂”了一声，于秀阳转过头来，她说：跟我去趟商场！口气是命令式的。

那是她第一次跟于秀阳逛街，进了商场，于秀阳有些懵。她便拉了她的手，挑一件件的羽绒服让她试。于秀阳说：彩彩……她说：别那么多事，让你穿你就穿。于秀阳在一家家政公司干活，送米送油，顶风冒雪的，没件羽绒服怎么行？

她看中了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于秀阳说：我这么大岁数……她说：不穿是不是？那出去别说你是我妈！于秀阳赶紧把羽绒服穿上，说：你说行就行。

从商场出来，过路口时，车多得像江鲫。她紧紧地攥住于秀阳的手，车流人海中，她轻轻对她说：你知道吗？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希望能牵着妈妈的手过马路。那样，车再多，人再多，我都不会害怕了……

身边的车川流不息，人来来往往，就那样，她和她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任凭泪水肆意流淌。

本栏目责编 刘耀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