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艺术区和艺术营

时间:2022-10-04 07:49:35

美国的艺术区和艺术营

一、艺术区

美国的大城市,如纽约、洛杉矶、旧金山、芝加哥等处,都有艺术区。这里说一说洛杉矶的艺术区。

在洛杉矶,有一处类似北京798艺术区的地方,过去也曾经是工厂,后来被改为画廊区。也像798那样,那里依然保持着过去的名称,被称为伯格芒站 (Bergamot Station),因为在19世纪末,那里曾经是洛杉矶电车公司的一个电车始发站,到了50年代电车运营衰落时,那个地方被小厂租用,在上面搭建起简单的厂房和仓库,后来又做过制冰厂、美国家用电器公司的热水器工厂等等。在上世纪80年代末,当地区政府把这块地方全部买下,打算日后建轻轨铁路时用作中转站,但洛杉矶市建轻轨的计划却一拖再拖,遥遥无期(至今尚未落实)。于是,在1993年热水器厂搬走之后,政府听从了业内人士的建议,把这块闲置的旧厂区拿出来租给画廊,让它变成一个集中的艺术区。伯格芒艺术区(Bergamot Station Arts Center) 在1994年9月正式开张,共有四五十家画廊在其中落脚。也像北京的798那样,这里完全保存着过去旧厂房的外貌,看着是一排排陈旧不堪的平房,然而由于画廊糜集,供人观游十分方便,这里因此成为洛杉矶一个旅游点,每年接待近60万游客。

伯格芒艺术区我在2006年、2007年去过。除了头一次去觉得有些新鲜之外,再后来就觉得乏味了。我所说的乏味不是指这个地方,而是指其中展出的作品。那两年我正回国到四川美术学院授课,一年两次。在重庆,在中国的其他各处地方,我所看到的艺术是热气腾腾的,生动有趣的,哪怕手法似曾相识,互相复制,可是画的人也好,看的人也好,都兴兴头头,好像他们手上做的事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似的。这种气概,即使是幻相,却也给人蒸蒸日上的感觉。可是洛杉矶的伯格芒艺术区拿出来的东西却像是温吞水,左右总不过是些架上绘画――抽象的,变形的,或者具相的;然后是一些摄影――黑白的,彩色的,言情的,猎奇的;又有一些雕塑――取自不同的材料或者废料……如此等等,那里的所有作品,都尺度适中,手法也没有十分出格,基本上都易于收藏。总之,伯格芒艺术区中提供的艺术,从风格手法到内容格局都属于美术中的流行款式。在这里看到的就是一种品物艺术而已,什么社会情状啊,时代脉搏啊,这些都谈不上,除非我们把这个温吞水似的状态看作是时代脉搏。

这次因着要写这篇文章,我觉得该去伯格芒艺术区看看,已经有两三年光景没有去了。上网一查,网页上把各式各样的作品摆得挺显赫,并用大一号的字体提醒说,2011年夏季展览结束在即!我于是约了朋友立即去了。去的时候是下午,通常在夏季的周末午后,最是人出来活动、散心、游玩、取乐的时光,尤其是伯格芒艺术区距离海岸近,再怎么夏日炎炎,那里总有爽人的海风一阵阵送过来,绝不让人汗流浃背地受苦。然而,真的叫人难以相信,伯格芒艺术区比我前几年去的情形还要叫人失望,偌大的地方几乎没有人,在周六的下午,整个伯格芒艺术区加上我和朋友,能看到的游人不会超出10个。若不是园区内停着画廊员工的车,简直会让人觉得这些灰扑扑的旧房子根本是个废弃了的地方。而那些画廊内的东西,更加是没有一点点新鲜的,叫人能够精神为之一振的东西。看来看去,还是那些画廊,还是展出同样类型的东西,连店铺的格局,门外陈列的东西都一点没变。与我同去的朋友有一个学生,从她手里毕业后,就来这里经营着一家画廊。她原还打算这次来找到他,跟他聊聊,结果发现,他的画廊已经关张了。就这么着,我们看得寡言少语,没精打采,原安排至少花三个小时转转这个地方,结果,一个半小时就全看完了。想到中国的艺术区人头攒动,热气袭人,我们互相交换着眼神,那意思是,美国这是怎么了,中国又是怎么了?可这种问题叫我们如何回答得了。

