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字典 第11期

时间:2022-10-13 11:50:11

乡村字典 第11期

该给外孙子“请满月”了,明儿就接秀秀了,田小花发现家里没红糖了。要洗咸鸡蛋、杀鸡、宰鱼,一大早田小花就让崔猴子去陈店镇上买。

大晌午,崔猴子回来了,红糖买回来了,六袋。

崔猴子还买了一口大铁锅。

咱的锅好好的,买锅干啥?田小花问。

不是给你买的,你甭管!崔猴子说。

把锅放进轧井边的水池里浸一会儿,崔猴子拿一块砖头,磨锅上的铁锈。洗净了,晾干了,吃过午饭,崔猴子又把锅装到一个麻包里,掂堂屋了。

不是给咱买的,搁咱屋咋?田小花问。

叫你甭管,还问!崔猴子说。

中,不问,俺没空和你个犟筋头斗嘴。田小花说。

田小花说的是实话,刷了锅,给秀秀拾掇屋子哩。真没空和崔猴子个犟筋头斗嘴。

秀秀找的是杨楼的杨大树。给秀秀哥盖房子,崔猴子请杨大树来砍梁。房子盖起来了,崔猴子看杨大树的梁砍得又直又顺,又请杨大树做家具;家具做好了,杨大树还能拿刷子给家具漆画。请了杨大树一个月,田小花感觉出事了:秀秀和杨大树好上了。杨大树长得人有人个有个的,却是个哑巴。田小花怨崔猴子请杨大树给秀秀做床、做梳妆台。崔猴子怪田小花让秀秀给杨大树端饭、洗毛巾。

秀秀和杨大树好上了,崔猴子和田小花想拆开就难了。结了工钱,崔猴子让杨大树走了。村里人砍梁、做家具又请杨大树来。杨大树走了,秀秀割草、赶集、看电影都是一个人。崔猴子知道秀秀出去,田小花知道秀秀回来,崔猴子和田小花不知道这中间秀秀都干了啥。劝着、劝着,秀秀和娘拌嘴了;骂着、骂着,秀秀和大吵架了;防着、防着,崔猴子和田小花发现秀秀不见了。崔猴子和田小花正要去亲戚家里找,杨大树和他爹杨老根却带着礼品来了。

老弟别担心,秀秀在俺家,俺请您成全大树和秀秀。杨老根说。

成全?你儿子把俺闺女拐跑了,你说咋个成全法。崔猴子说。

没啥说的,你爷俩咋来的咋回去。崔猴子说。

杨老根,秀秀要不回来,俺去拉她!崔猴子说。

杨老根带着流泪的杨大树走了。吃了午饭,秀秀还没有回来,崔猴子很生气,套上驴车,拉着田小花就往杨楼赶。崔楼离杨楼四里地,在杨楼一问,就找到了杨大树的家:一圈土院子、两间小灶屋、三间土堂屋。杨老根蹲在墙根吸烟袋,杨大树在院子里拿斧头劈柴火,秀秀在灶屋里刷锅。杨老根拿烟,崔猴子不吸。杨大树倒茶,田小花不喝。田小花劝秀秀,秀秀不说话。田小花拉秀秀,秀秀不动。崔猴子火了,抓着茶碗就摔,骂杨老根的儿子拐了他闺女。崔猴子嗓门高,村里的人都来了。拉也不好拉,劝也不好劝,大人们站在院子外面看;小孩子看不到又不懂事,都往院子里挤。秀秀说啥不肯走,崔猴子的火更大了,掂着斧头进了灶屋。杨大树跟着进了灶屋。

一会儿,灶屋里传来一声轰隆响,孩子们吓得跑出院子。崔猴子拿斧头砍人了?杨老根进了灶屋,大人们也慌忙往院里进。杨老根却从灶屋里出来了,蹲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崔猴子和田小花也出来了,出了院子,赶着驴车走了。看着杨大树扶着秀秀出了灶屋,进了堂屋,院子里的人放心了。

崔猴子没有砍秀秀。崔猴子把杨老根家的锅砸了。

秀秀还是嫁给了杨大树。结婚那天,崔楼没来人,崔猴子也没给秀秀陪送嫁妆。田小花给秀秀套了六条新棉被。结婚头一年,杨大树和秀秀回门,崔猴子连门都没开,别说管饭了。崔猴子没去过杨楼,他也不让田小花去。后来秀秀怀孕了,田小花去看闺女,娘俩抱着哭一场。来年秋天,秀秀生了双胞胎,一对白白胖胖的放牛小子,不聋也不哑。三天去看秀秀回来,田小花乐得合不拢嘴。

