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拒绝批准《儿童权利公约》原因探析

时间:2022-10-21 10:27:31

美国拒绝批准《儿童权利公约》原因探析

[摘要]多年来,美国拒绝批准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以下简称CRC)的行为一直为世人所诟病。事实上,美国拒绝批准CRC的主要原因在于CRC与美国例外论的政治传统、联邦主义的法律体系和美国传统家庭理念存在冲突。同时,CRC内在的权利冲突问题,基督教在具体的政治运作中的坚决反对和有效动员,也是导致CRc未能适用于美国的重要原因。而上述原因与美国的虚伪和霸道无关,美国拒绝批准CRC不宜受到指责。

[关键词]《儿童权利公约》;美国;冲突;基督教

[中田分类号]D916.7 [文献标识码]A

《儿童权利公约》(CRC)是联合国为缔约国儿童生存和发展提供国际标准的一个多边协约。它由联合国大会于1989年11月20日通过,1990年9月2日正式生效。到目前为止,它得到了联合国成员国几乎一致的批准,是所有人权条约中获批准国家最多的一个。美国政府积极参与并签署了该公约。但到目前为止,除索马里外,美国是另外一个拒绝批准该公约的国家。作为总在人权领域与他国较劲的“世界人权卫士”,美国拒绝批准CKC是否如有些人所说的反映了美国在人权问题上的虚伪?是否表明美国国内对自己的儿童问题视而不见?本文通过对CRC与美国的政治传统、法律框架、政治的现实运作存在冲突的分析,结合CRC本身存在的和适用中引发的问题,探寻美国拒绝批准CRC的原因。

一、CRC与美国传统政治理念的冲突

自立国以来,由于独特的地理环境、自由主义共和政体的确立和巩固、厚重的资本主义经济传统和成功的外交政策等多因素的偶合作用,美国的经济与社会得到了持续稳定的发展(内战除外)。同时,在世界近现代史上,美国的自由共和政体在与19世纪的君主专制政体、20世纪的纳粹集权政体和苏联式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斗争中,都取得了胜利。由此,经济和社会的繁荣、体制的明显比较优势,以及殖民地时期就开始存在的基督教的普世价值观和使命意识共同铸造了美国政治传统中的经久不衰的美国例外论理念。这种“例外论”带着一种倾向,认为由于美国的意图具有纯洁性以及它的政权的完善性,美国有权力去评判善恶,不承认从美国人民本身那里产生的权威之上的任何法律权威,把任何外界对美国意图持怀疑的倾向或将适用于其它者的标准应用在美国身上的做法看成是一种侮辱”。因此,这种政治传统拒绝将美国置于国际制度管辖之下。长期以来,对于国际法在美国的适用,美国的根本要求是国际法必须得到美国政府的明确同意,根据国际法而从事的任何活动不得取代美国宪法机构的权威,国际法不得干预美国在美国国内如何对待美国公民。具体就国际人权来说,“从一开始,美国人就认为国际人权运动是改善其他国家而不是美国(或为数极少的几个志同道合的自由国家)的人权状况的”。因此,各种对美国有约束力的人权公约欲在美国参议院获得通过都非常的困难。

传统并非不容质疑或不可改变。美国的这种过于明显的国家优越感和在人权问题上以最高的道德裁判者自居的一贯姿态,使它很难获得它梦寐以求的对世界的支配,遭到世界各国人民的痛恨也在情理之中。但本文的主旨不在于对美国这种政治传统的批判,而是要指出作为国际法的CRC要想获得美国参议院的批准,必须面对这个至今仍非常强大的美国政治传统。

根据CRC第43、44条规定,“为审查缔约国在履行根据本条约所承担的义务方面取得的进展”,设立儿童权利委员会。要求“缔约国……,在(A)本公约对有关缔约国生效后两年内;(B)此后每五年一次,通过联合国秘书长,向委员会提交关于它们为实现本公约确认的权利所采取的措施以及关于这些权利的享有方面的进展情况的报告”。“提交的报告应指明可能影响本公约规定的义务履行程度的任何因素和困难。报告还应载有充分的资料,以使委员会全面了解本公约在该国的实施情况”。同时,“委员会可要求缔约国进一步提供与本公约实施情况有关的材料”。

