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中的“通变”观

时间:2022-08-24 05:31:42

书法中的“通变”观

考察中国古代书法发展史,不难发现,从书体的演进,到书风的演化,无不体现出一种通变观念。本文试图对古人书写中通变观的哲学基础、文化内涵、基本要求、表现形态及当下价值等方面进行新的阐发,告知人们通变观仍然是传统书法在当代社会发展的根本的观念,创变是书法艺术的生命所在。

从已发现最早殷商晚期的甲骨文算起,到两汉之际出现书法文献止,通变观念始终在影响着书写,无论是《周易》,还是其他先秦著作,皆论及变化之道,尤其是到了诸子百家时代,通变问题成为哲学家讨论的焦点问题,书体在这个时期变化极为活跃,除秦国文字还保留了周文字的面目外,六国文字各异其形,更重要的是产生了古今文字的分界,隶变开始发生,这绝非一个偶然的现象,只是这一时期缺乏相应的书法文献予以佐证。强烈的求变要求源自于诸子的通变思想的影响与作用。著名学者张岱年先生曾经讲到:“中国哲人对于变化,多有深澈的见解。大多数哲人认为变易是普遍的事实,而变易之中有常则。”张先生这一段论述对于我们理解书法中的通变观大有裨益。究其根源,书法的通变观来自于先秦哲学中的通变思想,这一点不庸置疑。

先秦哲学有一根本的共同的倾向,即承认变是宇宙中的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变易是根本的,一切事物莫不处在变易当中,而宇宙则是一个变易不息的大流。书法何尝不是如此呢?

论宇宙变化最详备者当为《易传》。

《易传》认为一切事物都在流转变化之中,整个宇宙是处在一个流变的大场里。《系辞上传》云:“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有象有形的产生,则可见其变化,《易传》极其推重变化,认为只有变化,然后宇宙可以不穷而持久。《系辞下传》云:

“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变然后不穷而通,通乃久而无息。这正是书法“通变观”直接的哲学根源,《易传》又认为变化即创新,

《系辞上传》曰:“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生生就是绵延不绝。总之,变之本性只是变,不可为之典要。即不可立定不变的模式,而惟变之所至。

秦之后的思想家对变化观认之更精,述之更广,翻检历朝历代的书论,论及变化的,可谓俯拾皆是,不可胜数,并形成了十分系统的通变观。

在我们知晓了书法中的通变观形成的哲学依据后,接下来要讨论的是,古代书论家反复讨论的变化观包括哪些基本内容呢?

首先,书体之变。唐人张怀《六体书论》论及大篆、小篆、八分、隶书、行书、草书诸体,正在于古贤不断地创变,出现面貌不同的书体。譬如论大篆云:

“(史籀)广乎古文,法于鸟迹,若鸾凤奋翼、虬龙掉尾,或花萼相承,或柯叶敷畅,劲直如矢,宛曲若弓,利精微、同乎神化。”论八分云:

“(王次仲)点画发动,体骨雄羿,作威投戟,腾气扬波,贵逸尚奇,探灵索妙。”论草书云:“(伯英)功邻乎篆籀,探于万象,取其元精,至于形似,最为近也。字势生动,宛若天然,实得造化之姿,神变无极。”新书体出现是书写者在求变的心理驱使下与时相谐的结果。试想,如果文字的字体一成不变,或许它就不可能传到今天。体现了《易传》中“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思想。

其次,笔法之变。古代书论中论及笔法之变让人眼花缭乱。从最基本的篆书与隶书笔法到后来建立了十分复杂的笔法系统,即以方圆为中心不断地进行推广的笔法体系。用笔运动方式经历了从平动到绞转再到提按的变化。从托名蔡邕的《九势》到后来的“永字八法”无不讲笔法之变。论转折:

“转折即同另起一笔,不是断开,只是换法。下笔先要法分明,分明方是法,不分明不是法。笔笔分明便笔笔变化,余五十后始见及此。”(陈箐斋《习字诀》)论方圆:“方圆者,真草之体用,真贵方、草贵圆、方者参之以圆,圆者参之以方,斯为妙矣。然而方圆、曲直,不可显露,直采涵泳,一出于自然。”古人论述笔法,目的只有一个,便是使笔法变得异彩纷呈。

第三是结构之变。古人对结体之变化论之甚为精当。如:传王羲之《书论》云:

“为一字,数体具入。若作一纸之书,须字字意别,勿使相同。”强调作一字与数字都应寻求变化。孙过庭《书谱》云:

“重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互列,为体互乖。”主张相同之点画并列时,要有变化。姜夔《续书谱》云:“右军书‘羲之’字、‘当’字、

