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精神的收藏(一)

时间:2022-08-30 09:11:26

写作:精神的收藏(一)

【编者按】王崧舟,这位全国著名的特级教师,醉心于小学语文教学艺术的追求,主张以发展学生的语感素养为核心,从生命成长的高度观照和深化语文教学改革,促进学生语言和精神的协同发展。从一个普通教师成长为一位特级教师、知名校长,他坚信“人品、师品、官品、学品”的统一是事业成功的基石,他所追求的是这样一种事业境界:在促进学生生命和谐发展的同时,努力实现自我生命的和谐发展,让师生在教育的大地上诗意栖居。他不但对阅读有深入的研究,而且在写作上也有其独特的建树。为此,著名文化教育学者陶继新对他进行了采访,并与之进行了一次对话。今将两人就写作方面的对话摘录如下,以飨读者。

陶继新:谈语文,不可能不涉及写作,因为写作水平的高下,当是语文能力大小的一个重要标志。您在这方面很有研究,很希望您就这个问题谈谈自己的看法。

翻开“自己”这本书

王崧舟:过去,我们对作文的思考常常停留在怎么写的层面,也就是作文技法层。这当然是需要的,但也往往是低效的。作文的本质,是精神层面的东西。我们为什么要作文?也许,一千个写作者会有一千种回答。我个人觉得,作文,从根本上说是为了个体生命的成长!

周国平在谈到写作时这样说过:“对于我来说,人类历史上任何一部不朽之作都只是在某些时辰进入我的生命,唯有我自己的易朽的作品才与我终生相伴。我不企求身后的不朽。在我有生之年,我的文字陪伴着我,唤回我的记忆,沟通我的岁月,这就够了,这就是我唯一可以把握的永恒。”

作文就是将易逝的生命兑换成耐久的文字。在我看来,作文既是一种学习方式,也是一种生存状态,更是一种生命成长。所以,作文绝对不只是“写”的事,更是“思考”的事、“体验”的事、“探索”的事、“发现”的事、“成长”的事!

为了生命,我们没有理由不写作,这应该是像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你的文字、你的写作重塑了你的精神、你的灵魂。如果不能体认到这一点,作文就成了无源的水、无本的木。

陶继新:休说文化人,就是一字不识的老农民,说起话来照样可以通畅顺达、有条有理,甚至有的还比较形象以至龙飞凤舞。如果用录音机整理下来,再适当润色一下,也许就是一篇又一篇颇具乡土气息的好文章。这说明什么?就是您说的“像呼吸一样自然”。

其实,每一个人都是一本书,不论这个人看上去似乎有多么的普通。如果试着去了解他的生活、他的想法、他的世界,我们都会读到一篇跌宕起伏的生命故事。从这样的故事里,我们甚至可以时不时地发现自己。因为从生命过程来说,没有一个人是平淡无奇的,没有一个人是没有价值的,我们各自带着不同但彼此交错的生命课题在活着。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把这些表达出来、写出来,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不具备写作的能力,还有很重要的一方面原因,就是您所说的,“作文真的不只是‘写’的事,更是‘思考’的事、‘体验’的事、‘探索’的事、‘发现’的事、‘成长’的事!”

王崧舟:很多人怕写作,觉得写作好难、好神秘。其实写作并不神秘,写作不过是用自己的文字重新发现自己。生命本是一场虚无的梦,没有什么意义,意义都是人自己赋予的。写作,就是一种赋予。一方面,写作给了生命以一种诗意的表达;另一方面,写作本身又成全了生命的一种诗意。这都是一种意义的赋予,这种赋予是自由的,也是无限的。因此,写作让我们的生命走向了自由和无限。

我觉得,生命在本质上或许就是一种写作。正是写作确证了人之为人的存在。我们在写作中保持着对生命的敞亮和敏感,以文字的触角抵达生命的最深处,倾听自己,与自己毫无滞碍地对话。

陶继新:“与自己毫无滞碍地对话”说得何其好啊!真正的大师之文,好多都是以这种方式抒写生命的。肯·威尔伯的《超越死亡》,就是他与自己、与他的妻子崔雅的生命对话。其中有对生命多舛的心灵挣扎,也有极度的苦恼与迷惘,更有对生命的高品质的体认。他不但是用心写出来的,而且是用生命写出来的。所以,感人至深,又给人以灵性的启迪。

