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其人其词之“真”

时间:2022-08-14 03:54:45

摘要:后主之为人体现一个“真”字,为词也体现一个“真”字,因其为人真,因而为词也真。本文旨在从情感表达、题材内容和艺术特色方面分析其“真”之特性。

关键词:真;感情;环境;经历;题材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3)08-0173-03

李煜(937-978)初名从嘉,字重光,即位时改名煜,号钟隐,是中主李的第六子。他生于深宫之中,但同时又处在一个富有文学气氛的环境里。他的父亲李很有文学素养,所作的词虽少,却因委婉哀怨的艺术特色而被人传诵。做过李宰相的冯延巳也是一个有名的词家。而李煜自己,也爱好经籍文学,精于鉴赏,并有着多种文艺才能。他不仅是一代词家,也是有名的书法家,创“聚针钉”、“金错刀”、“撮襟”诸体。他又善画,尤擅长于翎毛墨竹;并且精通音律,善于作曲。他还写过有关书法、音乐方面的理论文章,不过他的文章大多已散失,所剩寥寥无几。一个封建时代的皇帝,具有如此多方面的文学艺术才能,且都能达到相当高的成就,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身为南唐国主的他,经历了常人不曾有过的从帝王之尊沦为阶下囚痛苦折磨,这种经历上的巨大变化,让他对人生的感悟更加深刻,更加细腻。无论是前期写流连风月、伤春惜时的作品,还是后期写江山易主、物是人非的作品,都写得真率自然,形象鲜明,历来为人们所称道。周济评其“后主则粗服乱头矣”(《介存斋杂著》),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则认为他是“不失其赤子之心者”,这些评述都源于李煜的“真”。

情感生活中,李煜与大周后可谓是伉俪情深。在大周后疾笃之时,竟欲投井自殉,万分悲痛。吴熊和等著《十大词人》里有如下叙述:“自制诔刻之石与后所爱金屑檀槽琵琶同葬,又作书燔之与诀,自称‘夫煜’。辞数千言,皆极酸楚。”可见,他与大周后感情真挚。但在大周后重病期间,他又与小周后有着“袜步香阶”的幽期密会。那首《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就描写了约会情景。在“花明月暗”“薄雾轻笼”的夜晚,一个女孩子袜提鞋行走在香阶之上,目的是与情人约会,那“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的大胆露骨抒写,也反映出李煜其人其词之真。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过着纷繁豪奢的宫廷生活,也正是这样的生活才让他有了学习各种文学艺术的机会,形成了他安逸享乐、不谙于国事政界纷争的单纯思想。再加上青年时代曾受到长兄太子弘冀的猜忌,他便以典籍自娱,把才智精力倾注于文学艺术、爱情和享乐中,他的《渔父》词两首(“浪花有意千里雪”、“一棹春风一夜舟”)正表现的是他这隐遁恬退的思想。他号钟山隐士、莲峰居士,也应与此有关。他生长在慈父和“岁时赐予,必先诸姒然后及中宫”的慈母身边,加之周围环境的影响养,成了他一直以来的纯真任纵。也许正是他的这一纯真性情,让他适于追求文学艺术中的真善美,钻研其中,不自觉地达到了极高境界。所以后人在联想到他的身世和精湛的词作时称其“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他还笃信佛法,广建佛寺,募民为僧,沉湎于佛教之中。以至于当金陵城陷之时,仍在佛寺诵经礼佛,想通过虔诚感动菩萨,免于大厦之倾。在徐铉奉太宗之命来见时又不免生出“悔杀了潘佑、李平”这样的感叹,以致于饮牵机毒药而身亡。

李煜独特的生活环境与经历,使他缺少社会阅历,形成了他无心计、无堤防的坦诚而没有半点城府的性格。在词作中他也毫不掩饰地将感情宣泄出来,了无保留的表现出一个真实的“自我”。缘情而行,真率自然,是其为人之本性也是其创作的独特风格之所在。