对此,反对CRC的人们指责上述条款侵犯美国,将迫使美国按照联合国的标准行事。他们认为“美国人没有选举联合国成员。事实上,许多联合国成员国的政府甚至不是由其国民选举产生。CRC是对政府自治原则的完全摒弃,将使美国国内的政策问题转由一个未经选举产生的国际官僚机构来管辖”。由于美国人视此为一种耻辱,在保守的杰西・赫尔姆斯担任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期间,CRC从没有机会进入参议院外交委员会的听证议程,就更枉论交由参议院三分之二表决通过了。9・11事件后,新保守主义者和基督教控制的美国政府和国会以国家安全为名奉行越发强硬的单边主义外交,对有关将束缚美国行为的国际条约的批准将持越发慎重的态度,在美国对联合国日益不满的国内背景下,CRC在美国国会参议院获得通过的可能性更难乐观。

二、CRC与美国联邦主义法律体系的冲突

美国是一个实行联邦制的国家。它的形成经历了由乡镇自治、州自治到形成联邦这一自下而上的过程。联邦政府和各州依据联邦宪法在各自的职权范围内运作。新政以来,虽然联邦的权力有所加强,传统的二元联邦制逐步为合作式联邦制所替代,且各州在财政上更大程度上地依赖联邦政府,但联邦主义的法律架构未被改变。各州在不违背联邦宪法的前提下,各自制定了拥有宪法、民法、刑法和选举法等在内的较为完备的法律体系,也就是说,各州有着不同的法律体系。对此,联邦政府无权予以干涉和强行划一。对于联邦政府在法律上的任何越权行为,美国民众也始终抱有高度的警觉。事实上,这种法律的多样性促进了美国多元社会的发展,更为美国渐进式改革的不断进行提供了法律保障。

CRC与美国这种联邦主义法律体系相矛盾的主要是其第37条A款的规定:“任何儿童不受酷刑或其他形式的残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或处罚。对未满18岁的人所犯罪行不得判以死刑或无释放可能的无期徒刑”,以及第40条第3款规定:“缔约国应致力于促进规定或建立专门适用于被指称、指控或确认为触犯刑法的儿童的法律、程序、当局和机构”,即少年犯应否被判处死刑或终身监禁和建立青少年刑事法庭的问题。而在美国,尚有23个州对少年犯施加死刑判决。特别20世纪90年代以来,大多各州立法机关为应对日益猖獗的青少年犯罪,立法规定在成人法庭审理18岁以下犯罪嫌疑人,并对他们施以成人标准的惩罚。在大多数州,14岁即可按成人标准处以杀人罪,16岁即可被处以死刑。这些都与CRC的要求有相当的差距,如果美国要批准CRC,必须解决上述矛盾。

但按照美国的传统,涉及法律执行,特别是死刑事宜,是属于州的司法管辖范围。由于历史的原因,各州在有关死刑等问题上存在巨大差异,美国的民情也不允许联邦政府在这类问题上建立全国统一的标准,更不会允许联邦政府以非美国标准来强制达到此目的。由于批准CRC的参议员来自各州,他们面临来自本州选民的压力。因此,从这个角度看,CRC能够得到美国国会批准的可能性也不大。

三、CRC的内在矛盾及其与美国传统家庭观念的冲突

如果说前述CRC与美国政治传统和法律体系的冲突,属于较为宏观的和抽象的层面,是知识精英和政治精英关注的领域。而CRC有关儿童参与权充满矛盾的规定,由于直接涉及到父母的权利、家庭和政府在抚养儿童方面的权限等问题,则为美国普通人所关注。

总体说来,CRC有关儿童权利的规定主要包括3P,即儿童的被保护权(protection)、被照顾权(provision)和参与权(participation)。(P99)根据玛丽・安・梅森的研究,到20世纪初,美国儿童基本的被保护权和被照顾权大部分已得到承认。国家已经承担了为儿童提供重要服务,特别是最重要的公共教育权的职责。社会和家长也接受了儿童在这两方面的权利。因此,CRC在美国引发最大争议的主要是儿童的参与权161(P959)。

