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一阕温暖的诗行

时间:2022-10-15 09:48:48

故乡的人

故乡的人越来越少了,故乡越来越空了。晚秋的故乡还是暖洋洋的风景,可到了这严冬的季节,秃树兀立,村舍低伏,故乡,便显出了它的另一番风情,一种凄零、凋敝的气象。一地白霜,一路乱草,狗儿不在村巷里徜徉,猫儿也躲在母亲的被窝里念着经香睡,鸡呢,把一条腿藏进肚里,孤立在棚架上翻着眼皮,而麻雀则赖在枣树的枝头,缩着头打盹,像一团萧瑟的树叶。

故乡的老一辈人,大都在岁月的轮回里,被时间的年轮辗转出局,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他们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一辈子躬耕于此,又永远地长眠于此。老村的西北角,那是一片坟地,每年都有新坟在这里衍生。这里长满枯草,落满野花,是逝者的村庄,是归宿者的第二个故乡。他的曾孙不知道他是谁,灰喜鹊和乌鸦在这里流连,跟老去的人不老的灵魂对话。

故乡的年轻人,这些年大多外出打工了,留在老家的都是老弱病残幼,应该还有孕妇的,不过,她们也被男人们带到城里去了,烧火、做饭、洗浆衣服。于是村子就空了,除了白发老娘在村口盼望,幼小孩童在家里哭泣,还有什么?村子空了,空得像个枯败的鸟巢,年关将至,也不知那些南下的或北漂的鸟们,还有多少能够飞回。

据我所知,我的那些孩提时代的玩伴们,已有不少飞不回来了。某甲在背井离乡时,痛饮一碗鸡血发誓,出去闯世界,有了钱就回来建设家乡,却是一去不回,在城里发迹了,抛了老巢,在城里建了新巢,金屋藏娇,过起了天堂的日子。某乙混得光景惨淡,后来是偷抢扒拿,再后来是戴着冰冷的“手镯”在监狱里聊度余生。某丙领着“超生游击队”躲南藏北,靠出售妻子生的“崽儿”发家致富,故乡的那块地已荒芜了多年。

我呢,是一只倦鸟,在陌生的城与城之间漂泊,却找不到心灵的故乡。城市很美,没有亲人与我共赏,城市很大,并无自己小小的家。城市繁华,那繁华不是我的,故乡贫穷,那贫穷的故乡有自己的妈妈。我以为我已适应了城市生活,不经意的一曲《常回家看看》却让我泪流满面。我的胃口很好,吃尽了城市的美味佳肴,却只有奶奶腌制的咸菜和母亲烙的煎饼,才让我品尝出故乡的味道。一次年关回家,我到留着残雪的麦田里祭奠祖母的坟,原想已是隔辈的人了,我又在城里,心也硬了,不会伤心的,不想等到跪在祖母的坟前,自己却哭了,居然还泣不成声。

我想,故乡该是我最终的牵念,也是我最后的归依。做小学教师的父亲曾告诫过他的子孙,长大了要建设家园,报效祖国。我们没有做到。我说不清是我太过麻木,还是父亲太过迂腐。现在,故乡的家里,一只小白猫陪着母亲,母亲陪着父亲,父亲在冬日的阳光里读《圣经》,读他生命中最后的信仰。

故乡的秋

谷粒归仓的时候,我回了一趟老家。老家的树林黄了,钻天杨钻着天,天空湛蓝湛蓝。杨树的叶子还在裹着稻香的风里摇摆,不经意地却掉了下来,被小羊羔儿收拾起来,成了这个季节永久的藏品。

收种完毕,忙乱的小村子变得闲静了。躺在秋意正浓的暮霭里,村庄安详地吐起了炊烟。牛在不紧不慢地咀嚼着豆草,咀嚼着这一季的辛劳,咀嚼着对大地的一片深情。公鸡是闲不住的,在鸡群里雄赳赳的,扑到草垛上就怒发冲冠。在晚霞里泡澡的斜阳呢,像是喝多了老白干似的,大脸盘红红的,一晃,就跌入西边的另一个村庄里睡觉去了。

于是,东边的天幕上便有亮亮的东西在闪,像宝石。那是星星。在庄稼人合上窗纱,惬意地在稻囤旁美美地躺下时,夜的眼睛在为他们守门。

深夜,我起床到院中小解,恍惚间就听到有“嗒,嗒”的声音,很空灵,东一声西一声南一声北一声的,像雨打芭蕉,又像是夜雨敲窗。我诧异了一会,就告诉母亲,外边下雨了。母亲的声音却极平静:“没有下雨,那是树叶的响声。”我仰脸望天,真的,一天繁星;再看那树,不错,高高的树梢上有两片叶子在翻动,一会儿嗒嗒,一会儿哗哗,像是在与不远处的那颗亮星私语。我猜想它们一定是在私语。在这秋风习习的夜里,它们快乐地呢喃着,听蟋蟀的琴声,看天上披着星光南飞的雁阵。

