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谋杀(上)

时间:2022-09-01 09:29:22

第一次谋杀(上)

《爱情不是得就是学到》

那天终于到了,二哥在浴室里头装了一组漏电设施,电线很巧妙地攀爬到莲蓬头,

只要二哥在电箱里为它接上电,在里头淋浴的继父必死无疑。

在警方验尸前,我们也可以用极少的时间就湮灭证据……

我从十岁那年,第一次有杀人的念头。而且维持了好些年。

杀人的念头,会那么自然地在我脑海里浮现,像下雨天后蚯蚓自然而然出现在马路旁一样,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从小被认为是个有爱心的孩子,隔壁朱阿姨家的狗小黄给车子撞断了腿,我还每天帮着朱阿姨抱住小黄,帮它涂药,小黄太痛了,反咬了我一口,我并没有怪它。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不是人性本恶的那种人。

我想杀掉“眼镜蛇”,一定是因为他有罪该万死的理由。

那一年,我是个小三学生,成绩还不错。

你也许会以为,如果我有这样的念头,一定是有人怂恿我。其实,这个主意是我第一个提出来的。

我大哥念小学五年级,二哥念四年级。不过,我一直认为我比他们两个聪明许多。虽然他们个头比我大,但是我总是能够在许多争吵中出奇制胜。从有记忆以来,我们总是在抢东西,兄弟感情在爸爸去世之前从来没好过,我们人生中第一个达成的共识,就是:“眼镜蛇”一定得死!

只有他死了,我们才能够过着和以前一样幸福快乐的生活。

名义上说起来,眼镜蛇是我的继父。

虽然我们从来不承认这一件事。我们也没搞清楚他跟妈妈有没有结婚,总之他们两个人并没有举行婚礼。

我爸爸在我小学二年级时去世了。那时我大哥四年级、二哥三年级,还有一个四岁的妹妹,那时她还在用奶瓶喝牛奶,不过她从小是个长舌妇,说话比我们都清楚。

爸爸怎么死的?我不是真的很清楚。他是电力公司的技师,平常都藏身在中央山脉里。老实说,我没有看过他太多次,他偶尔回来几天,每次都来去匆匆,由于他妈妈(我祖母)就住在隔壁巷子,所以爸爸住在他妈妈家的时间,比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多。

在我记忆中,每次祖母到我们家,几乎都会跟妈妈吵架。而爸爸回来的时候,也一样都会跟妈妈吵架。每一次大人吵架,我都低头假装在写功课。

祖母和妈妈什么都可以吵:

“哎哟,这里面这么乱,怎么活得下去?”祖母拿手指在厨房料理台上一抹,上头全是灰尘。

“你没看到我又要顾小孩又要做生意?”妈妈那时在附近的菜市场帮忙卖熏鸡。

“生意可以不要做,家里不能不顾。”祖母说。

妈妈冷笑:“那也要看你儿子赚的钱够不够。”

“省省用就够。”祖母最爱说教:“我以前一个人要顾八个孩子,你公公每一日只给我五毛钱!”

“那是民国几年的事情?现在养孩子没那么容易!”

“没才调养就莫生那么多!”

“生都生了,难道可以塞回去?”

……总之,说到最后,一定会吵起架来,吵起架后,一定会越来越大声,变成“泼妇骂街”。左右邻居的张妈妈、李太太就会来劝架。其实祖母对我们满蛮好的,她来看我们,都会带一些自己做的炸麻花、包子来给我们吃,只不过,她总会多讲那么一句话,惹得妈妈不高兴。

祖母不喜欢妈妈。我记得祖母跟我说过,如果不是因为妈妈肚子里有孩子,她绝对不会让辛辛苦苦考上了公务人员的爸爸去娶市场里卖猪肉的女儿。“她小学都没毕业。跟你爸爸以前,交的男朋友一大堆。长得邪里邪气的,哪一点好?”就算在我们面前,祖母批评妈妈也一样的“不遗余力”。她甚至一直怀疑我大哥是妈妈和卖菜的小蔡生的。

在我们家的小孩中,她对我特别好,因为我长得和爸爸特别像。单凭一对浓浓的眉毛,就可以确定我是爸爸亲生的小孩。而我的两个哥哥和妹妹都长得比较像妈妈。这一点,让我在祖母面前特别得宠。

