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柏杨――《典藏柏杨·小说》读记

时间:2022-10-01 07:56:16

阅读柏杨――《典藏柏杨·小说》读记

闻知并记住柏杨,不觉间已有20多个年头了。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文学朋友碰面聚首时,传递着台湾作家柏杨的名字,颇带某些神秘的色彩,原因是他的一本名曰《丑陋的中国人》的书在西安传播,首先在敏感的文学界乃至范围更大的文化界引发议论,似乎媒体上还有不同意见和看法的争论。我闻知这个信息时,当即到街头最近的一家书摊上买到这本书。那时候我住在原下的乡村老屋,夜静时读《丑陋的中国人》,竟读得坐卧不宁击掌捶拳,常常在读到那些精妙的毫不留情的议论时走出屋子,点燃一支烟,站在我的寂无声息偶闻狗吠的乡村小院里,面对着星光下白鹿原北坡粗疏的轮廓,咀嚼品咂那种独到的尖锐和深刻,更感到一种说透和揭穿的勇气,令人折服,更令人敬佩。就我的心性而言,这是很自然发生的情感和情绪。我可以不在意某些自我感觉良好到自我膨胀再到大言不惭胡吹冒撂的人和事,而当读到那些在自己尚未意识尚未发现的独到见解时,便自然地折服并生出敬重的情感了。一个令我折服并敬重的名字,是不会忘记的,这是柏杨。

20多年后的今年夏天,我有机缘阅读柏杨的短篇小说集,如同初读《丑陋的中国人》时一样发生深层的心里震撼,却也有明显的差别,《丑陋的中国人》里的柏杨,是一个犀利到尖锐的思想家,而敢于直面直言说出自己的独自发现,让我看到一个独立思考者的风骨,甚至很自然地联想到鲁迅;隐在一篇篇短篇小说背后的柏杨,却是一个饱满丰富的情感世界里的柏杨,透过多是挟裹着血泪人生的情感潮汶,依然显现着柏杨专注的眼光和坚定的思想。

柏杨的眼光专注于台湾社会的底层生活,这是我阅读的直观感知。在他以各种艺术方式结构的短篇小说里,几乎全部都是挣扎在底层社会生活里各种职业的普通人,公务员,公司职员,雇员,教授或教师,娼妓等。每个人几乎都有痛苦到不堪存活的生存难关,都是令人心头发紧发颤的悲剧人生。几十篇短篇小说里的百余个多色人物的生活悲剧,勾勒成五六十年代台湾社会生动逼真的情状,万象世态里的社会不公,虚伪奸诈,金钱和物质对人的形形的扭曲,读来真有屏息憋气汗不敢出的阴冷和惨烈。

柏杨的短篇小说大都有一个紧紧抓住读者我的故事。这些故事不是随由想像为猎奇而编织的传奇,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从生活到艺术的甚为完美的创造。这些故事与社会传奇性质的故事的本质性区别,在于后者是娱乐,而柏杨着意在对人的灵魂的叩问,对人性的各个层面的揭示,既是曲折抓人的情节,更是令人意料不及倍感震撼的人生悲剧。这些故事首先以不容置疑的真实感抓住我,甚至常常让我猜想到生活里真实发生的事件,柏杨把它创造为更富社会意义的小说。这是柏杨的创造理想和艺术追求,也是柏杨独有的艺术功底。尽管作家们关于小说要不要故事情节各执一端,还有主张无故事无情节甚至无人物的小说,都是不同作家对于小说写作的不同理解和不同追求,无可厚非。柏杨显然是注重情节和故事性的追求和探索的。在我的阅读兴趣里,偏好情节曲折故事扣人的小说,阅读柏杨小说就充满快意。

柏杨十分讲究短篇小说结构。往往先以悬念横在读者眼前,诱发读者继续阅读的好奇和兴趣,然后逐步一扇一扇打开所写人物的生活历程中愈陷愈深的灾难之门。几经转折,就把人物心灵世界的各个侧面和社会背景里的险恶都展示出来了,活生生的各个生活位置上的人就呈现在我的面前。柏杨短篇小说结构呈现着灵活多样千姿百态的技巧和灵性。尽管都有一个紧紧抓住读者阅读兴头的故事,尽管屡设悬念,然而却几乎不见一篇是从头到尾循序铺展的娓娓道来的故事,多是依不同人物的不同人生境遇,恰到好处地结构着人物心灵中的情感波动和转折。

柏杨总是能找到适合某个特定人物展示灵魂的小说结构。从另一面说,他的结构方式不是单纯的出奇制胜,而是以特定的人物对象,寻找最恰当的结构和叙述方式。这样,因为表现对象――人物的本质差异,结构形式和叙述方式就呈现着各自的架构和形态,不拘一格,也难见熟路。《约会》是这部小说集里篇幅较长的少数几个短篇之一,写一位侨居国外大半生的67岁男子回到曾经发生初恋的小城,不顾重病在身,夜里重新踏踩曾经与恋人走过的一个又一个角落,回嚼如酒如诗的初恋的美好,在一个越过半个世纪的老人心里引发的复杂感受。整篇作品就只有这个老人,没有矛盾没有伏笔,这是很难写的一种结构。我却看到在这样单调的时空里,柏杨把一个人的情感体验写得动人心弦,而叙述方式也让我联想到意识流文体,却又不是。一个短篇小说,一个单调的时空背景下的老人,写得如此自如又如此令人感伤,真可见柏杨笔下功夫,也是我前述的描写对象选择结构和叙述方式的别具一格的文本。与这个短篇构成对照的是《夜掠》,也是从出场到谢幕只有一个人物,却是一个年轻的女性,一个自我顿悟了的耽误了婚恋的女人,用一种近乎变态的自我惩罚的方式作一回自我放纵,夜间出游,寻找随便遇到的男子,寻找被的,结果却被一个醉鬼吐得满身满脸……单从结构说,以一个人物的单独行为构成一篇小说,把一个复杂的心理和情感写得如此生动逼真,真是让我钦佩。

我甚为敏感柏杨短篇小说的语言,简洁干净,紧紧把握着人物的心理走势和情绪脉络,达到一种准确到位而又丝毫不过不及的叙述,也达到揭示人物心灵隐秘刻画个性的艺术效果。没有一句废话,也不见游离人物心理动向之外的一句闲话。我之所以对此尤为敏感,是常见某些小说里不着人物裙边发梢的废话闲话多余的话,作者不管笔下人物此刻心理的冷暖,只顾自己随着兴趣和性情离题三尺地卖弄,把叙述的大忌变为得意。柏杨的叙述语言和描写语言,都把握着一个艺术的度,这个度决定于笔下的人物,这也应是如何把短篇小说写得短的一条途径。他语言的简约和含蓄,留给读者丰富的想像余地和再创造的开阔空间,确也是作为作家基本功力不可轻易大意的事。

柏杨的短篇小说,全部面对社会底层的各种生活位置上的男女,又都是不合理社会结构里人的无能逃脱的悲惨人生,还有人本身的丑和恶给他人制造的灾难;即使如爱情范畴的小说,也是更多地透析着上述两方面的决定性背景和因素。我便看到柏杨面对这些悲惨人群的凛然姿态,把这些人的命运遭际诉诸文字,向社会抗争和呐喊,柏杨的思想,柏杨整个的情感倾向,柏杨一双冷峻的眼光的关注点,都在社会大众人群里。这样的作家,我是引以为敬重和钦佩的。

《典藏柏杨・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11月出版,此文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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