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断想

时间:2022-09-01 03:45:35

中国画断想

笔墨

笔墨,是中国画的基本语言,基本形式,是中国画的生命所在。没有笔墨,便没有中国画。否定笔墨便否定了中国画。我们说中国画的继承,指的就是笔墨的继承。我们说中国画的创新,指的就是笔墨的创新。

正如京剧。京剧的两大声腔西皮、二黄,是京剧的基本语言、基本形式,是京剧的生命所在。没有皮黄,便没有京剧。否定皮黄,便否定了京剧。我们说京剧的继承,指的就是皮黄唱腔的继承。我们说京剧的创新,指的就是皮黄唱腔的创新。

由此可知,笔墨是中国画的规矩,皮黄是京剧的规矩。万事万物总是有它自身的规矩的,乱了规矩,则乱了方寸,到那时再谈继承或创新,都不再有任何意义。钱穆说,必先知有此规矩不能逾越,乃能反而求诸己,求方法上之改进,一切正当知识遂从而产生。

什么是笔墨?笔墨好比骨和肉,笔为骨,墨为肉。这样,笔墨的含义就与人的骨肉有了一个联系,有了一个人格的讲究。人品画品,人在画先。什么品格的人画什么品格的画,这是北宋士大夫文人画兴起后,中国绘画在审美品格上的提升。中国画讲骨法用笔,就是讲用笔要有人的风骨、骨气,以表达强劲刚健的生命力。风骨,要点在风。风,指情趣。即儒家的气,老庄的道,屈子的情。三者相互交融,尤以情为重。骨若生风,便成骨气。

中国画用笔讲究逆,讲究涩,讲究阻挡,讲究折钗股,讲究如屋漏痕,讲究如锥划沙,讲究藏头去尾。用笔用线有了这个功夫,便具备了独立的审美价值。

墨分五色,即干、湿、浓、淡、焦。墨用得枯,就好比人的干枯而不润泽。墨若干而不枯,则有如人的苍凉之美。龚贤、黄宾虹的山水,用积墨法层层加上,显出浑厚华滋,有如人生文化阅历积淀的厚实感。用墨过湿大片浸晕收不住,会像病人的浮泡眼肿,虚胖而不结实。

中国画笔墨讲究超凡脱俗人格高尚,鄙视奴颜媚骨。奴俗气表现在屋下架屋,婢作夫人,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甚至于自己做了自己的奴才,也是深恶痛绝的。

笔墨的修炼讲正入,通于射。好比射箭,自己先要心静心正,才能对准靶心。

我们说山人的绘画有王者气,正是因为中国画是立帝王之业。要在笔墨上做大文章,真好比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但先贤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要有人开风气,出路仍是传统出新。虽则老之将至,正好大器晚成!

纯粹

何谓纯粹之词人?缪钺在《诗词散论》中说,精约凄迷,芳馨悱恻,此种极细美之情思,并非人人有之。有绝无此种情思者,世俗凡风庸之人是也。有虽具另一种深情高韵,而不与此细美之境相合,于是能诗而不工词,如王安石、黄庭坚是也。有雄姿英气,卓跞(音利,行动超绝的样子)不群,而有时偶与此细美之情相契者,此其人率于学术事功,别有树立,间作小词,亦极精工,如范仲淹、文天祥是也。有深具此种细美之情,而仍有他种襟怀抱负者,此其人于词可卓然名家,而兼有他方面之成就,如欧阳修、苏轼是也。至于悱恻善怀,灵心多感,其情思常回翔于此种细美凄迷之域者,则为纯粹之词人,如李煜、晏几道、秦观、周邦彦、姜夔、之伦皆是,而李易安亦其选也。

诚然,我们读《全宋词》,像王安石、黄庭坚、范仲淹、文天祥、欧阳修、苏轼,他们都有卓越的名词佳句广为流传。但他们尚在纯粹之词人之外,可见前人评论之严谨而不苟且。

套用此种方法,我们来看何谓纯粹之中国画家。而要知道何谓纯粹之中国画家,则必先知道何谓纯粹之中国画。直言之,有笔有墨叫中国画,无笔无墨不叫中国画。有笔无墨,或有墨无笔不叫好的中国画。自古以来,笔墨便是中国画的代名词,笔墨是中国画的生命,历代中国画家无不是在笔墨上耗尽了自己毕生的心血,守住了笔墨便是守住了中国画,发展了笔墨便是中国绘画的创新。笔墨与中国画的关系,就是唱腔与京剧的关系。笔墨是中国画的基本语言,基本形式。同样,唱腔是京剧的基本语言,基本形式。我们说中国绘画谈继承,就是谈笔墨的继承。中国绘画谈发展,就是谈笔墨的发展。丝毫不关乎什么色彩啦、主题啦、深刻啦,或者莫名其妙地搞效果搞制作。就如同在京剧的乐器中加几把小提琴或一台钢琴,丝毫也改变不了京剧的基本结构,搞得好也只顶多加浓了一点气氛而已,须知京胡不变,是什么也变不了的。

