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南京!

吃完晚饭，独自走出饭店，想去看看夕阳下的南京。站在门口的小街上，忽然发觉在两幢红瓦的小楼间，隐约可见一点水光。轻轻穿过了楼隙，视线中果然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秦淮河。

不过十几米宽的河两岸，密密地建有各式各样的小楼，皆是戏楼酒肆，闻其音律，饶有风情。昨天的此时此刻，倘若目睹这般情景，我怕是要轻蔑地冷笑的。从前的我对于“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秦淮河之流，是没什么好印象的。古典的唱词，魅惑的水光，风流而委靡的六朝气息，总引发着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的警醒不安。因而我潜意识里总在提醒自己，要对六朝金粉下的金陵，保持清醒。即便它早已经更名为“南京”，发展成了现代化的大都市，但在我眼里，总是抹不去纸醉金迷的昔Lj幻影，依旧有许多无法认可的繁弦急管，红灯绿酒。

但是，在今日，我冷笑不出来。顺着明代的古城墙和太平天国的遗迹，从中山陵到梅园新村，最后由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缓缓走出，我冷笑不出来。我惊觉到自己长期以来对于南京历史认识的狭隘与偏颇。我发觉自己从来不曾真正尊重过这座城市，更不曾深入地了解过它。我根本没有高高在上地批判南京的资格。面对南京，该冷笑的对象，是自己!

初到南京，在明亮的午后，仰望中山陵的“博爱”手书，第一次感受到独属于南京的肃穆与庄严。肃立在孙中山先生汉白玉塑像旁边，闪闪发光的琉璃瓦上是高远的青天。远眺紫金山，在琉璃瓦反射的青色光辉里，仿佛蒸腾出碧紫的雾气。地面上茂密的参天大树，只连成一片苍莽。猛地悟出古人登高的境界——观天下，感乾坤。唯有置身高处，俯瞰万物，才能痛感到苍生世事的无垠和自身浮沉的渺小空虚，最后无畏投身于革命，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国父孙中山先生，昔日登高所生慷慨志向，也应是由此感发吧!

青天白日琉璃瓦，南京大气如虹!

从中山陵出来，驱车数十分钟，到达了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之前在老城区内还是阳光明媚，到馆前仿佛是天晓人事，光线骤然阴郁起来。往入口处走，一路可见暗褐色的人形雕塑，或挣扎、或扭曲，姿势各异，神态上却是完全相同的悲痛与绝望。虽然心理上已有准备，仍是深深一惊。

馆内是不见光的，只有各个陈列柜或展示区配有低沉的光线。视线内大片暗红色的背景，如同满目的凝血。陈列柜里只有三种颜色——日军用品的土黄，土黄的报纸上文字的黑色，黑色的照片中大量国人尸骨的惨白。从第一眼看到这些历史罪证，心就被一种强大的力量狠狠攥住。越是细看越痛苦，越痛苦就越是强迫自己读下去。参观者的心里在暗暗地哀号，在尖叫，可是沉寂的大厅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张张原先淡然的面庞，在扭曲、变色。眼睛被照片中堆积的头颅，刺得剧痛，那些支离破碎的肉骨，还是“人”的肉体么?瞳孔里满是绝望与呆滞的孩童与妇女，还有“人”的精神么?恶魔与杀人机器们灭绝人伦的放肆笑容里，还有最起码的“人性”么?没有!什么都没有!酷寒的南京城那时似乎没有关于“人”的一切了!

最触目惊心的是我离馆时，馆外的第一束白光已经照在我的鞋尖上，我却鬼使神差地一回首，见到了高处的一幅照片。一个赤身的中国女子，赤脚站在泥地上，雪白的身体透露出曾经的健康与美丽。但是她的身后站着那么多的恶魔，她的腹部有三大块畸形的凹凸。照片的最下方标有一些超出人性承受范围的数字，据此能够大致推得她每天要被禽兽们的次数。在那一瞬间里，我虽然强制自己没有崩溃，可是我觉得自己抽离了自己的人性——因此才没有崩溃。她梳着学生头，也许曾经是金陵女校的学生，有自己的骄傲、自己的爱情、自己的青春……她的一切都被侵略者的兽行剥光了……和她一样曾经文明美丽的中国也血泪横流、体无完肤了……我无法再想下去!

第二天的清晨，重见天日，心情却毫无晴意。沉默地坐在大巴上，身旁的好友拍拍我，指向窗边：“玄武湖!”是玄武湖?碧澄澄的湖水盈动着，粼粼水面被透明的阳光镶上一圈金边。湖水充盈得似乎要漫上岸来，漫到人的心里来。远处是晨光中凸显出来的各具建筑特色的高楼大厦；近处湖岸边开满不知名的花朵，一地淡紫色的温柔与浪漫。

不过，南京最迷人的不是花朵，而是梧桐。我们行经的道路两侧，总是长着枝繁叶茂的梧桐。成长于梧桐成荫的校园里，我素是极爱梧桐的。这样的树，生得笔直高大，纹理细腻，却又不失庄重大气，别有一番风流厚重。兼之树荫浓密，更招人喜爱。一条由梧桐营造出的“绿荫路”，会带给城市天然的沉静与年代感。南京这样的大道有许多，真是令人羡慕。受着美好晨光的感染，沉重心情不由得被释放出来。

回顾旅程，不足两天的南京行迹，曾经的南京印象，已是沧海桑田了。

南京这座城市震撼了我。我从未对任何一座城市的“城市人格”产生这样强烈的感情。时间的流转淘洗之后，在南京永恒的既有“湛湛长江去”，也有“冥冥细雨来”。厚重与轻盈，激烈与安宁，于南京浑然一体。

南京经历过金粉六朝，忍受过明朝强大且专制的法律机器，承载过太平天国的轰轰烈烈，目睹过民国政府的兴衰，更见证了人类历史最黑暗的一页。我难以想象纵情涛酒的古金陵人是怎样转变成为抗日时的血性英雄，又怎样从惨绝人寰的大悲剧中怀着希望再次站立起来。下关江边、草鞋峡、煤炭港、上新河、燕子矶、汉中门、中华门、花神庙，这一串名字我们乍读可能觉得挺有韵味，而事实上，这些都是南京大屠杀时期大规模屠杀的发生地。毫不夸张地说，每一寸南京土地下，都埋有白骨。但是了不起的南京城，在把所有的血泪擦干之后，不再渲染大悲大苦，平静地开始了新生活。我只能衷心地说，南京是一座了不起的城市，是一座有“大人格”的城市。这是一种大气到可以把悲剧凝聚成历史，再把历史收纳妥帖的大风范，是独属于南京的“人格”。

南京，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