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缪斯 右手金泉

时间:2022-07-25 04:49:11

巴一是从故乡的晚风中走去的,作为一个胸怀大志的青年作家,为了拯救积弱而贫困的家庭,巴一义无反顾地走出了他故乡皖西北大平原,那时,我是看着他在故乡的晚风中渐去渐远的背影的。

巴一下海经商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期的事情,也正赶上国内全民大经商的第二次浪潮,那年代偌大的中国几乎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文学难以使人安身立命,巴一是揣着300元,赤手空拳打天下的。有关他下海经商的传奇故事,国内已有多部电视片作过多角度的反映,在此,我不想再用文字多作复述。不过,巴一走去的那一刻,我是很为他惋惜的,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作家,中国不缺乏商人,而是缺少有才思横溢的作家。我望着他那毅然决然远去的背影,心想他这一走,怕是就此与缪斯告别,从而永久地与金泉为伍了。然而,我想错了,巴一非但在经商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且在文学上也几乎是同步跟进,真是左手缪斯右手金泉,双管齐下,齐头并进,同样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文学成就。曾获老舍文学奖,其作品多在《当代》《北京文学》《十月》《散文》等大刊名刊发表,并多次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小说界》《作品与争鸣》等选载,获广泛影响,更为文学界同行惊讶。目下,他的一部作品集《故乡在晚风中》又摆在我面前,此书取名自他的同名散文,是颇有意味的。是的,他在故乡晚风中走去的背影,无疑已成了他人生的一个经典意象。我以前就多次读过他集子里的作品,再次重读,更有颇多感慨。我发现,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是对自己人生的回望,更是对自己以后路途的一次次的前瞻。

夏夜燠热,洞开窗扉,晚风依然如火般徐徐越窗而入,叫人躁热难耐。俗话说心静自然凉,遂打开好友巴一先生寄来的文稿校样。这一刻,我忽然走进了巴一先生用文字编织的他晚风中的故乡中,以及故乡中的人人事事。孰料,燠热中又多了一份沉重,那身心随之下坠,我几乎要被那令人窒息的沉重加燠热给淹没了。随着扉页的翻动,我的眼睛在那沉重的字里行间中逡巡,犹如亲历了一段皖西北乡村凄风苦雨的苦难生活,心灵一阵惊悸,一阵战栗,一阵震颤,我恍若于一瞬间又回到了过往的故乡沉重而苦难的乡土历史之中。

巴一的小说和散文多根植于淮北的乡村生活,淮北那阡陌纵横的乡村土地一如人的神经脉络维系着他文章的命脉。对巴一来说,那段乡村的生活经历无疑是一座取之不尽写之不竭的宝贵矿藏。《故乡在晚风中》(发表于《十月》2002年第5期),几乎记述了他故乡童年生活的全部。一个人的童年就像个影子,无论你走多远,童年的梦之手都会紧紧牵着你的衣袖;既不如此,它也会深深烙印或保存在你的心灵深处。苦难的童年,是人的隐痛,并结疤于人的记忆之中,一般人不会轻易戳破它,展览给人看。然而,巴一在这部散文中,却一口咬破了自己童年的伤口,一任它汩汩流血,继而一览无余地将自己苦难童年的全部一把掏出来,深情且凄婉地捧到读者面前。

面对这夏之夜晚窗的灯光,我忽然忆起波特莱尔说过的一句话:“在那黑暗或光明的孔中,人生活着,人生梦着,人生辛苦着。”(周作人译)巴一这篇文字恰恰裸的、几乎原生态的呈现了“人生活着,人生梦着,人生辛苦着”这一真实的生命状态;是那疯狂年代里底层农民挣扎着求生存的原生状态,描述了他们从苦难中榨取与咀嚼快乐的悲辛生活。人类最容易记住的是他们的痛苦,最容易忘记的是他们的快乐。这段淮北乡村生活的苦难历史,对巴一无疑是刻骨铭心的,否则那洋洋洒洒的两万多字,他怎可能一夜之间一蹴而就呢!那是一种倾泄,一种呼号,一种呐喊,一种怀恋,甚至是一种嚎啕歌哭。可以想见,写作此文时那种泼墨如雨的情感亢奋、抑或疯狂的状态,那可说是真的情感的呕吐与宣泄。

福克纳说:“每一艺术家的目的是用人工的办法抓住生活的动态,把它按住不放;一百年后,有人探视,它又活动起来,因为它就是生活本身。”生活过的,经历过的,它会永远存活着,尤其那些痛苦的生活经历,表面上不动声色,一旦搅动,它就会掀起情感的轩然大波。