然而,这么一趟乏味至极的伯格芒“之旅”,却叫我由此发现流行于世的一个基本情形:任何一件事物,当隔着距离去看时,它会被洇染上不同的色彩和气氛,对人产生的印象会极其不同。就只从网上看,在设计悦目的网页中(),一张张一寸见方的作品彩照,由不同的绘画、摄影、雕塑、装置穿插安排,让伯格芒的“2011年夏季展”在图像上看实在是多彩多姿,让人心生渴望和美好想象。谁能料到,真正到了现场,地方又冷清,人又少得可怜,那些五颜六色的抽象画在墙上挂着,看着不过就像花布;而那些极少主义的黑白两色抽象,活像放大的划了格子的作业纸,看一眼就够够的了;那些装着精致镜框的照片,在杂志报纸上哪里都看得到,拍得一点不比它们差;哪怕就是有艺术家让两个相貌相同的人改换发型和衣服,拍上四五十张照片陈列出来,也一样乏味得紧,让人会觉得艺术不过就是些小机巧而已……大老远地开车过来看这么些东西?不值!可问题是,若不亲到现场,伯格芒艺术区单从网页上看还是挺流光溢彩的,即使我住洛杉矶地区,即使我在两三年前去过伯格芒艺术区,那也还是会被网页制作的效果所完全控制。

这就完全不难推测,国内的人,若没亲到过伯格芒,没有来过洛杉矶,甚至也不曾来过美国,那么,他们头脑中的美国当代艺术太容易跟我的完全不同。因为他们建构美国艺术的元素来自编排新颖的网站、印刷精美的画册、东一本西一本翻译出来的权威理论、左一个右一个流传全球的美国艺术家姓名;此外还得加上一个最有力最厉害的支配性元素――深入国人内心的对美国事物的推崇,他们眼里的美国和美国当代艺术,与我从实际环境里获得的感受只能是大大的不同。

不过请别误解,我并没有认为自己的印象就比别人的更对。也许,对于一个天天呆在伯格芒艺术区的画廊主,或者时常来光顾的收藏者,他们眼中的伯格芒跟我的也可能大不相同。实际说来,我们每个人都是在靠自己能够得到的资源和信息在头脑里建构一个自以为是的框架。手里有石头的,就只能建石头的房子,有木头的建木头房子,有茅草的建茅草房子。我们所需要知道的是,这个世界上人们在建各种各样的房子,若石头房子指责木头房子不好,木头房子指责茅草房子不好,纷争就起来了,世界就不安宁了,如此而已。

这个体会对我自己挺管用,这会让我从此知道,下结论得谨慎一点,思想得开放一点,态度得谦和一点,心中不妨时时地放着一个预设,自己的感知也好,理解也好,肯定是有限的,多看多听是必须的,先假设自己的想法可能不见得对也是保险的。有时候,我会在国内碰到这样的人,在没有去过现场的情况下,滔滔不绝地跟我大谈美国;或者大谈一种西方理论,并坚信那就是正确,那就是权威,我听着听着就分神了,暗自想道:我是不是这样?我会不会这样??会不会呢???

这里还需说明的是,当然,我所看到的,只是伯格芒一处地方,或许纽约的情况会好些?只怕也难呐。我在去年的1月和今年的3月都去过纽约,每次都会到恰西画廊区转转。那里除了游客的数量比我这次在伯格芒艺术区看到的人要多些,画廊中的东西也并没有给我留下印象。今年3月我在纽约时,在一个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史教授家的派对上,碰到《美国艺术》杂志的编辑理查德先生,我问他,你成天泡在美国当代艺术的水里,可看到有什么精彩的玩艺儿,或者有什么深刻重要的理论?理查德中等身材,人很瘦,50开外,脸上因此沟壑纵横,他对我咧嘴一笑――脸上的沟壑一起改道,排列成颇为柔和的曲线:“我们在观望,我们在等待,一直在等待,是的,等待。”他用那种西方绅士的温和口气对我说。我们彼此微笑着会心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都明白一个道理:杰作也好,大师也好,优秀的理论也好,并不是会常常出现的,在真正的优秀玩意儿之间,隔着空隙,有时是长长的空隙,其中填充着数不清的平庸之物,就是这么回事。而眼下的美国,可不像是一个出大师、出惊人杰作的时代。接着,我们沉默下来,各想各的心事。我想到的是,如果我对面的这个美国人知道,中国当代艺术的干劲、市场、气氛比纽约要热闹,发烧,他会怎么想;如果他还知道,中国许多人一直都在眼巴巴地盯着美国,指望着这里能出来什么精彩的玩意儿让世人眼睛一亮,指望这里能拿出引领的风格和思想,他又会怎么想。

二、艺术营

这些年来,国内像美国那样,出现了许多(一开始是)自发的艺术区,比如北京的798、宋庄,上海的M50(莫干山路),成都的浓园等等,只不知国内是否也像美国那样,也成立有另一种东西――“艺术营”,那通常是由热心艺术的人士或基金会,拿出钱来办的非营利组织,不为别的,单只为支持提拔艺术家,尤其是未出道而具备才华的年轻艺术家。通常艺术营建在安静的地方,营地给艺术家们提供一段时间的免费吃住,并发给生活费用。如此,让艺术家可以从不得不应付的生存压力中摆脱出一段时间,有条件把自己心里想做的作品做出来。在美国这种“艺术营”很多,它们完全属于“爱心”机构――爱艺术,爱艺术人才,援手给贫困艺术家提供他们最需要的时间和创作空间。