有朋友说,你这样子谈中国画,是不是太严了,是不是中国画的路子太窄了?我说,这不能怪我,中国绘画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推而广之,任何行当发展的路子都是狭窄的。这是因为传统留下来的几近完美。比如汽车要再发展,就不知要绞尽多少行家的脑汁。而如果将单车当作汽车的发展,那不就大乱其套了?没有规矩,或不讲规矩,那就既无继承 ,也无发展可言了,我们当下不就是这样子吗?

故我说,在宣纸上搞西画那套,比如素描啦,外光啦,色彩啦,都不是纯粹的中国画。而所谓实验美术,则是欲说还羞,非驴非马,实验了几十百把年,早已宣告是个笑话,此路不通。

纯粹之中国绘画,就像一棵大树,它的根毫无疑问要深深扎在自己的传统文化土壤之中。它的枝叶要尽力向上向四周伸展开来,不会拒绝来自任何一方的阳光雨露。

请君入画来

荷,入画好。我曾听说,世上漂亮的花不香,香花不漂亮,二者得兼者,只有荷花。荷花的漂亮不在艳,而在端庄;荷花的香气不在浓,而在清淡。这是荷的品格,人见人爱。荷有阔大肥厚的叶,宜于在宣纸上水墨淋漓泼墨为之。荷有修长的外柔内刚的杆,宜于纵笔长线,无所顾忌而阿娜多姿。再在随便一处或藏以雀鸟,或置以游鱼,或干脆什么也没有,仅露三两瓣花片足矣。荷塘里,你挨着我,我拥着你,微风起处,叶叶杆杆并不朝一边倒过来倒过去,而是错杂摇曳,顾盼有情。

荷,长、大、直、圆,在画上撑得起,压得住,不怕画幅大,大无谓,大无畏,越大越洒脱,越大越骄傲。

兰,入画好。兰与荷相反,它往细处精致。如果将荷比作颜真卿的楷书,则兰便是宋徽宗的瘦金体。古人画兰总是从根处生笔墨,我发觉若将兰的根部去掉,只留下上面的三分之二,则整个兰叶便被打散,在画面上也就可随处安排花叶,笔墨从此自由而不受拘束。兰虽宜作小幅,但笔墨不可小心拘谨,最好是披头散发,一任天然。其中当然要有节制控制,就像贵人忽地撞进了一片野花闲草。

女人,入画尤好。女人,尤其是中国女人,她是造物主在审美上的最完整最无瑕的怜爱。屈原告诉我们,美人香草都是寄托,都是镜花水月似的理想情怀,抑或就是自己。故我笔下的女人就是我,与他人无涉。岂只如此,就连收入我画中的游鱼、雀鸟、青蛙、白鹤、紫藤、兰荷,均是我自己,均是我理想之境中的自由自在的幽游嬉戏。

请君入画图,所有的入画对象,都是作者的心志流露与审美选择,就像导演挑选演员。在这里,美就是偏爱。

故郑板桥偏爱竹,王冕偏爱梅,倪云林则在太湖的船头作一坡两岸式的构图。

我还听说,与黑泽明同时代的另一位日本导演,叫小津安二郎的,从拍第一部片子开始,他的摄像机镜头就置于离地一尺。后人评说,正因如此,小津找到了真实的日本人和真实的日本人的生活。还有,小津从第一部片子开始,他选择的男主角就是那位,而且从此不再变动。

世上所有事物都有一个适合、相宜,只看你选中没有。

偏爱则正是形成风格的途径。

不要随便说“逸”

逸、神、妙、能,这是中国美术史评判画家与作品的四个等级。称逸品、神品、妙品、能品,或者称逸格、神格、妙格、能格。逸品最高,依次下推。

逸最难,要求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要求逃避物欲,追求精神。要求远离尘世,上达天意。前人能进入逸品者可谓少之又少,凤毛麟角。如孙位、倪云林、方从义、徐渭、山人、渐江等,是其佼佼者。

天机迥高,思与神合谓之神品。我手头有一套台湾《故宫书画图录》,共27册,收录从北京故宫带去的绘画作品近万件,我大略统计了一下,经皇家钦定,或史有定评的神品不满百件。其中赵孟頫四件,仇英五件,宋徽宗四件,李公麟三件,钱选三件,其他名家也就一件两件,可见其难。