猴子,咱俩外孙子像虎崽子,可能吃哩。田小花说。

秀秀就是瘦,奶水少,你去给咱闺女网点儿野鲫鱼,好发奶。田小花说。

不网,让大树去网。崔猴子说。

他连张网都没有,用嘴网。田小花说。

猴子,你要不网,咱外孙长大了,俺告你的状。田小花说。

嘴里说不去,崔猴子还是提着撒网,颠颠地往南汝河赶。一天居然能网三四斤,田小花都掂给秀秀了,回来说强多了,还说秀秀在教外孙子叫姥爷哩。恁小,会叫啥。崔猴子呵呵地乐。“送祝米”那天,崔楼去了好多人,大娘、婶子、嫂子们掂的掂,挎的挎,背的背。田小花还给秀秀2000块钱,说,知道你和大树要盖新房,你大叫给的,也算补你的嫁妆。田小花还说,等孩子满月了,我和你大来接你,给孩子“请满月”。

天没亮,田小花就起来做饭。吃了饭,田小花就让崔猴子收拾驴车。坐上驴车,田小花就喊崔猴子快走。崔猴子却把驴绳系到树上,从堂屋里掂出来一个麻包,放到田小花脚旁。

田小花见过那个袋子,装的是崔猴子买的铁锅。

田小花明白了。田小花笑了。

猴子,你个犟筋头哎……田小花说。

崔猴子没说话,他红着脸、牵着驴出了院子。坐到车辕上,崔猴子把鞭子一抖,驴车就在淡淡的晨雾里,往杨楼去了。

新媳妇来唠――

新媳妇来唠――

娶亲的车子离杨楼一地身子远哩,我和杨红旗就在村口桥头上吆喝起来。不一会,披红挂彩的四轮车开过来了,大红伞下的新媳妇来了。雪花朵朵,飘了一地的白;鞭炮声声,炸落一地的红。站在车斗的新郎杨大树满脸是笑。能娶到崔楼的崔秀秀,谁说杨大树不该笑哩。

崔秀秀长得真漂亮。崔秀秀的脸庞红又圆,就像八月十五的红月亮。崔秀秀的眉毛弯又弯,就像二月的嫩柳叶。崔秀秀的眼睛圆又大,好像白水银里养了一丸黑珍珠。崔秀秀的头发黑又长,麻花辫子像是一条马尾巴。崔秀秀脸色红润,红色的花袄上绣了两朵并蒂莲,黑色的裤子飞着一对彩鸟儿。

崔秀秀长得真好看。把抢的喜糖塞进嘴里,我愣愣地看着杨大树把崔秀秀抱下了车。杨红旗也看傻了,连喜糖都忘了抢。崔秀秀被杨大树抱进院子,他还傻叽叽地站着看。这闺女长得真俊啊!八十岁的奶奶一说话,露出了四颗门牙。

亮子,你给俺一块糖,俺告诉你一个秘密。杨红旗说。

杨红旗还有秘密?我把抢来的四块糖给他一块。

长大,俺也要娶个这样的老婆。杨红旗趴在我耳朵上说。

呸!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对着杨红旗吐了一口痰,不想连糖水也吐掉了。我想是啥秘密哩,杨红旗真不要脸,和我想的一样。

杨大树的爹杨老根是个木匠。杨大树也是个木匠。杨大树是师出家门。杨大树出师后,十里八村的乡亲都请儿子不请爹。杨老根锯木头得拉墨线,杨大树拿眼一睃就下锯。请杨老根做了家具,还得请别人来上漆,杨大树拿着刷子能漆画。

崔楼的崔猴子盖房子,请杨大树去砍梁。梁砍好了,房子盖起来了,崔猴子让杨大树做床;床做好了,崔猴子又让杨大树做条几;条几也做好了,崔猴子又让杨大树做桌子、椅子、梳妆台。新屋里摆满了新家具,杨大树和秀秀也好上了。崔猴子把杨大树家的锅都砸了。秀秀还是嫁给了杨大树。

来年秋,崔秀秀给杨大树生了儿子,还是一对双胞胎,叫大虎和二虎。村里人都说杨大树真是有福气。杨大树也觉自己有福气,笑容整日长在脸上。谁请做活,杨大树都跑得颠颠的。活做好了,给的工钱多了,大树要找零;给的少了,大树也不嫌,还请主家吸红花烟。杨大树是个好木匠。