在美国,这类“艺术营”主要是私人兴办的,不仅支持艺术,也支持各种其他创造性活动,比如写作、电影、音乐、摄影等等。有的“艺术营”是分类的,专对艺术家开放,或专对电影工作者开放;有的艺术营是混合的,同时吸收不同的人才进入,让艺术家、作家、诗人、电影工作者住在一起,互相启发学习。根据1996年的统计,这样的“艺术营”在全美国共计有82个,每年帮助计有4000名以上的艺术家,如今,美国艺术营的数目超过100以上,每年帮助的艺术人才6000人以上。美国人热心办这样的组织是因为,对于提高一个社会的素质而言,创造性人才越多越好,而在一个社会中,肯定会有不少年轻人,因为贫困无奈,才华被埋没了,这是一种隐性的资源浪费。如果有才华的年轻人在起步时能被提携一把,于个人、于社会都是一件美事。再说,一个社会可以良性生长,就是靠社会中人们互相之间无私的帮助。

我们都知道艺术一向是要有赞助人的。在过去那可以是教会、宫廷、贵族等等,进入了近代社会,私人的赞助出现了,而且成为一支不小的力量。就美国的情况而言,这类私人赞助出现在19世纪末。先是一些爱艺术的大户人家把自己多余的宅院或别墅拿出来,提供给艺术家集中创作之用。开始,这样的私人赞助通常总是提供给与主人相识或间接相识的人。那么,真正处于边缘的,底层的,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的艺术人才,依然是得不到来自社会的帮助。那时在全美国只有两处地方是完全不考虑私人关系,真正对外公开,接受任何人的申请的“艺术营”或者叫“文艺营”,一个是麦克道维(MacDowell Colony),另一个是亚岛(Yaddo)文艺营。

麦克道维文艺营是美国著名作曲家麦克道维(Edward MacDowell,1860-1908)的钢琴家太太兴办的。用的地方曾经是他们在新罕布夏州买下的林地和农庄,原作为他们家的度假之地。1904年,麦克道维偶然被一辆马车撞了,后来导致了他的大脑失去正常功能,他的智力倒退到了一个孩童的水平。在他过世的前一年,他的太太把他们的度假之地捐献出来,组织成一个文艺营。麦克道维在第二年过世之后,就安葬在这个“文艺营”中。他的太太在后半生的时间中一直致力于管理和维护这个文艺营长达25年。麦克道维文艺营至今还存在,从建营以来,它接受作家、诗人、艺术家、剧作家、作曲家等不同人才先后共有6000名左右。申请者被接受后,可以入住两个月,营地不仅提供免费吃住,还根据不同情况可以提供旅费。那里设有32个独立的屋子,里面设有一切方便的生活设施,唯独故意不设电话,而午餐被直接送到住处,以此来保证创作者不受打扰。早餐和晚餐安排在集体食堂吃,晚餐后常常会有派对……营地用这样的方式给创造性工作的人提供了他们最需要两件东西:安静的私人空间和集体的交流机会。如果没有记错,中国的才女张爱玲就曾被麦克道维录取过,当她在美国举目无亲,经济无助之时,美国的文艺营对她援手帮了很大的忙。

亚岛是美国另一家老资格的文艺营,是一位金融家,也是《纽约时报》的创办人之一,捐出来的豪宅。他的太太是个作家,这是他热衷支持文艺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是,他的四个孩子全都在未成年前就死了,这刺激了他宁可“千金散尽”。亚岛文艺营在纽约州,那处宅院占地400英亩,极为幽静美丽。亚岛文艺营的宗旨是“辅助创造性活动,给艺术家在一个宜人的环境里提供一个不受干扰的创作机会”。它的基本人数为20人,驻营时间非常灵活,完全由申请人根据自己的需要决定,最短可以是两周,最长可以是八周。这个文艺营从开办起,也帮助了近6000名以上的艺术家作家,在其中受训的人中,有61人得到了美国的普利策图书奖,56人得到美国国家图书奖,22人得到美国国家书籍批评奖,一人得到诺贝尔奖。