我们无法写出具有如此生命张力的大作来,可是,我们却可以不断地与自己的生命对话。有的时候,在某个生命的节点上,人会有某种属于自己的那种独特感悟的,随之记下来,就会成为一份弥足珍贵的精神产品。有的时候,我也会有这种感觉,比如到外地某个景点旅游,常常会不由自主地与自己的生命对话。

2003年的甘肃新疆之行,让我留下了将近两万字的作品,而且全是晚上写成的。当时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这是“生命留下的诗意的足迹”,不写无法睡眠。所以,写起来文思泉涌,一气呵成。由于有了生命经历,有了心灵对话,写得都特别快。设想,如果我没有去过这些地方,或者去了没有这种感受,能写出这些作品吗?显然是不可能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师教学生写作文,也不能让他们闭门造车,也不能让他们瞎编乱造。所有没有经历,没有心灵律动写成的文字,都是没有能量的,甚至是有害的。

王崧舟:所以,真正从心灵深处流出来的文字,都是充满诗意的,因为这些文字就是每个人黄金般的灿烂生命在心灵的天空自由舞蹈。

打开感受的闸门

王崧舟:因此,我固执地认为写作是对生命隐退的一种抗拒。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对江月的存在之问一直叩击着我的心灵:“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其实,写作就是你生命中的那轮“江月”,她照亮了自己生命中最黑暗的深渊。2012年全世界都过得特别纠结,因为这一年的12月21日,是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世界各地还因此出现了不少,借机蛊惑人心、煽动末世情结。为此,我写下了一篇文字,来安顿自己面对死亡的心灵。

陶继新:感觉是灵魂的语言,是灵性的表达,任何一个珍惜生命的人,都愿意去接纳所有的感觉并将之表达出来,音乐人把自己的感受表达成乐章,画者把自己的感受绘制成画卷,写作者把自己的感受记录于每一个文字中……从而使任何一个接触到的人都能体会到心灵的共鸣,并与之进行灵魂的对话。保持对于感觉的灵敏觉察,时刻倾听内在的声音,跟随灵魂的引领,诗意地生活。

怎样让“生活并不缺少诗意”呢?就是要心中有诗意。可有人也许会说,我的生活非常不好啊!我很痛苦啊!我真的不想让自己痛苦啊!其实所有的痛苦都是意念上的痛苦,是对自以为的痛苦的排拒而产生的痛苦。如果你真的了悟生活的本质,就会很少痛苦,甚至在一般人看来痛苦的事情,你也可以从中感受到有诗意存焉。

我在与魏书生老师对话的时候,他谈到了自己当年被批判时的感受。他说——

第一咱不想挨批判,第二已经挨上了,那不是咱想咱不想的事,只有挨了。可通过挨批判这个事能占点什么便宜呢?我从很小就有一个牢固的思想,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有一失必有一得,有一利必有一弊;走出阴影肯定是阳光;手心翻过来必然是手背。我始终愿意这么想问题,第一我希望顺畅,第二当不顺畅的时候,我就想不顺畅能给我带来什么财富,能占什么便宜。挨批判有什么便宜可占呢?至少有三项便宜,第一磨炼意志,你得挺住,你挺不住了上吊、跳河、吃药,人家得说你畏罪自杀、死有余辜。你全搭里头去了,人家还大快人心。第二开阔胸怀,那会儿就不能辩论了,人家说什么都对了。所以宽宽地想开了,你说的对,我错,于是胸怀宽宽的,把人家累够呛,咱胸怀还开阔了。第三,加深点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感悟、品尝,人在倒霉的时候对人情冷暖品尝得格外深切。所以我始终用一种占便宜的心态对待人生的压力、磨难、曲折和坎坷。

在天天被批判的时候,魏书生深入自己的内在感受进行转化,有了属于自己的快乐“诗意”,而将这种诗意的感受行诸文字,不就有了诗意之文了吗?