祖母骂妈妈时,好像我们跟妈妈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她只不过在讲一个隔壁家的三姑六婆一样。

不过,我从小就清楚,这是“大人的事情”,如果我不反驳她的话,祖母就会良心发现,有点歉意的拿一块钱给我,摸摸我的头说:“你们这些囝仔也是真可怜啦。”

一块钱可以买一个我最爱吃的奶油饼。当然,跟祖母拿钱的事,不可以告诉妈妈。我吃奶油饼时,大哥、二哥都会抽成咬一口,否则他们会向妈妈打小报告。

当爸爸好不容易回家时,到了晚上,通常又有爸爸和妈妈的战争。

“你又要去睡你妈那边?”妈妈冷冷地说。

爸爸拎着一小袋换洗衣服,保持沉默。

“她是你妈,不是你太太。”

“你干吗讲话那么难听。我好不容易回来,去陪陪妈妈也是应该的。”

爸爸不高兴时,声音都压得很低。

妈妈会把声音拉得很高,像开机关枪一样大声轰炸。爸爸好像菜市场里买青菜还偷抓了把葱的欧巴桑,低着头离开家,还是跑到祖母那里去了。然后,我们就惨了。妈妈会故意找理由惩罚我们,即使只是作业本上的一个小错字,也可能挨上一顿打。有一次,我因为数学考了九十七分被打。我只错了一题。那一次考题出得很难,我是全班最高分,妈妈完全不听我说,藤条就哗啦哗啦落下来。“错就错了,还强辩!”

我妈跟我祖母、我爸跟我妈那种总是把话越说越乱的感觉,在我和妈妈之间也一直存在着。我们总是鸡同鸭讲,喳喳喳呱呱呱,越解释越离谱。

我从小很不爱唱“我的家庭真可爱,整洁美满又安康,兄弟姐妹很和气,父亲母亲都慈祥……”那首歌。

偏偏我是合唱团的团员。有一次督学来学校听合唱团唱歌,校长强迫我们唱这一首,我唱着唱着,脑海里忽然出现妈妈昨晚和爸爸吵到拿菜刀出来说要自杀,我的眼泪竟然当场掉了下来。我自己吃了一惊。督学却来摸摸我的头说:“这位小朋友很棒,唱得真情流露。爸爸妈妈很伟大,你很感动对不对?以后要好好孝顺爸妈,做个有用的人。”

大人常常忘记,当小孩也有当小孩的辛苦。而小孩的辛苦并不是他们自找的。当小孩的时候,最辛苦的事情,就是一直被误解吧。

虽然我爸爸从来不知道我念几年级,现在我甚至也记不得爸爸曾经和我讲过什么话,但是,当我怀念起他的时候,我也会想起他的好处,至少,我们从来不曾鸡同鸭讲,他也从来没有误解过我――因为他从没跟我们好好说过话。

有一天,有人告诉我,爸爸不会再回来了。他们说,他是在高压电工程时触电而死的。大人们不让我看爸爸的最后一面。我只听说,他的样子很可怕,来家里替我们办丧礼的婶婶说,他像一块烤焦的饼干。

我小学二年级时,根本不知道人死掉有什么严重的。办完丧礼后的那一顿饭,我还和大哥、二哥为了抢丧礼上的波蜜果菜汁喝而吵架,被妈妈打了好几个耳光。

妈妈一直在哭。祖母一直在哭。她们一边哭,一边嚷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过了几天以后,她们就吵起架来。我问大哥,她们在吵什么,大哥说:“嘘,是为了钱的问题,我们最好假装不知道,以免自找麻烦。”

“为了什么钱?”

“爸爸公司给我们的钱。”

为什么会有钱?她们把爸爸卖掉了吗?我不敢再问。祖母骂妈妈:“你就是希望他死,他死了你就可以再去找客兄对不对?”

妈妈骂祖母:“你这个人没血没眼屎,欺负我们孤儿寡母,那么一点钱你也想要分!囝仔你要分一半去养吗?”