在创作上,李煜常将自己的生活感受入词。因生活状况的变化,词的内容在各时期明显不同,但它们又共同具有“情真”这一特色。前期写宫廷享乐生活的感受时对自己的沉迷与陶醉不加掩饰;中期写家庭变故、国家衰败的惆怅不安、迷茫感伤时情真意切;后期写亡国之痛更是血泪至情。他的词都是其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是其真情实感的自然抒发。尽管不同时期词风有很大的变化,但以词来反映自己的真实生活和真切感受则是始终如一的。对李煜在词作融入自己的真情实感,夏承焘在《唐宋词叙说》中说:“李煜是用这种文学(即词)揭发自己的灵魂,表现没落贵族的悲哀的第一人。”他的词是自己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作者正是通过词来反映自己的真实生活和真切感受,其词作可以说是他独特的生活经历。后主前期的词,由于当时他生活奢侈豪华,寄情于深宫的清歌艳舞。因而写下不少绮丽的作品。如《浣溪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日上三竿,本来是君王早朝的时间,但对于李煜来说好像没有这种约束。我们所见到的场景是:次第添香的香艳环境,不见停歇的歌舞娱乐,因舞起皱的红锦地衣,不知不觉金钗滑落的酣畅表演;邀杯微熏,拈花嗅蕊。李煜对这种享乐已经写到了十分,写到了无以复加。

再看那首描写他与小周后偷偷幽会的《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词中描写了在花意朦胧、月色昏暗、轻雾笼罩这样柔和、美丽、朦胧、香艳的氛围,展示出小周后赴约时那种袜提鞋的急切忘情,可谓情真景真。李煜也没有了帝王的的那种高高在上和皇家的尊贵,而是充满了世俗的常人生活意味:极俚俗,极真挚,也极动人。

在以上几首词里,后主毫不掩饰地把自己亡国之前整日沉湎于骄奢侈靡的宫中生活、不思朝政、苟且偷安的情状表现出来,并且丝毫不顾自己帝王的身份和地位。李煜作词的心态完全是一个常人的心态,是一个诗人的心态,是一个多情者的心态。自古以来帝王不直接表现自己的生活情景与心理状态,而是弘扬道与理,以标明自己九五之尊的身份。但李煜却全然不顾这些,不仅在词中直接描写他的宫庭娱乐生活,而且在词中用了大量的笔墨尽述其奢华,烘托其气氛及场景,真挚表达自己纵情享乐、沉迷其中的情致意兴,因此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当金陵城陷,李煜白衣纱帽待罪于明德楼下,不得不接受了违命侯这个耻辱封号,李煜也便从九五之尊沦为阶下之囚。经历上的变化,命运的巨大落差,在其词作之中,有抚今忆昔的,有无限感伤的,有悔恨至极的,等等。这时期词作的内容由原来的宴饮娱乐也变成了追忆、感叹、悔恨、无奈、悲痛,处处流露出思念故国、抚今追昔的沉痛和哀伤,直捣肺腑,催人泪下,发人深省,更有着极强的震撼感染力量。正如周永济在《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中所说:“昔人谓后主亡国之词,乃以血写成者,其言语语真切出于肺腑也。”有人曾说过以李煜的才华,如果没有后一段被俘遭禁的经历,那么他不过是个冯延巳,而现在他以一个皇帝的身份,经受了屈辱的囚徒生活,这就使他在词的创作上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从而创作出了一系列传诵千古之作。试看一首《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作此词时李煜已被俘押至汴京,过着失去自由、失去尊严的类似囚徒般生活,他想东山再起,他有心复国,但目前他失去了原来的一切,想要复国几乎无望,只能过着“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生活,于是他叹惋“太匆匆”,他呼喊“几时重”,花开花落会勾起他对故国往事的诸多回忆,引起他对目前处境和残酷现实的莫名感伤。作者把人生的无常之可悲和天行有常之间的矛盾写到了极致,花开花谢是自然界的十分正常的规律,正是这再正常不过的规律而毁灭了花这样美丽的生命。在这首词里,花人一体,正因如此也印证了自然界的无情和残酷,这里面饱含着词人的情感,是词人痛苦内心的宣泄,是对美好事物的一种深深挽留,其中饱含着作者巨大的悲慨。这一切并非作者有意造作粉饰,是作者敏锐的观察和纯真的内心情感的抒发,此词震撼人心,力透纸背。

