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一个美国非虚构作家

时间:2022-05-20 10:35:06

问一个美国非虚构作家

人物=P 何伟=H

P:2013年是你在埃及的第三年,什么事让你印象深刻?

H:2013对我来说是非常激烈的一年。7月,埃及爆发了一场,我为《纽约客》报道了这次事件。8月,开罗又发生了可怕的屠杀。暴乱开始的时候我正在美国科罗拉多州的家里,当时我决定立即回埃及记录这次事件,让妻子张彤禾与双胞胎女儿先留在美国,直到埃及恢复安全。所以我是孤身一人回去的。当时埃及形势很不好,很多时候我都能感到明显的危险。有一天晚上,我和助理迷路了,不小心误闯了一个检查点。那里的士兵直接举起枪对着我们。当时天色很黑,我们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就在我们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的时候,终于听清了他在大声喊:“停!这是给你们的最后一次警告!”就在前一天晚上,有两名记者在另一个检查点被射击,两个人都没有活下来。

幸运的是,形势很快开始转好。但当我写完报道回到美国,依旧觉得松了一口气,那感觉实在太棒了。飞回机场的时候,两个女儿给了我一个大熊抱。那是我在2013年最开心的时刻!

P:2013年,你做过哪些原本认为“我绝对不会这么干”的事情?

H:报道埃及和之后的一系列政治事件。这是一类我以前从未做过的报道,以前我也很少待在动乱地区。现在我学会了如何估计情势,如何保护自己。我也学会了如何在跟埃及人交谈的时候让他们放松下来。

P:2013年,你一次性花掉的最大一笔钱是多少?用在什么地方?

H:这是个非常中国化的问题。说实话,我一般花不了多少钱。我的需求很简单,我也不喜欢拥有太多物质的东西。都是我妻子为我们家采购。但是我猜我花掉的最大一笔钱是买夏天回家的飞机票。我们4个人一起从开罗飞往美国科罗拉多,还得在伦敦中转,票价肯定不便宜。不过我们每年只飞一次。我真的很少想到跟钱有关的事情。我很幸运—我赚的够用,不需要为钱担心。我的生活里没有金钱压力。

P:评选一个2013年度人物,你会选谁?

H:我真没什么想法。在我熟知的国家——埃及、中国和美国当中,我想不出一个人可以配得上这个称号。所以我觉得大概得从其他国家找找……可能我会选罗伯·福特(Rob Ford),多伦多那个疯狂的市长。他今年娱乐了很多人,成了大山之后最出名的加拿大人。

P:离开中国后,你为什么选择去埃及?

H:我和妻子非常渴望了解世界的其他部分,并且想要再学习一种内涵丰富的语言。于是我开始寻找能吸引我的新地区。这种吸引,很大一部分和中国吸引我的点是相似的——我想去些有趣的地方。另外,我希望能待在一个历史深厚、尤其蕴含悠久古代历史的地方。而且,你知道的,埃及和中国都把自己看做世界的中心。在阿拉伯语里,埃及人用“om i’dunia”这个词代指自己的国家——它的意思是“世界之母”。他们觉得自己位于世界版图的中心点,这一点跟“中国”这个词的意思很像。更妙的是,“America”这个词也有相似的意思!我猜我就是喜欢研究这类自我认同感特别高的国家。

在过去的两年中,我花了很多时间来追踪政治事件,因为埃及发生了很多大事儿。这跟我在中国的工作很不一样,是很棒的经历。与此同时,我也一直在努力提高阿拉伯语,去接触跟我在中国相处的朋友们类似的人群。目前,我正在给我家的清洁工写一篇特写。他是个很聪明的家伙,我们社区的人都觉得他很有趣。另外,我在阿拜多斯也投入了不少时间。阿拜多斯是上埃及的一片小村庄,我想了解开罗市以外地区的生活。我在那里做的事情跟当时在中国做得很像。这在埃及非常重要,因为这里有比中国更多的贫困人口和文盲人群。

P:跟埃及老百姓打交道,与跟中国老百姓打交道有何不同?

H:基本上没什么太大差别。最大的不同在于语言——像埃及和中国这种国家,语言很难学会。在埃及,这种情况尤其明显。跟在中国说中文的外国人相比,能在埃及说阿拉伯语的外国人可少多了。

当然了,跟两个国家的人打交道还是有些区别。这儿的大部分人都不喝酒,所以我没法出去闲逛然后拉着埃及人一起喝啤酒喝白酒。埃及这里的人们也不怎么谈钱,不用你们中国人那样的方式谈钱。人们几乎不问我跟钱有关系的问题,而我也必须小心,尽量不谈到薪水或者类似的话题。这些在埃及人眼里是很粗鲁的。

但是他们永远都在!至少男人都是这么干的。正是这一点引申出了最大的差异——在埃及,很难跟女性说话。你基本不可能在大街上就这么直接走过去跟一个女人聊天。所以,无可避免,我在埃及写的东西都只能从男性视角出发。对比之下,我很感激中国的状况:中国的女人很活泼,并且不会因为男人而感到威胁和恐惧。

P:“中国三部曲”完成之后,还有未写完的中国故事吗?