大虎三岁了,二虎也三岁了。杨大树要给崔秀秀盖四间砖瓦房。盖新房要扒老屋。扒房子的时候,杨大树心急,没听秀秀的劝,乡亲们还没来,他就动了手。崔秀秀正在灶屋里烧竹叶茶,听到轰隆一声,把茶舀到水桶里,崔秀秀端着一摞大碗出来一看,老屋的东墙倒了,大树却不见了。杨大树被压在厚厚的土墙下,一声没吭。杨大树扒出来已经断气了,头上一个大窟窿,鲜血汩汩地往外冒。崔秀秀当场就晕了。杨老根带着两个孩子在村口玩,一听儿子给墙砸了,腿一软倒在地上。

好木匠杨大树是个哑巴。

…… ……

日子依旧是日子。有风有雨,有太阳有月亮,还有杨老根的咳嗽声。夜晚,我们常听见崔秀秀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呜呜咽咽地哭,泪水将悲凄的日子融进泥土,渗进根脉、根须。

杨楼的好木匠杨大树走了。村里人不知道杨大树的红砖瓦房还能盖起来不?崔秀秀还在杨楼盖房子不?

又一年的三月,吃过午饭,我去杨红旗家听评书《呼延庆打擂》,秀秀婶却来了。秀秀婶是来找杨红旗的爹杨铁头的。秀秀婶头发剪短了,脸也黄了,人也瘦了。

铁头哥,俺想在村东的宅子盖三间房,后个儿下夯。秀秀婶递给杨铁头一盒黄金叶烟。

杨铁头没接烟。她婶子你要愿意盖房子,啥事俺包了。杨铁头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杨铁头看起来很激动。

谢了杨铁头,秀秀婶走了。

秀秀婶脸咋恁黄哩。我说。

黄脸婆、黄脸婆,脸当然黄了。杨红旗说。

小崽子,胡咧咧个啥,后个儿都去给你秀秀婶搬砖头。杨铁头说。

村东的树林子是各家的新宅子。打夯那天,树林子净是人,有的打桩,有的放线,有的挖土。砖头是从秀秀婶的老宅子拉过来的,八辆架子车不停地拉,一群少年下劲地搬。杨铁头是夯头,在领着人绑夯。轧麦子用的石磙推来了,四根碗口粗的木棒牢牢箍成“八人抬”。

地基挖好了,要下夯了。秀秀婶端起一碗竹叶茶捧给杨铁头。杨铁头接过来,一仰脖喝了。抬夯的八个汉子端起八碗茶,一仰脖也喝了。秀秀婶又把空碗倒满,好让下一轮抬夯的汉子喝。

八个汉子抓起了八根竹竿粗的麻绳。八根麻绳绑在四根碗口粗的木棒上。四根木棒箍着一个大石磙。杨铁头一声喊,八个汉子一起合,三百斤的石磙随着喊夯的声音起起落落。那喊声惊飞了林子里的鸟儿,那夯声吓跑了田野里的兔子。不!那不是喊,是吼――

咱们抬起夯啊!

嗨吆!

从这往南夯啊!

嗨吆!

这是屋山根啊!

嗨吆!

咱们要砸狠啊!

嗨吆!

这个地坡高啊!

嗨吆!

使劲往下敲啊!

嗨吆!

这个地坡凹啊!

嗨吆!

咱们少砸下啊!

嗨吆!

夯夯要注意啊!

嗨吆!

大家要使劲啊!

嗨吆!

劲要使一起啊!

嗨吆!

才能打得平啊!

嗨吆!

……

下过夯了。泥工来了。瓦工来了。混凝土一桶桶掂来,瓦刀一声声敲响,砖头一块块垒起,墙一天天往上长;长着、长着,高过胸口了,瓦工们都站在脚手架上垒。杨铁头就看到了砍梁的杨老根。

梁是杨老根砍的。檩条、椽子是杨老根砍的。门窗也是杨老根做的。杨大树走了,杨老根的咳嗽在冬天里高过北风的呼啸。春天来了,秀秀要盖新房,杨老根在腰上勒了一条长长的褡裢,默默地拿起了锛、斧头、锯子、刨子。杨老根把嗓子里的咳嗽勒进了肚里。

