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生死观

时间:2022-10-05 06:08:39

总觉得鲁迅对待生死的态度很豁达,又很消极。鲁迅在书信和文章中,多次提到购买、服用鱼肝油和名为“散拿吐瑾”的德国产补脑健胃药,可见他挺注意身体的保养。他在去世前一个月完成的《死》中表示,希望自己死后,活着的人将他“赶紧收殓,埋掉,拉倒”,“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又表现出一种豁达。1933年6月,上海时疫流行,远在北京的台静农来信表示关切,鲁迅则颇不以为然:“仆生长危邦,年逾大衍,天灾人祸,所见多矣,无怨于生,亦无怖于死。”显出听天由命的消极。从鲁迅的文字和他同时代人的回忆中,可以发现他对生命很敏感。也许正是这种敏感加之他的生活经历,使他对生死有了非常矛盾的态度。

鲁迅一生目睹过太多让他无法忘却的死亡,许许多多鲜活生命的逝去,对他的心理是一次又一次的摧残。七岁时,不满周岁的妹妹因天花夭折,鲁迅独自躲在角落里哭泣,别人问他为什么伤心,他抽泣道:“为了妹妹呀。”此时,他幼小的心灵已经体会到死亡带给人的悲伤。十三岁,小姑产后发热去世,与她感情甚笃的鲁迅曾作文诘责神明为何不使好人有寿。十六岁,父亲病故,前前后后的经历和感受都在鲁迅后来的文章中。十七岁,六岁的弟弟因肺炎死亡,人们从鲁迅二十年后的小说《在酒楼上》,仍可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哀伤。家族中还有更多的人或因病早逝;或受虐早亡;或抽大烟、败家后毙命道边、雪地;或精神失常自杀;他大舅甚至全家先后殒命,鲁迅的不少小说中都有他们的影子。想必,鲁迅在他们身上即看到了现实的可憎,更看到生命的可悲可怜之处。

辛亥革命前后,又有徐锡麟、秋瑾、王金发等众多反清志士的被杀,鲁迅从他们的悲壮中看到了大众对他们的不理解,及革命中他们表现出的犹豫和不彻底。到北京后,又有范爱农、陈师曾、陶元庆、韦素园等好友的英年早逝,令鲁迅在惋惜的同时,也体会到生命的无常。而许多青年的被杀害,更令鲁迅悲愤难平,在北京时有刘和珍等学生为军阀所杀;在广州有革命青年毕磊在“四一五”大屠杀中被捕,受严刑后被装进麻袋投入珠江;在上海更有柔石等五位文学青年受尽折磨后被杀。而被鲁迅视为知己的瞿秋白的遇害,更给晚年的鲁迅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他在给许多朋友的信中不断地提起瞿秋白,他说:“令人心悲之事自然也不少,但也悲不了许多。”“悲不了许多”,该是怎样浸入骨髓的悲痛!

除了死亡,鲁迅还经历了许多锥心刺骨的痛苦。1906年,被迫与朱安结婚,是他后半生的悲剧。他曾黯然地对好友许寿裳说:“这是母亲送给我的一件礼物。”那种没有爱的婚姻对他的精神实在是无情的折磨。其实,鲁迅南下后,不时有回北京的念头,未回的原因,朱安应该是之一。1923年,鲁迅与周作人失和,又给他身心留下了至死未愈的创伤。他大病了两个月,终日只能喝些米粥和鱼汤。读鲁迅完成于1924年2月至1926年4月的《彷徨》和《野草》,许多作品中表现出的压抑的阴郁,常给人透不过气的感觉。在那些作品中,总能感受到鲁迅自己的影子。

目睹了如此之多各样的死亡,经历过如此巨大的痛苦,自然能让人透过生命的无常,看清人性的卑劣及社会的黑暗,使他对生死变得既豁达又消极。有年轻朋友的妻子怀孕后,怀疑患了肺病或传染病,鲁迅认为“不可有存疑”,一定要去医院确诊,“倘系肺不好,则应即将胎儿取下”。并为之写了介绍大夫的便条。在得知日本朋友增田涉的祖母去世后,鲁迅在回信中写道:“令祖母逝世是令人悲痛的事。但她已八十八岁,确实高寿,即使在世生活将是够困难的罢。”晚年,他时常对朋友说:“我觉得那么躺着过日子,是会无聊得使自己不像活着的。……我总这样想,与其不工作而多活几年,倒不如赶快工作少活几年的好,因为结果还是一样,多几年也是白白的。”这种在今天仍挺难为世人普遍接受的观念,也折射出鲁迅对生死矛盾而独特的理解。

如他在《死》中所道:“大约我们的生死久已被人们随意处置,认为无足重轻,所以自己也看得随随便便,不像欧洲人那样认真。”这是生命被磨砺后的木然。学过医,解剖过尸体的鲁迅,明白生死是无法改变的纯粹的自然规律。这使他对死亡有一种安之若素的淡然,不过他的经历又使他的淡然中一直包含了许多的消极,而他于消极中却对生命生出更强烈的悲悯。1933年,傅东华在《文学》月刊上无端地攻击鲁迅,以致鲁迅在《文学》上发表公开信抗议,并从此拒绝向《文学》投稿。然而,1935年,傅东华的儿子患重病,生命垂危。当他硬着头皮向鲁迅求助时,鲁迅二话没说亲自带着他在初秋下午灼热的阳光下各处奔波,直到晚上才将一切安顿妥当,之后又数次到医院探望。

对生命充满悲悯的鲁迅,对自己似乎更多的是消极。到上海后,他的生活中有了许广平和儿子,文章中也极少见从前的阴郁。但不论他对自己上海这个三口之家充满怎样的温情,对未来有了如何的希望,对世间的生命表现出如何的悲悯,他对自己却始终没有摆脱消极的阴影。他总在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工作,去帮助别人。特别是他去世前,大病之后,对生命那副“随随便便”的态度,对朋友希望他休养的劝告的搪塞,确实令人很难理解。他大病初愈,尚未完全康复便开始工作;在去世前十余天还拖着病体去参观第二回全国木刻流动展;在去世前两天又冒着大风去看望日本朋友。大约正如鲁迅自己所说过的,在生命的生死、健康、意义方面,他最看重意义。他希望有希望的生命健康、有意义地成长,因此他总是关注和支持青年,看着他们未来的希望。也许鲁迅的心渊处深藏着一种悲哀,那悲哀源于他多舛的命运,及他渴望改变社会,却常常失望于理想与现实的遥远。

【原载2012年12月28日《大公报·大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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