我是巴一的乡党,与他童年的苦难近在咫尺,他笔下那历历如绘的乡村生活,就是我的父母兄弟活生生的真实写照,它们犹如阳光与雨水一样,对我是再熟稔不过的了。那蜿蜒如蚯蚓的“双李河”,疯疯乱乱的“赵庙集”,泥屋土坯堆砌的“巴楼村”,以及他笔下那一个畏畏缩缩的乡村农民,都几乎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脉脉相连,那是一种泥土交融、相濡以沫的状态。因而,我读起来才觉得其文字直逼心灵的深处,并时时感到一种情感的冲动与震撼。当然,这些文字都是在作家血液里浸泡过的,由这些文字所组成的乡村生活的画面也像血液一样流淌在作家的身体里,正所谓“千山万水脚下过,一缕情丝挣不脱”,这缕情丝到死也是与故乡的大地紧紧相连的。如此,作家那由故乡的俚语谐句构成的叙述语态,河流一般潺潺流泄;同时,他对故乡的全部情感也充沛在这语言的河流中了。

故乡俚语谐句的幽默丝毫没有减轻苦难的重量,作家是想在这苦难中透出一些欢笑的,他不想让那苦难压得人喘不过气。然而,从悲苦中透出的一丝微笑,真是含泪的微笑,更透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悲苦。在这一点上,巴一是失算了,他的本意是不想让读者也在情感上经历一次苦难的浸渍,但同时又想透露出些许生活的曙光。

一般而言,在行文中大量的乡俚谐语的运用,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因为方言俚语有它自身的地域性,它很容易阻滞与限囿读者的阅读,从而构成一种情感的障碍。而巴一在这部散文中对方言俚语的铺张,非但没有阻碍读者的阅读兴趣,反而对皖西北民俗风情的张扬起到了烘云托月的作用。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地气”,一篇文章有它独有的文气,这风俗民情的“地气”,无疑会对文气有一种增光添彩的作用。当然,这并不妨碍外地读者阅读时的情感投入。我们常说,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就文学创作而言,越是地域的,越是优秀的。地域的,总是个性的、独特的、不可重复的。文学恰恰是需要个性的、独特的、不可重复的,否则何以言创作?

美国美学家布洛克说:“艺术不等于从一扇透明的窗子看到外部世界的景象,而是一种独特的人类观看世界的方式。”这种方式就是心灵的全方位的投入,它更是一次情感的呕心沥血。所有的情感与生活都是相通的,尤其情感是没有任何地域限制的。作家的情感投入与读者的情感投入是成正比的,如此,作家笔下的文字是掺不得假的。巴一深谙此道,即便是方言俚语的运用,他也是选择那些极富感情的词语,并将自己对故乡的挚爱深埋在这质朴的语境之中。

散文《故乡在晚风中》之所以感人至深,我以为是巴一他巧妙而自然地选择了一个童年的视角,以一个孩子纯真的眼睛去看一个黑白颠倒的混沌世界,那种童心的颤栗和被无辜的戕害,读之更是令人心悸。有人说,研究一个人的童年,有助于准确地描绘这个人的形象;研究一个民族的童年,有助于准确地把握一个民族的精神方向。我们曾经是一个精神被扭曲而失落的民族,我们曾经找不到精神前行的方向,并且我们有许多人为此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巴一这部散文恰恰以此作为切入点,深入地开掘,以故乡小镇与乡村的底层农民的苦难生活为蓝本,将笔触深入到民族精神的皱褶,在描述这种民族精神被扭曲的同时,又向读者推出了皖西北小镇赵庙的三个“街魂”――张赔衣、劳壮、疯老婆――他(她)们是作为“另类人”而存在于那个疯狂的年代的。表面上他们一疯一傻一残(疾),然而他们似乎是超越那个时代独立存在的,在所有的人群中,他们是活的最为真实的三个人。正是因为他们的真实,思想的真实,情感的真实,行为的真实,与那个年代整体的虚假和民众的“集体无意识”构成了反差,才被“街上”人视为“另类”,是“疯子傻子”,从而充当了那些“正常人”的笑料与把柄。与此同时,他们也释放了人们对苦难的负荷,并从这苦难中咀嚼出一丝丝的快乐来;尽管这快乐是苦涩的。恰恰是这一点,这三个“另类人”成了乡村集镇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们相继离去,“无人不为之唏嘘叹息,同时,那语气里充满着对他们的无奈和同情。”作家并没就此打住,而是笔锋轻轻一拖,娓娓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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