生活中不缺少美,即使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可以在作者的心里产生感想。如果你有了诗的情怀,你的笔下就会出现王国维所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也就是说,都有了诗意的存在。

当然,生活中有了诗意,并不等于就能诗意地表达出来。除了作者内在的诗情之外,还要有一定的文化功底。如果拥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加之对生活的特殊观照,就会有“处处闻啼鸟”的优美,或有“感时花溅泪”的凄凉。

书写真实的文字

王崧舟:和写作相对的,是“不写作”。反观不写什么,也许能让我们更加坚定写什么的信念。那么,我的生命中不写什么呢?

我不写一切陈词滥调。我觉得那些发了霉的精神毒蕈,只会玷污诗意生命的纯洁和高贵。

我不写一切无病。经常有人为赋新词强说愁,我觉得强说的东西除了证明自己的浅薄和无聊,还能证明什么呢?

我不写一切未经思考、未经体验、未经省察的生命状态。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写作不是机械的文字实录,而是对生活和生命的再发现、再提炼,是一种充满灵性的精神加工和创作。

因此,我也特别喜欢、特别欣赏孩子们写的那些真文字、真性情。

陶继新:您所说的不写什么,恰恰是一些语文老师让学生写的。2005年我采访北京市中学语文特级教师韩军的时候,他就说,写作,无非就是让学生说“人的话”——真实、自由、个性的“人性”之话,不要教唆孩子说“神的话”——假话、大话、套话,也不放任学生说“鬼的话”——自私、冷漠、仇恨的话。所谓“神的话”,是泯灭人性,培养虚伪的神性,实为奴性,所谓“鬼的话”,是动物的“非人”的本能占据了道德心界与心理视域。总之,说话、写作,既不拔高,做“虚伪之神”,也不降低,做“非人之鬼”,不“装神”,不“做鬼”,做真实、自由、个性之人。这就是返语文教育的“人文”之本。

可是,现在的一些作文教学,不是让学生自然地写作,而是让他们端起架子来“写作”,也不是我手写我口,我手写我心。结果,学生本来可以正常说话的,可是,下笔成文却不知如何办了。有的学生学了好多年甚至十几年作文,却不会写作了,而且视写作为畏途。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种悖论呢?

作文,首先是做人;做人,首先要真实,要自然。可是,有的语文老师在指导学生作文的时候,不是让他去写真实的事,而是去编故事。固然,艺术的创造也是可以的,但是,它是源于生活的,也是高于生活的。对小学生来说,想达到这样的要求一般是比较困难的。为此,好多学生在作文的时候,就要想着如何编织故事,如何造假。时间长了,只要一提起笔来,就要造假。时间再长呢,就会在心里形成一种思维定势,作文就是作假,而且这种作假老师是鼓励的。久而久之,有可能认为干其他事如果不能达到标准也可以甚至是应当造假。有的人说,造假是从小学生写作文开始的。这说得似乎有点太过,可其实仔细想想,也绝非危言耸听。作文,首先求真,做真人、学真话、写真言。古人之所以说文如其人,就是要求学习写作的时候,一定要真实。所以,学写作的时候,正是在学习做人。

王崧舟:记得我女儿九岁那年,一个周末的午后,我正在书房赶写稿子,她就赖在我书房的躺椅上随便翻书,窗外阳光明媚。

可能是累了,可能是觉得有些无聊了,也可能什么都不是。我就看到女儿突然从躺椅上直了起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张望了一阵子,又关上了窗。我就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我的话,一阵摸索,又是找笔,又是找纸。我就不再理她,没过多久,女儿就神神叨叨地递给我一张纸,我拿过来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我打开窗

微风贴在脸上

感觉多么芬芳

你打开窗

金光跳在脸上

心情多么舒畅

他打开了窗

我们告诉他

感觉多么芬芳

心情多么舒畅

他笑笑

轻轻地关上了窗

我很惊讶女儿能写出这样的诗来。要知道,她之前从来没有学过写诗,也从来没有人要求她这样写诗。这一定是她的心灵在那一刻涌动的东西,非常自然,非常真切,没有一丝一毫矫揉造作的成分。读着女儿的文字,有一种柔软而温暖的感觉在我心底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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