‘得’字、

‘慰’字最多,多至数十字,无有同者,而未尝不同也,可谓‘所欲不逾矩’矣”。羲之作行草,变化莫测,令人有不可思议之妙。由此观之,字无定形,物有常理。字无定形则动静变化,机趣无方;物有常理,则工拙规矩,格法同归。莫云卿《评书》云:“钟书点画各异,右军万字不同,物情难齐,变化无方,此自神理所存,岂但盘旋笔札间,区区求象貌之合者。”总之,古人论结构之变有三种基本方式:一是形态之变,二是方向之变,三是位置之变。诚如陈绎曾《翰林要诀》云:“字形八面,迭递增换,一面变,形凡八变,二面变,形凡五十六变。三面以上,变化不可胜数也。”

第四是墨色之变。当字书之于纸时,墨色浓淡干枯的变化成为书家关注的焦点,在书写实践中,书家们发现墨色的不同变化带给人们不同的视觉感受,也可表达出不同的精神内涵。孙过庭《书谱》云:“带燥方润,籽浓遂枯。”用墨忌枯燥,枯燥不润泽,字无精神。用墨贵润重浓,但一味浓润,则墨色缺少变化,故又贵于浓淡枯润相兼之妙。姜夔《续书谱》云:“凡作楷,墨欲干,然不可太燥。行草则燥润相杂,以润取妍,以燥取险,墨深则笔滞,燥则笔枯,亦不可知也。”作楷书时,要掌握好墨色,不可太多,亦不可太少,丰润则易于晕化,枯燥则无神采。明人解缙《春雨杂述》云:“且其遗迹偶然之作,枯燥重湿,浓淡相间,盖不经意肆笔为之,适符天巧,奇妙出焉。”总之,墨韵就会产生一种自然的变化,墨色的变化构成通变观的核心内容。

其五是章法之变。古代书论中关于章法的论述俯拾皆是,其核心在于章法的变化。传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云:“夫欲书者,先乾研墨地,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便不是书,但得其点画耳。”好的章法应是字间、行间,须承上启下,左右映带,气脉相通,精神贯注。然局部则有大小、偃仰、平直、振动,有开合、伸缩、疏密、长短、广狭、奇正等变化。孙过庭《书谱》云:“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匾之准。”一幅字中点画结字贵有变化,但必有一种统一和谐的笔调和风格。蒋和《书法正宗》云:

“布白有三:字中之布自,逐字之布白,行间之布白。初学皆须停匀。既知停匀,则求变化。斜正疏密,错落其间,十三行之妙在三布白也。”故而章法之变是不可穷尽的。

其六,风格之变。风格之变主要表 现在个体风格变化、群体风格变化、地域风格变化、时代风格变化。论个体风格的不同,释亚栖《论书》云:“凡书通即变。王变白云体,欧变右军体,柳变欧阳体、永禅师、褚遂良、颜真卿、李邕、虞世南等,并得书中法,后皆自变其体,以传后世,俱得垂名,若执法不变、纵能入古三分,亦被号为书奴,终非自立之体。是书家之大要。”个体风格的形成正在于对传统的继承而不断创变。史称“颜筋柳骨”,是就颜真卿、柳公权二人书法风格而言。譬如宋四家开启“尚意”书风,扬州八怪崇尚“丑怪”,但无论是宋四家,还是扬州八怪,他们都有各自的风格特点,这便是同中有异,异中存同。论地域风格的不同,阮元在《南北书派论》中对南北书风格特点进行了区分:

“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启牍,减笔至不可识”,

“北派则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南北书法风格不同因地域的差别而引起,因而有了碑帖的分野。而时代书风的形成有着复杂的原因,除了与当时社会政治、经济、宗教、文化、哲学思想、社会风尚等有着密切关系之外,主要还决定于在这历史时期一个民族共同之审美观念。因此不同时代有不同的风格表现,这便是古人常言的“结字因时而异”、

“笔墨当随时代”。不同的时代表现出不同的风格,是书法发展内在规律使然。

知晓何为通变观,这是远远不够的,真正自如地运用通变观于书写中,需要一个漫长准备和积累的过程,主要包括如下几种因素:

首先是体悟变化之道。前面已讲过,中国古代先哲皆承认变是宇宙世界中之一根本事实,变易是根本,一切事物无不处在变化之中。因此,大自然是人们体悟变化之道的最好教科书,传蔡邕《九势》云:“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这段论述阐明了书法艺术的生成及其艺术美的自然物质基础。其中有两层意义:一是中国文字的产生历来被认为是“观象于天”、

“观法于地”的结果,“书”取法于自然之象,依照自然的变化运动法则而作。二是自然万象均是因阴阳的对立相克、相生、变化、运动而构成。究其根源,是要书写者深入宇宙世界,体悟大自然的奥秘,即变化之道。