H:其实,我离开中国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确保在一段时间内我能够准确地书写这个国家。我认为与一个地方太亲近太熟悉会带来某种危险,这会让人过于舒服。而且,我也不想一直重复自己。我相信,去到一个像埃及这样全然陌生的地方,会让我在重回中国时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待这个国家。

P:你的太太张彤禾曾这样评价你:“何伟非常幽默,幽默不只是好玩,这可以帮助他看见中国人幽默的一面。”你会怎么定义中国人的幽默感?

H:我一直试着不那么严肃地对待生活,所以也能看到事物的有趣之处。我的写作反映了我的生活态度。说实话,写完《江城》以后,我甚至担心幽默过头,会让人们误以为我在拿涪陵的人们取乐。我想这事儿想了很久。不过,最后我意识到这也是我看待他们视角的一部分。西方有一种诗化发展中国家人民的倾向,比如越南,把他们塑造成充满悲伤的人。我不想这么干。我所认识的中国人都很有幽默感,他们的生活丰富多彩。中国人正变得越来越“不严肃”,这其实跟美国人很像。西方人总觉得中国社交文化很复杂,很容易出错得罪人。我觉得这种想法之所以流行是因为他们把中国和日本搞混了。日本文化很严肃,并且相当封闭。中国人真的很灵活,总会原谅一个外国人的无心之失。让他们发笑的东西也会让美国人发笑。所以我觉得从幽默感上来看,我的书翻译得相当不错。

P:你的一个方法论是,抛掉既有偏见去观察、记录。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

H:最重要的是倾注时间。倾注的时间越长,你的视角就会越远离偏见,并且渐渐具有同理心。也就是说,你会变得更加精确。这种精确性是基础中的基础。通常情况下,偏见意味着消息不灵通。他们知道得还不够多。一旦他们有了足够多的信息,判断的准确性也会随之提高。所以,这不仅关乎开放的视野,更关乎一个人的知识储备量。

抛除偏见的意思并不是只能说对一个人或一个地方有利的东西。在中国和埃及,都有很多地方是我非常批判的。我的目标在于,我要知道足够多的事情,来保证我可以对这些地区做出精准的描述。另外,我从来不以解决问题为目标。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写作者该做的事情。我甚至认为试图解决问题对写作者而言会是个错误。我们提的方法基本都不适合当地,更像是某种主观的审判。

P:比起名人,你更愿意书写普通人。你判断一个普通人值得书写的标准是什么?

H:名人都太忙了。大多数时候他们不愿意让你在他们周围,并且对待记者很谨慎。我不愿意去写那些总在媒体上出现的人。他们懂得如何面对记者,永远对记者保持距离。

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埃及,我都不喜欢写精英的故事。西方媒体对发展中国家的精英群体投入的关注已经太多了,多到会给人造成错误的印象。同样的,另一种倾向关注极端的对立面——寻找最穷、最压抑的人群作为报道对象。我也不想做这样的事情。在中国,我认为最重要的一个群体是那些在乡村出生,但是后来进入城市生活的人群。他们经历过贫困,又重获新生去追求舒适的物质生活。在我看来,理解这部分人的想法和生活是非常有意义的。

在埃及,社会发展的轨迹与中国很不一样。这里不存在中国那样的经济流动性。然而由精英阶层推动的政治潮流非常明显。所以我两方面都在关注。我追踪了很多政治事件——第一次总统选举,,对穆尔西总统的审判等等。同时,我也关注一些离政治很远的个人或群体,比如上面提到过的清洁工。很有趣,这完全是两个迥然相异的世界,并且两个世界之间毫无联系。我希望未来能在一本书中把这些留存下来。但是现在我依旧在调查和学习。对于埃及,现在写书还太早。

P:假设在2014年,美国只能推行3项新的政策,你认为应该是什么?

H:我希望美国从军国主义里走出来。9.11事件以后,我们经历了灾难性的战争,流行文化中渗入了军国主义的元素。我希望我们能减少这些东西,减少武力的影响。

我希望美国可以改变公立学校的捐助方式。公立学校对地方财政税收的依赖性太强,富裕地区和没那么多钱的地区在教育上很不公平。

我也希望能看到枪支持有规定上的改变,限制人们持有武器的权力。但是这在美国几乎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

P:如果让你给自己所在的最高领导人挑一件新年礼物,你会选什么?

H:奥巴马还抽烟吧?我觉得他需要来点中国香烟。当我在四川的时候,有个叫“名犬”的香烟品牌。我很愿意给奥巴马送一盒。

P:在新的一年中,你对自己的孩子有什么期望?

H:艾丽尔和娜塔莎今年春天就要满4岁了。4岁的孩子会是什么样?我真的不知道。我只希望我依旧分得清这对双胞胎。

何伟

(Peter Hessler)

他来自美国,观察和书写中国多年。比起名人,他更愿意书写普通人。比起偏见,他更倾向于做出精准的描述。2013年,他在埃及,记录着另一个文明古国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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