那一夜,我睡得很香。后来是母亲养的那只小白猫跳到我的床上,“喵呜,喵呜”地把我叫醒。小白猫很淘气,像个精灵。我就撩它,伸出一根手指,在被子下出出进进,猫儿就上蹿下跳,用前爪子扑打。玩累了,小东西伸开懒腰,给我作了一个揖,又打了一个哈欠,我受其传染也就打了一个哈欠,它再打一个,我就又打一个。它就洗脸,像故意逗我玩似的,竟真的把我逗笑了。我说:“去”。小精灵就跑了,跑时还没忘了用尾巴在我脸上蹭了一下。

猫儿跑到院子里,就帮着母亲赶那柿树上的灰喜鹊,赶那楝枣树上的楝雀儿,然后就逗那玩。那细细的绿腰儿顶着一头金黄,原本矜持的,经猫儿一逗,竟娇憨地敞开了,开得肆无忌惮。

母亲说这猫儿原是一只流浪猫,母亲把它从原野里抱回来时,它是土灰色的,瘦得可怜。母亲天天给它洗澡,耐住性子调理,这小东西才渐渐地有了精气神儿,有了灵性。有了小白猫的顽皮,这一院秋色才有了生动,有了新意,不至于落入萧瑟的俗套。

故乡的树

记忆里的故乡,像本老相册。土墙。泥路。一地阴凉。一片蓊蓊郁郁、相依杂生的树。相册里的自己还是一个剃着光头,穿着开裆裤,玩泥巴的孩子。到了天光由浅浅的绿变成了晃眼的白,听到知了叫的时候,玩泥巴的孩子就不再玩泥巴了。就带着几个玩伴,还有黄狗,扛着芦秆到村子后边的大河堰上去钩蝉蜕。一坡的洋槐树啊,郁郁葱葱,高可参天,从遥远漫向遥远。蝉蜕不少,挂在树叶上,喜坏了孩子。知了却很聪明,见你猫着腰,爬到树上逮它,它“嗡”一声就飞到云里去了,临飞时也没忘了撒一泡尿,撒到你鼻尖上报复你。捉了蝉儿回家,交给母亲,放少许盐腌上几天,油炸着吃。母亲喜爱,我就有了逃学的理由,可那屁股却没少挨母亲的打。

村子前面是一个水塘,里面长满了杂草乱荷。可池畔却长满了桑树,椿树,还有榆树,竟很少有婀娜的柳树。桑树矮得墩实,却总是歪着脖子,像得了颈椎病,充满了沧桑感。但到了夏天,树上结满了桑葚,那可是孩子们和喜鹊的天堂。椿树长得高挑,像典雅的君子。除了臭椿,还有香椿,那饱含异香的椿芽儿自然是母亲拌豆腐最好的作料了。至于榆树,春天里结满了榆钱儿,嫩嫩的,甜丝丝的,是饥饿年代里乡民们的最爱。群树杂生,残缺与完美,粗犷与阴柔,低矮与高大,不卑不亢,共生共荣。若到了秋天,红红黄黄,姹紫嫣红,一片驳杂,像是天才画师高擎如椽大笔一挥而就的大写意,壮美极了。

更壮美的还在冬天。那些恣意长在村前庄后、沟边渠畔、田间路旁的树们,落尽了叶子,以不同姿态静静地守望在原野上,等着雪国天使给它们穿上厚厚的雪衣。现在的时尚青年都说是“酷毙”了,可有谁知道那时节冬日乡村的树们,卓尔不群地立于冬雾弥漫的田野,又怎一个“酷”字了得!

老相册合上的时候,农村开始了土地承包。那些质地坚硬,长得过慢的树们,比如槐椿桑榆,大都被砍伐了。因为它们来钱太慢,老木匠把它们锯了,做了爷爷的棺木,姐姐的嫁妆,老屋里的八仙桌,还有我的书柜。

现在再回老家,目力所及,大都是杨树和柳树了,再也看不到老树们亲如父老的身影了。杨树和柳树因为成材快,来钱快,它们就被幸运地留了下来。它们不幸的是每过三五年,就被砍一次,砍了去卖,卖了再栽,栽了再砍,砍了再卖,就像农村的孩子,长到十几岁就出去打工,打工有钱了就结婚,结婚生孩子长大了再打工。唉,故乡那些恣意生长的老树啊,我怀念你们!

故乡过年

小时候喜欢过年。快过年了,我的两个出嫁的姐姐就会早早地给娘家送来年礼。二姐从东庄来,送来了猪肉和粉条,大姐从西村来,送来了鲤鱼和公鸡。那猪肉系着红绳儿,粉条缠着红绸带,那公鸡、鲤鱼自不必说,指的便是新年大吉,年年有余。