这两家老资格的文艺营模式造就了如今美国众多的“艺术营”、“文艺营”。 除去少数艺术营、文艺营是以赞助成名作家和艺术家为主之外,大多数的营地主要以资助未出道的作家艺术家为主。美国是个务实的国家,知道尽量做切实有效的事情。换句话说,大部分艺术营是选择雪中送炭,而不是锦上添花。从来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美国的百岁诗人库尼兹(Stanley Kunitz,1905-2006)就是从一个穷孩子出道时,受惠于艺术营的帮助。他这样告诉我们:1928年,我22岁,拎着装上我全部家当的箱子,从马萨诸塞州到纽约去闯荡。纽约对我而言是一个从事文艺的大磁铁,也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叫人心生害怕。但我对于离开家乡义无反顾,因为那里闭塞,我急于要投身于大都市的激荡和自由。我在曼哈顿的格林威治村的地下室住了下来,给一家小杂志做编辑,晚上回来写一点感伤的诗,寄出去统统被退回。当时我这样一个从乡下来的年轻人,孤零零的,不认识任何人,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交到朋友。就是在那样的时候,亚岛文艺营录取了我驻营,这在我的生涯中成为一个转折点,我得以从工作和生活压力中脱出身来专心创作,每天在文艺营饭桌上的交谈――常常佐以红酒――给了我很多灵感,我就是在那个时期觉得自己的诗歌开始成熟的。之后,我的诗作不但发表了,而且集辑出版了。

库尼兹在他作为诗人的一生中,参加过几次文艺营。他回忆自己在50年代参加麦克道维文艺营时说:我写出“像花儿一般”的诗时,我是无法把它和我在麦克道维文艺营的林间和田野上得来的丰富感觉分开的。在那之前,我正经历了一年有余的变迁和混乱,而在麦克道维的林间小屋中,我获得了当时极其需要的宁静,隐秘,安详。而在那一期文艺营中,我认识了三对艺术家夫妇,后来成为莫逆之交,后来回纽约后,他们介绍我认识了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女艺术家。通过我妻子,我又和那批美国抽象表现主义者们交上了朋友。所有这些事,让我该把自己那时出的诗集题献给麦克道维文艺营才是。我深深感到,艺术营这种方式对艺术家作家们非常合适,他们是一群需要孤独的人,同时又是一群特别需要交流的人,而艺术营正是可以既满足孤独,又能提供交流的地方。它实在是可以被看成是一个滋养文学艺术的温床。

正因为库尼兹在一生中得益于文艺营的慷慨馈赠,因此他成名后便用同样的方式回馈社会。在1968年,他和一些作家艺术家,其中有抽象表现主义画家马瑟韦尔,一起在马萨诸塞州的海滨建立了一个叫作“美术工作中心”的艺术营,每年招收艺术家和作家各10名,每人提供7个月的单独住处,而且每月发给工资,让他们集中精力创作,并与当地的大学联手,在艺术营结束时,根据其间创作的作品,授予硕士学位。

美国的艺术营或文艺营的存在是民间自发的行为,以弥补政府对艺术支持的不足。据统计,美国政府的艺术基金每年只能支持75位文艺人才。再根据2000年的统计,美国每年对于艺术家每个人头所花的费用为4美元,英国为19美元,法国为43美元,瑞典为55美元。在美国人看来,美国政府对于艺术的资助远为不足,因此由民间来做这不足的部分。

为了把事情做得更好,也因为由于这类组织在美国越来越多,这些营地在兴办的过程中会面临各种问题,比如有些营地从自己的建设宗旨出发,附加给艺术家的要求比较杂,如要求他们在驻营期要到学校去义务授课,或给老人院、甚至监狱的囚犯们做文艺的服务,还有要他们做义务的编辑,义务的策展助理等等。这些活动固然都很好,但却不能保证艺术营最初和最终的目的:提供艺术家最需要的创作时间和空间。为此,全美国民间艺术营地的拥有者们一起在1990年代初,特别成立了一个委员会来专门调整这类问题,以保证艺术营能最大限度地服务于艺术家的最大需要。这协会的成立除了解决问题外,同时还联合不同营地作一些合作的活动,如展览,表演,出版,所运用的资源都来自驻营艺术家或作家的各种创作。这个协会的存在把一个一个独立的艺术营变成一个互相联结的群体,它们之间可以互通有无。 一方面它们是各自建造安静隔绝的空间,另一方面却互相联络,给自己营地的艺术家提供向外打开空间的机会,让不同专业的人才能集中交流。有的文艺营地甚至有意把艺术家和科学家这样不同职业的人同期吸收进来,让他们激发出思想的火花、创作的灵感。还有些艺术营办成主题性的,比如专研究艺术和能源的结合,或艺术和生态环境的结合,等等。

创办艺术营是美国艺术界的一个流行做法,欧洲也有这类组织,不知中国有没有?

王瑞芸:中国艺术研究院美研所研究员

著名旅美当代艺术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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