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与囚徒

一

乔燕出差回上海第一天上班，就见办公桌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的字迹写得很端正，像是用心完成的，落款部位没有详细地址，只有邮编和信息号码。记得在部队当兵时，常用这种方式，目的是为了保密。会不会是部队的老首长、老战友还惦念着她呢？她怀着好奇的心情拆开信封，还没等她阅完信的全部内容，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晌缓不过神来。写信的竟是他原来心目中的英雄。

乔燕，你好！

没想到与你分别三年后还会给你写信，请原谅我的冒昧。其实，我很怕给你写信，更怕你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但是，人一旦陷入痛苦无援时，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过去的战友，回忆一段美好的交往，来减轻心中的沉重负担。

近来，我的心情非常糟糕。虽然我那里的队长能说会道，说这只是一个人生活中的一次挫折，一段教训，但我却难于接受。我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咎由自取，但对我来说这毕竟是太惨重了。你知道我一直很顺利，周围经常拥有掌声和鲜花，可现在却丧失自由，成了阶下囚，这前后的落差让我心理难以平衡。

乔燕，我在寄这封信时，内心就十分矛盾，怕失去我在你眼中的光环。你知道我是东北人，复员后只身一人来上海闯荡。当时你对我说，你父亲在当地当官，可以通过他的关系，找个好工作，还说很羡慕你有这样一个好爸爸。当时，我没听你的话，硬是不靠父母，去异地他乡开辟新的人生道路。事后你还夸奖我，不愧是个英雄。

回想起这些，我曾得意洋洋。然而，就是这种自负，使我难以撕破脸皮，以致在无法消除心头沉疴时，才给你写信，才有求于你。你觉得现在的我是不是太自私、太可怜了。

……

她不愿意再往下看，闭上眼睛，脑中的他不时在眼前闪现。在成都部队当兵时，她在通讯班，他在警卫连，服役的兵种不同，原本很难相遇，由于团内举行的一场射击大比武才有了一个机会。那天，通讯班的姑娘作为拉拉队前去助兴，前面几个射击手成绩一个比一个好，轮到警卫连选送的代表出场时，大家眼睛一亮，原来上场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帅小伙子。只见他平直举起式手枪，用了规定的一半时间，就打完了9发子弹，最后1发他把手枪换到左手，疾速抬起手腕就是一枪，不仅干净利索，而且姿势优美，最后报成绩时，他获得了平均最高分9.8环。她被推选为代表上前献上鲜花，还认真地说，代表通讯班的姑娘们向英雄敬礼。那次，他们相识了。

她不相信大家簇拥的英雄会成为狗熊，感情上的确受不了，但愿这是杜撰的小说。然而，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还会是假？这是一个很好的战友，一个很有男子气的英雄，现在却判若两人，实在为他惋惜。于是，她想尽快去见见落难的他。

二

韩亮走在去会见室的路上，心情十分复杂。他怕所做的蠢事被家人知道，让一直看好他的父母寒心。况且她现在是一名法官，她能放下架子与一个囚徒来往？人啊，在特殊环境下心情十分古怪，使原本的果敢也变得迟疑起来。

走进会见室，他用眼睛迅速一扫，发现他理着寸发，身穿灰色囚服，一副狼狈相。一阵惊奇之后，还是她先大大方方地叫了他：“韩亮，我是乔燕啊。”

“乔燕，你过去的英雄已化为烟云。”他勉强抬起头，失意地说。

“你别这么说，一个人犯点错误没什么可怕，关键是跌得下爬得起。”乔燕三句话不离本行。

他忙把话拉回来，歉意地说：“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乔燕和善地回答：“不是我还记得你，而是你还没忘记我，真幸运。”

在部队时，他就喜欢与乔燕交谈，不是她有南方人的清丽妩媚，而是她说话不恭维人，也不贬损人，总是不冷不热，却富有内涵。现在当他成为失败者时，她仍尊重他，不使他的自尊心有一点损伤。有这么重情讲义的好战友，有这么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他深感愧疚万分。

刚到上海时，他找了一家快递公司，整天骑着助动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为客户送递物件。干了一段日子他辞了，不是怕吃苦，而是赚钱不多，他把目光投向一个新领域――信托投资行业。在经过一轮又一轮的过关斩将之后，他幸运地受聘于中国农业银行湖南省某信托投资公司上海证券业务部。