其次是强化创变意识。一个书家能否获得最后的成功,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取决他是否具有强烈的求变意识。如果一个人谨守古法,不敢越雷池一步,那他必然沦为“书奴”,

“书奴”是遭人鄙弃与唾骂:

“随人作计终后人”

(黄庭坚),

“似我者死俗,学我者死”

(李北海)。正因为如此,中国古代书法史所体现出来是一部不断创新的历史。表现在古代书家对待“古今”态度上,主张“变古为今”、“会古通今”。南朝宋虞和《论书表》云:“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受妍而薄质,人之情也。钟、张方之“二王’,可谓古矣,岂得无妍质之殊?”乇羲之的书法完成了由草而工,易质为妍的重大转变,而王献之书法与其父相比,又为一今一古。可见,二王父子正是有了强烈的创变意识,从而开启了一代新书风。那些在书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书法家,无不具有强烈的求变意识,无论是他们的言论还是作品,都带有浓郁的创新精神。

再次是变化气质个性。众所周知,一个书家气质个性发生变化,必然带来其作品的格调、趣味的变化。从早期的“书为心画”,到“心正则笔正”,再到“书如其人”。清人刘熙载将这一观点加以阐发:“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指出书法能够通过笔墨的运用表达书家的气质、性格、个性与情感。古人论之甚精,不外三个方面:治心、养气、读书。所谓“治心”就是“立品”,一个书写者首先要树立高尚品德情操,要有卓尔不凡的气度。清蒋衡《拙存堂题跋》云:

“颜鲁公忠义大节,唐代冠冕,故书如端人正士。宋代《宣和书谱》云:

“大抵胸中所养不凡,见之笔下者皆超绝,故善论书者以谓胸中有万卷书,下笔便无俗气。”清杨守敬《学书迩言》云:

“一要品高,品高则下笔妍雅,不落尘俗;一要学富,胸罗万有,书卷之气,自然溢于行间。古之大家,莫不备此,断未有胸无点墨而能超轶等伦者也。”总之,通过治心、养气、读书等途径来达到变化气质、个性目的。最后是具备熟练的书写技法。所谓“书通则变”。“通”指融会贯通,即掌握艺术内部之客观规律,遇到技进乎道的境界,熟练的书写技巧应体现技道两进要求。而变则以通为前提。书法艺术的创新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追求一种与众不同的形式美,追求一种法与意、情与理、形与神相统一的风格美。

今天重温古人所确立的通变观,对于当代书法发展,仍然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与意义。挖掘其中的价值,是本文的要旨所在。当代书坛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有了长足的进步,却存在诸多问题,这些问题在短时期是无法得到解决。

书法在中国有着数千年的传统,这是当代书法发展的不竭源泉,需要我们不断地激活,阐发、丰富与发展。那么通变观在当下书坛,它具有怎样的价值与意义?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理论价值,一是实践价值。

先说通变观的理论价值。古代书论中的通变观的形成,有两个基本的原因,一是受先哲或同时代的哲学思想影响,二是对历代或同时代书法实践的高度总结。因而,通变观的基本思想内涵是不会因时空的改变而失去其意义,即便是今天,书法艺术要想得到更好地发展,仍然离不开通变观的引领。尽管我们所处的文化背景与古人有了较大的差别,但我们仍可汲取其中最合理的精神,对一些不合理的因素加以更新改造,这本身符合通变观精神要点。

对于当代书法创作而言,通变观的实践价值更为重要。当代书法创作出现两种怪异现象:一是一味摹古,一是一味求奇。前者则食古不化,唯古是尊,学王则亦步亦趋,学颜则几可乱真,以为这便是书法的最高境界,殊不知这是不谙变化之道的一种极端表现,是乡愿的行为。后者美其名曰不计工拙,实则连最基本技巧都不具备,鼓努为力,扭怩作态,争奇斗怪,眩人耳目,以为这就是个性的高扬,这亦为不谙变化之道的极端之徒,是狂狷的恶作剧。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缺少对传统书法发展脉落与流变的了解,更缺少对古代书写观念,尤其是通变的认识与领会。故而简单地认为古代书法观念在当代已经过时了,没有什么价值了。恰恰相反,非但没有过时,我们要想书法能健康持续地发展下去,必须坚持通变观,弘扬通变观,丰富它的精神内涵。

通过对“通变观”作了较为全面而充分的讨论,为人们提供了理解这一传统古老的书法观念一新的视野,这也为当下的书法理论研究提供一种新的探究方式,其意义与价值是不实而喻的。

“通变观”中所蕴含的丰富的精神不是一篇短文所能包容的,需要我们共同进一步去挖掘,阐扬和实践,以期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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