在有关儿童参与权方面,CRC确实存在诸多法律用语含混、模糊和前后逻辑不相一致之处。

一方面,CRC在序言中承认:“儿童因身心尚未成熟,在其出生以前和以后均需要特殊的保护和照料,包括法律上的适当保护”;同时,在第五条中要求:“缔约国应尊重父母或于适用时尊重当地习俗认定的大家庭或社会成员、法定监护人或其他对儿童负有法律责任的人以下的责任、权利和义务,以符合儿童不同阶段接受能力的方式适当指导和指引儿童行使本公约所确认的权利。”另一方面,CKC却在第12、13、14、15和16条中给予儿童言论自由、参与涉及到儿童自身的有关司法和政策诉讼、思想、信仰和宗教自由、结社自由、和平集会的自由和隐私、荣誉和名誉权等。这在法律上将儿童等同与成年人,从而使序言的有关叙述和第5条失去意义,造成了法律本身的逻辑矛盾。

应该说,与以前颁布的有关保护儿童权利的公约相比,CRC最大的特点是笼统地将18周岁以下儿童作为完整意义上的人来对待,从而在重要条款中赋予他们与成年人同样权利,儿童成为完全意义上的权利主体。但就人的生理现实和社会现实来说,儿童期最大的特征是儿童在生理、心理、认知能力、认同感等各方面的不断的迅速变化。儿童与成年人间在如下两个方面存在重大差别:第一,能力的差别,这不仅包括决断能力,也包括逻辑思维能力、道德推理能力、社会交往能力和自我理解能力;第二,相对于成年人,儿童的认同感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认同感的发展动态性使得儿童既易受消极事物的影响,也易受积极事物的影响。

这种不可跨越的年龄段特征和儿童与成人间在上述能力方面的重大差异使人们有理由质疑儿童在重大权利并事关其将来发展的问题上,是否具有代表自身作出决定的能力。戴维・L・格里高利对此所做的质疑代表了美国大多数家长的心声。他指出:“自由结社权是否意味着儿童可以加入流氓团伙,而父母不得干涉?宗教自由是否意味着一个儿童可以拒绝在一个他(她)父母所选择的宗教氛围成长,从而选择脱离自己父母的监护和照顾?隐私权是否意味着父母不能检查儿童用于吸毒的房间?隐私权是否意味着儿童可以未在得到父母允许的情况下堕胎?”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CRC所规定的儿童的三项基本权利本身存在着内在的冲突。作为法律规范的基本构成要素,权利和义务是相辅相成的,没有无权利的义务,也没有无义务的权利。在父母权和儿童权方面,父母为儿童提供的保护权和照顾权是父母的法定义务,与之相对应的是儿童应承担尊重和服从父母的义务。但如果赋予儿童广泛的参与权,儿童在享受父母提供的保护权和照顾权的同时,却可以依CRC不再承担任何义务而独享权利。“人们是无法在充分保护儿童的同时而又赋予儿童在影响他们的决定方面有参与权的”。被保护权和被照顾权无须依赖于权利享有者的能力,是以权利享有者没有能力和能力有限为前提的;但参与权则取决于参与者的能力和意志,是以参与者拥有独立意志和完全能力为条件的。从法律的角度来看,参与权应该排除了被保护权和被照顾权。

这样,尽管儿童是父母的个人财产的观念早已淡化,但CRC通过给予儿童参与权来限制父母的权利,将侵害父母在家庭中的基本权利,将使儿童在成长中失去理解成人权利和社会现实的向导,而提供这种向导往往是需要强制性的方式。比如,尽管CRC在第33、34条中要求缔约国要采取各种措施使儿童免遭和色情侵害,但在和网络色情泛滥的当今时代,特别是在发达国家,要使儿童远离和色情的伤害,往往需要父母拥有强制性规劝的权利。但儿童可依据CKC的隐私权,“躲进小屋成一统,管他社会和父母”。有鉴于此,儿童参与权确实存在很多问题,美国社会对此的忧虑是不无道理的。