大年三十,母亲便早早地到集上去,置办下酒的盘盘碗碗。父亲是不去的,他是教书先生,年三十这天很忙,吃罢早饭,父亲便把一张方桌搬到院子里,不多一会,那满村的老少爷们便胳膊下夹着红纸,袖着手,来到我家找父亲写对联。他们对“先生”很尊敬,见了面就递烟,老先生却不抽,夹到耳朵上去,自顾用牙齿咬那毛笔尖儿,慢慢地把那干墨濡开。几个光头孩子围在桌边看父亲写字,就说那墨汁是臭的,父亲说:“是臭的,臭得香。”便写开了,先写无数个“福”字,行草隶篆都有,接着便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类的联儿,图个彩头。写完了春联,再写牲畜联、物联,什么“小猪快快长,一天能长两”、“一轮行天下,双手定乾坤”等都派上了用场。大伙儿彼此逗乐,哈哈大笑。一院笑声,然后就是一村爆竹声,那年味漫着酒味,便浓烈得化不开了。

过罢年三十,初一的饺子必不可少。祈盼来年发财的,要多吃饺子,因为那饺子里藏有硬币,谁吃到谁就发了。盼着一帆风顺的,更要多吃饺子,因那饺子弯弯顺,吃多了你就一顺百顺全家顺了。过了初一,小伙子就牵着新媳妇,扁担挑着彩礼走丈人。那孩子呢,就歪着头数指头,盼着外公、姨舅来接,接到外婆家去,跟弟妹们扔沙包、丢手绢,还有最有童趣的过家家。

过年最热闹的还是看戏。那时节,各村都有宣传队,过完年就走村过乡轮番上演。打谷场上坐满了人,一阵铿锵锣鼓之后,那红红绿绿的旱船,高跷、舞狮舞龙便荣耀登场了。先是宣传计划生育好,跟着就是唱戏,什么柳琴戏、泗州戏等等不一而足。那时候,农村的物质生活一贫如洗,可是文化生活却丰富多彩。

我不大喜欢看戏,就跑到镇上去看电影,钻文化站看书。那里的书报杂志可真多啊,都是免费看的,时值寒假,我泡在其中,算是过足了读瘾。

后来我长大了,就离开故乡去了他乡。故乡的日子富足了,我却对过年失去了兴趣。这年年年过,可那年味却越来越淡了,淡到索然无味。父亲不再写对联了,那宣传队也成了永远的记忆。一切都是现成的,都是速成的,都在走程序。我不再回故乡过年了,偶尔到故乡的小镇看看,那电影院、文化站也早已改装成了门面房,出租给了生意人。我看到那卖吃的穿的,那洗头洗脚按摩的,那出售碟片和旧书的,生意都还不错,一派欣欣向荣、繁荣昌盛的景象。

故乡的雪

故乡的雪是个不速之客,深冬季节说来就来,似乎不用酝酿,就在某个夜里,悄悄降临,魔术般地把个彩色世界刷成了白色。于是就有了一院的雪,一屋顶的雪,一村子的雪。那些雪是孩子眼中的云朵,母亲眼中的白面,奶奶眼中的棉被……

故乡的雪似乎很懂情调,有时飘飘悠悠地下,很抒情。雪花大朵大朵的,像村头的老爷爷摇啊摇摇出的爆米花。站在屋檐下,透过妙曼的雪帘,那贴在水缸上的“福”字,那木门上灶王爷的彩画还依稀可辨,还在散发着淡淡的年味。有时那雪又很野,很肆虐,就像恶作剧的孩子,忽儿灌进你的脖子里,逗你打个激灵,忽儿又撞你个满怀,恼得你推也推不掉。一会儿满村巷乱跑,一会儿又在田野里发疯。折腾得那树、那屋、那天空意乱神迷。奶奶就担心母亲,担心到镇上买芋干的母亲回来的路上会不会掉进雪坑里。

如果是晴天,故乡的雪很妖娆,黑树白雪,红装素裹,充满了野趣。村民们走出院门,扫雪清路,纳鞋底晒太阳。还有,是骡子是马,也都牵出来遛遛。孩子们呢,就玩雪、吃雪,小手冻得像红虾似的,还要扫出一块地来,支起竹筐逮麻雀,那寒假作业连同母亲的警告,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要是阴天呢,故乡的雪就会像厉鬼一样呼号,天气很冷,是那种刺骨的冷。从天到地就一个惨白,令人怀疑这混沌的宇宙是否有过太阳的存在。只有人的脸是青色的,冻得发青,也饿得发青。这个时候,乡民们便祈盼瑞雪兆丰年,却往往是瑞雪“罩”饥年。

但是故乡的雪夜是很美的,美得迷离,美得暧昧。一地的雪优美地躺着,晶莹而圣洁,像出浴的贵妇的胴体。从窗出的昏黄的灯光,铺排在雪的表面,让那冰冷的雪陡然地温暖起来。其实温暖的还在窗口之内,那里有男人女人围炉夜话,煮酒论道,还有新婚的床上激情的缠绵。我那时还是孩子,自然没有媳妇,便自得其乐:雪夜闭门读禁书。

这么些年,我生活在城市,那记忆中故乡茂盛的雪再也不曾看到了。如今城市的雪,偶尔也在下,却很小,我就不喜欢了。我总有一个偏见,认为城市的雪很“势利”,城里的雪总下得不过瘾,星星点点地下,像城里人与人之间虚假的问候;飘飘渺渺地下,又像搞形式和走过场,总不如故乡的雪下得纯粹而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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