证券业务部为他提供了英雄用武之地，他的果敢和大胆在金钱世界里充分得到了施展。上任不久，他便力挫群雄，以自己的实力和才干从“红马夹”中脱颖而出，成为令人仰慕的交易部副主任。

坐在证券交易部副主任的交椅上，他眼前的世界完全变了。在他的周围处处皆是款爷阔佬，个个都能呼风唤雨，他的心理又不平衡了，随后悟出一个道理：“要想发财，先学投机。”那年，有个朋友委托他在证券交易部购买深圳市场上市的国库券，并很快汇来一张金额为150万元的转账支票。然而事出有因，他却未能当天买进朋友所需的那个券种。就在此时，服务于另一证券公司的朋友告诉他一个可靠的消息，购买新股可在几天之内赚一笔大钱。

他的心动了，反正朋友的那笔巨款目前正在自己的手上，不如先用这笔钱为自己赚上一把，然后……没想到首战告捷，钱――来得这么容易。开始他的胆子更大了，利用交易部副主任的便利，打开交易大户的钥匙，动用别人账户的资金为自己买卖股票。天有不测风云，这时正值证监会整顿规范证券交易秩序，他手中的股票一路下跌，原准备打球现在却被深深套住。这下他可急了，万一被人发觉，他损失的不仅仅是先前赢的金钱……

当他一步一步被逼向悬崖边时，早已失去了以前办事头脑冷静的风格，而像个困兽犹斗的莽汉。他打开多家大户的钥匙，做最后的挣扎，结果一而再、再而三地踏空，最终陷入了罪恶的深渊。

三

乔燕是一名爱岗敬业的法官，起草过许多法律文书，也审理过不少错综复杂的案件，却能丝毫不受个人感情的牵制。可是，这次她得知部队战友的遭遇后，感情的小船一直在摇晃起伏。真是料想不到，这么耿直的北方汉子，也会被经济大潮洗刷得如此浮躁，而且以不择手段的方式钻进钱眼。这活生生的教训，使她在承办其他案件时是无法观察到当事人这种人生演变的。她真的为他过去而骄傲，为他的今天而痛惜。

回到单位，她一次次在思索一个问题，作为一名战友，更是一名法官，她有义务和责任去拯救他，关心他。于是，她找回了多年不用的通讯方式，提起笔铺开纸给他写信：

韩亮，你好！

你想证明你的人生价值，却使用了不该使用的手法，教训是十分惨痛的。但是你不该悲观失望，更不该沉沦颓废。碰到挫折就垂头丧气不该是你的性格。记得塞万提斯说过：失去财产的人损失很大，失去朋友的人损失更大，失去勇气的人损失一切。因此，我希望你尽快鼓起勇气，直面人生，跨过这次坎坷，也算是捡起一笔人生的财富，去重新编织你心中的梦……

韩亮收到来自大墙外的信，不由深深感受到战友的勉励之情，姑娘的宽谅之心，也体现了一个法官的深刻警示。猛然间他察觉改造的天空宽广了，仿佛黯淡的生活也变得明亮起来。于是，他刻苦学习法律知识，认真参加劳动，还积极投入监区文化活动。凭着在部队学到的一点艺术细胞，学写改造生活小品，还自导自演，居然在监狱艺术节的汇演中获得好评。

乔燕得知他改造生涯发生了逆转，而且他的艺术特长也在大墙内受到重视和发挥，非常高兴，忙去新华书店和图书馆帮他寻找艺术修养方面的书籍，请管教民警转给他。

有了她的鼓励，他改造的劲头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日后，他在信中这样写道：这是我人生一次意外的收获，收到的不仅仅是艺术修养方面的进步，更是一个战友晶亮无瑕的心灵。

四

经过一段时间的苦苦等待，韩亮又收到乔燕的信。他捧着这封薄薄的信，感觉很厚重。他责怪自己缺乏勇气，太自私了，不该去干扰她平静的生活。往后，他把她的一封封来信，压在包裹底下。

见寄出的信没有回音，这次轮到乔燕心绪不安了，会不会地址变了？要不他又在赶排小品，抽不出时间？但管教民警告诉她：“韩亮近一年多来，改造进步很快，还自编自演了许多反映改造生活的小品，深受犯人的喜爱，为监区文化建设做出了成绩，上个星期还被宣布减刑1年10个月。”

原判5年，服刑已2年多，现又减刑，眼看走出大墙的日子在一天天逼近，他掩饰不住感激之情，说：“乔燕，谢谢你，在我最失落最痛苦的时候，你给了我战友的情怀，法官的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