这一场战争,不知道谁获得胜利。后来祖母那边的亲戚还来把我们家里的玻璃都打碎,妈妈的幺弟听说是个有点地位的流氓,也到祖母家里以牙还牙,把她家的大门踢破。从此以后,祖母不再到我们家来。妈妈卖掉了原来离祖母家很近的房子,从桃园县搬到三重市,早上在附近市场里头帮忙卖肉羹饭,晚上在黄昏市场里帮忙卖北港鹅肉。

我们的房子变小了,只有两个房间,妈妈和妹妹睡一间,我和两个哥哥一起睡。大概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有大人偷偷叫我们“拖油瓶”。

不久,眼镜蛇搬进我们家。妹妹被赶出妈妈的房间,我也被迫离开哥哥们的房间,因为那个房间很小,哥哥们睡觉都翻来翻去,每天晚上我都会莫名其妙地被打被踢,与其这样还不如另谋出路的好。我从此和妹妹一起在小客厅睡榻榻米,直到我离家。

眼镜蛇当然是我们帮他取的别号。他姓严,名进士。念快一点就是眼镜蛇。他在搬进我们家之前,只来过一次,妈妈要我们叫他严叔叔。

他的个子矮矮的,比我爸要矮十厘米左右,而且还有点驼背。一张脸像被擀面棍擀过似的,扁扁的鼻子上挂着一副金边眼镜,妈妈说他在石油公司工作,是公务员。他第一次来我们家时,妈妈的妹妹秀蓉阿姨也在家里,妈妈本来要把他介绍给秀蓉阿姨当男友,努力地推销着那小矮子,口气十分兴奋,和她从黄昏市场打完工回家时,人家把剩下的菜全部送给她那种兴奋的语气一模一样。当她开心的时候,我们跟她要个一块、两块的零用钱,多半是会成功的。

我后来从隔壁三姑六婆(虽然搬离了老家,但三姑六婆是无所不在的。新的三姑六婆又形成了一个言论暴风圈,常因为我们太皮跟妈妈打小报告)的聊天里了解了案情:妈妈在黄昏市场里卖北港鹅肉,年过三十五而未婚的单身汉老严天天去买,和妈妈常常“打情骂俏”(妈,对不起,这是三姑六婆的说法),妈妈有天提议要把自己的妹妹秀蓉阿姨介绍给老严,老严同意了,于是到我家狭窄的客厅来相亲。

秀蓉阿姨和我妈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有关上上一代复杂的历史理解起来对我们来说太费力了,我大约理解的是,妈妈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外公)在去世的时候,妈妈的妈妈才发现他还有另外一个家。我妈和秀蓉阿姨虽然有血缘关系,但是长得完全不一样。我妈十八岁就生了我大哥,直到她变成四个孩子的妈时,还有一张水嫩嫩的鹅蛋脸,一百六十五厘米的身材在菜市场的女人中鹤立鸡群,我一直跟同学说,看,那个最漂亮的就是我妈。而秀蓉阿姨只有一百五十厘米,圆嘟嘟的脸上,眼睛小到看不见,说话也总是吞吞吐吐的,直到二十五岁连一个男朋友也没交过。

我妈帮秀蓉阿姨相亲,产生了一个她自己应该也可以预见的悲剧,那就是,其实居心叵测的眼镜蛇,根本就是看上她、为了接近她,才答应和她妹妹相亲的。

此后眼镜蛇常来我们家,每次都会虚情假意的带一些点心给我们。有一次还送给我们三兄弟一个任天堂游戏。那一刻我们差点上了他的当,感觉到他那张泛着菜刀般寒光的脸上有一点慈祥的色泽。为了超级玛利,我们三兄弟在家里打了一架,眼镜蛇走了之后,我们被妈妈用竹子追打出家门去,直到半夜才偷偷溜回来。

“我告诉你们,你们不可以说出去哦,”有一天放学回家时,五岁的妹妹在我们玩任天堂时忽然说:“今天中午,严叔叔跟妈妈,在房间里面睡觉。”

妹妹一岁半以前已经会从一数到十,从小口齿伶俐,甚至比我们更会表达自己的意见。

我和大哥一起转过头去看她。二哥还在玩超级玛利,被大哥打了一下头。

这是我们家兄妹第一次的圆桌会议。

“睡觉?”

“睡觉之前,他们还在玩亲亲,我在门缝里看到的。”妹妹很清楚地陈述了她的观察:“就在吃过午饭的时候。”

妹妹如果没说,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原来眼镜蛇每天中午,都溜到我们家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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