妙品要求笔精墨妙,曲尽玄微。妙品又分为上中下三品,合此要求的历代画家共28人。像宋人画院号称黄家富贵的工笔高手黄筌名列中品,而名家刁光胤、黄居寀(黄筌之子)仅名列下品。

结岳融川,潜鳞翔羽,形象生动者为之能品。此又分上中下三品,大名鼎鼎的石恪、滕昌祐属其列。

近人齐白石无逸品,因白石性情不属逸格。白石有神品,如96岁所作牡丹,披头散发便是。还有那幅顺着画倒影的荷花,直与神合。

黄宾虹有逸品,长沙藏家谭国斌手头那帧小山水便是,纵横笔墨,绝去形迹,远看则山树葱笼,满纸烟岚,飘逸沉稳之至。

此后中国画坛不见逸品,究其原因在“士”的消失,画画中的读书人没有了,土壤已不复存焉。你想那元代倪云林,号称倪高士者,居清閟阁,藏历代书画珍奇。晚年忽地散尽家财,分与亲友,奉母携妻以舟为家,混迹太湖20年。其作平远山水,一坡两岸,天真幽淡,洗空凡格。

还有明末大家龚贤,足不出南京清凉山,死时十分悲惨,身旁无一亲人,仅有好友《桃花扇》作者孔尚任一铺草蓆将他草草掩埋。

中国绘画史赞的是他们,如此的干净清洁明澈晶莹,可惜如今不再。

如今的中国画坛,物欲横流,名利鼎盛,随众成俗,江河日下。故千万不要轻易谈逸,以免辱了这个雅字。接下来要认真做的是,剔除实验派、素描派、玩弄色彩派。回到中国画,回到传统,回到笔墨。然后在这批名符其实的中国画家中去寻找,去发现,看谁进入了能品,那就标志着中国绘画的复兴开始了。而设若偶尔发现进入妙品者,那就要合十作揖,感谢上苍的恩赐了。

中西绘画比较

中西绘画如两山雄峙,各领。

西洋画从有、从宗教出发,乃社会生活之反映。客观,求真实,技术含量高,故为科学的。西洋画家多与数学家、物理学家交友,他们的作品常成为科学家研究、求证的对象。

中国画从无、从玄学出发,乃人世风景之印象。主观,求意象,求物我同一,求物皆是我,甚至就连自己亦不知所以然,故为哲理的。中国画家常与文人、官人、闲人交友,亦或自己就是文人、官人、闲人。

西洋画讲强烈,讲刺激,讲进取,以满足感官冲动。

中国画讲平和,讲退隐,讲镜花水月,讲忘却痛苦,连同理想上进一并暂且放下,以求得失意心灵的慰藉。

中国自宋代始,提出人品即画品,此为西洋画所无。如“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如“学书者先贵立品,立品之人,举墨外,自有一种光明正大之慨。”如“操一艺以至神明者,必先抱卓绝一世之见。”如“未有品不高而能画者。”以此强调人之修养。强调人在画先。

西洋画讲外光,讲客观对象在外光下色彩变化引起的视觉冲击。

中国画不讲外光,讲光阴,讲浩浩阴阳移,讲悠悠千载,讲日长如小年,讲逝者如斯。因此中有对生命的感叹,是有情感的时空。故中国画地上无如影随形,水中舟船山石树木流云亦无倒影。

西洋画画女人体,求肉感,求视觉。

中国画画女人,不在画的对象,王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对美好的寄托,抑或者就是画作者自己。

西洋画是年轻的,当下的。

中国画是年老的,传统的。中国画家靠修炼,靠大器晚成。中国画用笔苍老,老而润,老而媚,这是很高的评价,这是一辈子的功夫。中国画技法古已有之,代代相传,师傅领进门,笔笔讲来历,再讲只待作者天机发之。天机发之,便是创作。

西洋画之材料,硬质的笔,布,及油性的颜料,决定了作画的必然性,可反复涂抹修改塑造。

中国画之材料,毛笔,生宣纸,及水性的墨与颜料,决定了作画的偶然性,一笔就是一笔,稳、准、狠,不可涂抹,不可修改。画错了,只能毁掉,另取一纸,从头再来。中国绘画的偶然性,恰好最大限度地提供了创造性。因为一切创造均来自偶然。偶然性越大,创造的机会越多。

西洋画重技术,故要进学校受专门训练。

中国画讲方法,故拜师比进学校重要。更讲画外功夫,尤看重读书。读书的目的在增长心志,提升眼光,在超凡脱俗。真能脱俗之人,方可知道“好”究竟是回什么事。

西洋画如春夏,如少年,蠢蠢欲动。

中国画如秋冬,如淑女,静而悠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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