四面明墙起好了。两面暗山也起好了。一匹“红”也绣好了。该选个良辰吉日 “上梁”了。“上梁”是个大事,日子好选,定在农历三月二十六。杨铁头和杨老根、秀秀商量细节时,却发现一个难题:缺个“捧梁”的人。捧梁不是谁都能捧的,要主家的男性来捧。梁是杨老根砍的,他得站到墙上指点梁的摆放;大虎、二虎年龄小,也没个叔伯;秀秀是妇女,按风俗别说捧梁了,连梁都不能挨。商量来商量去,杨老根说,要不,请个木匠上房,俺来“捧梁”。秀秀无语,杨铁头只好点头。

再找个木匠,梁不是他砍的,能指点好吗?杨铁头有点顾虑。上午,杨铁头就把想法和村里的几个人说了;下午,要捧梁的人却来找杨铁头了。

杨铁头正吃午饭,曹大毛掂着一条烟来了,两块的黄金叶。曹大毛是杨楼的小货郎,整天挑着个小货箱,摇着个拨浪鼓,走村窜庄,卖针线、纽扣、头绳、发卡、梳子、篦子等,却没见他挣的钱。曹大毛快四十的人了,还住两间破草屋,连媳妇都没娶,村里人说他好吃好喝好赌博,挣的不够他败攉的。把烟放到杨铁头的饭桌上,曹大毛说,队长,俺听人家说秀秀家上梁缺个捧梁的?杨铁头说,是哩,俺也为这事发愁哩!队长,你看俺中不中?曹大毛低声说。你?你和杨老根又不是亲戚,你捧个啥?杨铁头说。队长,你问问秀秀,她要愿意俺就能去捧。曹大毛说。拐个大圈子,你是让俺给你去说媒啊,那得问秀秀。曹大毛这样说,杨铁头明白了。曹大毛走的时候,杨铁头让他把烟拿走。一盒烟算什么,队长你给俺说成了,请你喝喜酒。曹大毛说。杨铁头笑了,说,那俺就给”上梁”的兄弟吸了,也给秀秀省俩钱。

杨铁头给杨老根说了曹大毛的想法。杨老根说他不管,让杨铁头去问秀秀。问秀秀,秀秀说谢谢“人家”的好意,说她不想麻烦“人家”。秀秀还说,铁头哥,捧梁的人,俺想好了,你不用担心。杨铁头明白了,秀秀不愿意。秀秀对杨老根说,大,你看好大虎、二虎,俺回趟崔楼。上午去,下午秀秀就回来了。

“上梁”那天,俺大来。秀秀给杨铁头说。

农历二十四,崔猴子赶着毛驴车,带着田小花来了,还给秀秀拉来一袋米、两袋面。二十六上午,东树林里的人比打夯那天都多。曹大毛也来了。曹大毛还拿来两袋块糖。

上梁,主家要管午饭。大米饭闷在锅里,香味诱人。秀秀和田小花正要炒菜,女人们却端着盘子、碗来了。她们把菜都炒好了。有钱的端鸡鸭鱼,没钱的端萝卜青菜白豆腐;也有重样的,炒鸡蛋就端来六盘子。四个小簸箕摆在方桌上,盛满了小馒头、红枣、硬币、香烟、糖果,馋得孩子们垂涎欲滴。大虎、二虎穿新衣、戴新帽,看着糖果不哭也不闹。女人们夸两个孩子真乖。

上梁了,杨铁头一声喊,大梁上就绑好了粗绳子。鞭炮声声,中年人都站到两边墙头上,用绳子向上拉,年轻人肩着大梁往上扛,年纪大些的举着铁锨、木棍往上顶。大梁缓缓升起来了,升到一人高了,崔猴子左手抱着大虎,右手抱着二虎站到了“梁”中间。听姥爷的,大虎、二虎伸着小手来“捧梁”。 一二一、一二一,两个孩子绷着嘴,咬着牙,小手举着,也像汉子们喊着。俩个孩子把梁捧了起来。

梁升到墙上,在杨老根的指点下,被稳稳地放到凹槽里。梁上贴的有对子,西边写:“金龙盘玉柱”,东边写“玉凤落金梁”。梁上好了,三根脊檩拉上来,中间的脊檩上裹着“红”,上面绣“金玉满堂” 四个金字, 风一吹,就舞动。

四个簸箕端上来了,小馒头、红枣、硬币、香烟、糖果,连着祝福和祈愿,落到女人和孩子们的手里。在欢笑声中,杨铁头唱起了“梁歌”――

东边一朵红云起

西边一朵紫云开

主家新房盖起来

盖起来吆盖起来

四块金砖托玉柱

三根玉柱架金梁

幸福生活万年长

万年长吆万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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