四、基督教在美国拒绝批准CRC中的关键作用

在美国这样一个政治运作市场化的国家,除国家面临重大危机外,一部法律的立废大都要经过广泛的公共辩论、利益集团间的反复博弈和对国会议员的多方游说三个阶段。美国政府与外国签署的双边或多边条约或公约,虽无须经众议院批准,但首先要交由参议院外交委员会讨论,而后必须获参议院三分之二多数才能成为适用于美国。美国政府在1995年签署CRC后,到目前为止,还从未将其递交参议院外交委员会讨论。美国政府何以未把CRC提交参议院表决,除前述CRC与美国政治传统、法律架构、家庭理念有诸多冲突外,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以基督教为首的保守派联盟,在具体的政治博弈中成功地使公众舆论和国会议员反对CRC在美国的适用。应该说,在美国不乏CRC的支持者。他们认识到在美国存在着严重的儿童问题。而如何解决这一问题,他们也认为,有保留地批准CRC虽非根本之策,但至少可以提供一个衡量美国儿童政策的国际标准;可以敦促美国政府、社会与家庭进一步关注儿童权利;可以提供与国际社会交流的机会,以进一步探求儿童的被保护权、被照顾权与参与权间的微妙平衡,特别是可以从法律上探寻青少年时期(12-18岁),随着儿童作为人具有了清晰的个人利益要求和渴望表达自我的意愿,如何处理三种基本权利间冲突的问题。但是,面对以基督教为首的保守派联盟对CRC的批评,CRC的支持者在政治上几乎毫无作为。

众所周知,基督教是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以福音派为核心的清教徒,为反对美国的社会世俗化和政治自由主义而建立的一系列政治组织的总称。他们的基本纲领是“亲家庭,亲生命,亲道德和亲美国”。在经过30余年的发展,特别是在改变极端的宗教立场,转而采用妥协式的诉求权利的斗争方式后,基督教已成为美国社会中一支至关重要的力量。在反对CRC的过程中,基督教的核心组织基督教联盟与美国关注妇女组织、鹰论坛、家庭研究会、聚焦家庭、约翰・伯奇协会、全国家庭教育协会和卢瑟福特研究所等共同组成强大的保守派联盟。除批评CRC的内在矛盾和对美国的威胁外,基督教主要认为CRC是一份赋予了政府无限干预家庭生活权力的激进的和危险的文件,是美国历史上对父母权利的最危险的攻击。他们认为,CRC给予儿童如此多的参与与选择权,实际上是扩大了政府的职能。毕竟联合国儿童权利委员会无权干预美国国内的儿童情况。一旦儿童权利遇到了问题,采取行动的主要还是美国各级政府。由于儿童在很多方面无法做出有利于其自身发展的判断,特别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本能地采取不服从父母的举动。这时儿童与父母的冲突,传统上是由父母决断,而按照CRC,儿童可以求助于政府。这样专断、冰冷的官僚机器将渗入温馨的、充满感情的家庭生活。对美国人来说,对政府权力的越位素来抱有警惕心理。基督教诉诸于民众对政府权力无限扩张和滥用的厌恶,使广大美国人无法从家庭和政治理念上接受CRC。

在具体的政治博弈中,基督教有关CRC的情况说明书,出版论文、筹资宣传、设立网站和发行音像制品等各种途径表达他们对CRC的认识,进而影响公众舆论。特别是他们动员自己的成员写信或打电话给国会参议员办公室。参议院工作人员曾报告说,他们接到的反对CRC的来信是支持CRC的100倍,从而对参议员施加压力。就目前来看,包括商界和工会在内的大多数利益集团均对CRC在美国的批准与否漠不关心,自由派在此一议题上力量甚微,而保守派联盟则高度重视,两相比较,CRC未被提交参议院也在情理之中。

正如亚伯拉翰・梅耶森所言:“在民主社会,法律只有当它建立在公序民俗基础上或得到强力集团的首肯,才有机会付诸实施”。而就CRC在美国的情况来看,美国的主导民意和当前主要政治势力都对CRC抱有批评或漠视的态度。因此,CRC未能在美国获得批准,是其自身存在的矛盾和它与美国的传统及现实都缺乏契合所致,而这与美国的虚伪和霸权无关,尽管美国在很多情况下都表现的虚伪和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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