李煜词作感情抒发是以真取胜,以真感人,以真设境。其词具有高度的概括力和感染力,能够抓住并突出所写事物的本质特征,通过人和事物之间的关系,突出强调人物的活动以及由此产生的影响力,加强了作品中人物的活跃气氛,从而贴近读者,给人真实的感觉。如《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照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此词描绘的是宫中夜晚的生活场景,这个夜晚,极尽富丽堂皇。在清静的月色中,有晚妆初了、肌肤如雪、鱼贯排列的宫娥这样的视觉铺排,有“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这样的听觉渲染,又有临风飘香的嗅觉描绘,加之醉拍阑干,乘马赏月,可谓是集声、色、味于一体。作者确实有诗人的潇洒,他陶醉于其中,沉浸于其中,对于生活的真情投入,对于自然的用心理解,李煜做到了极致。

又如他的《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通过伤春伤别的题材,以片刻欢乐的梦境反衬当时的囚徒生活,寄托他抚今追昔的亡国之思,塑造了一个失去故国,梦醒后无限悲伤的不幸者形象。试想李煜曾作为一国之君,痛失故国沦为阶下囚,受尽屈辱,曾经的美好如落花流水般一去不返,留下的是无限的仇恨与愤慨,抚今追昔,令人痛彻心扉。面对天堂地狱般的巨变,作者所表现出来的依然是直面世故的真纯,以其“赤子之心”,将郁积于心的悲伤、无奈、寂寞和悲哀诉诸笔端,不做作,不粉饰,表现了一种洗尽铅华的平淡与超然。

李煜词不仅在情感表达与题材内容上具有“真”之特性,词中所应用的创作手法和艺术特色也给人真切自然之感。历代词评家对李煜及其词作都有极高的评价。如清代谭献的《谭评词辩》卷二中说;“后主之词,足当太白诗篇,高奇无比。”王国维《人间词话》认为:“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对李煜评价极高。晚唐中期,词由民间词而发展为文人词,以温庭筠为先导。那时的词多通过香艳的色泽着力描写女性的容貌服饰,通过密集的意象和高洁的品物表现闺情愁思,辞藻华丽,思维跳跃。多写相思、恋情、闺怨等,题材狭窄,辞藻华美,风格艳,乃青楼妓馆应歌之作,很难看到词人本身独特的思想感情。而李煜则是把词变成了抒发自己感情意趣的工具,虽也有伤春悲秋、离怀别绪之词,但那是作者的真情实感。他用词来直抒自己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尽抒自己人生中的悲欢离合,他一扫花间之气,不借铅华之丽,于“蓬首粗服”中显出天然韵致与情味。

他也善于将抽象感情具体化,熔铸自己的感情,通过对客观景物的描绘,融入自己的主观感情,真正做到了情景交融,具有感人的艺术魅力。李煜观察细腻、敏锐,善于表达,并能深入体验身边事物,其词具有高度的概括力。如《浪淘沙》(帘外雨潺潺)这首词中暮春潺潺无休乱人心绪的雨,天寒心烦的冷寂和孤郁时登高远眺的场景,是我们在异国他乡孤苦忧郁时,都会有的共同感受,而作者就是以这些共同点来打动人的。他发掘并呈现出了这些典型环境和典型心理间的必然联系,所以人们遇到相同的境遇时,常常产生与词人相同的心理,由此产生某种感情上的共鸣。在《清平乐》(别来春半)中又用“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这样的句子是化无形的离恨之情为有形春草,把愁思写成鲜活的有生命的形象了。在《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里,“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更是以其形象的概括将离愁之情写得凄婉动人,使人感觉其味在酸咸之外,但却根植于作者的内心深处,无法驱散,历久不去。将一己之悲慨升华到人类共有情感体味,这样的“真”,具有不衰的生命力。

李煜词的真,也表现在大量运用直抒胸臆的手法上。从自己的切身感受出发,直抒胸臆,尽情挥洒,使词中情事物象都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如《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河山,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罗,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此词明白晓畅,但感情却凝重深沉,语言浅近,但又情深意切,把苦不堪言、悔不当初的那种内心情感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收到了语浅情深的效果。李煜就是这样不同于其他词人那样采取幽隐曲折的写法,而是大胆运用直抒胸臆的手法来表达强烈动人的感情,这正表明他忠于感情,也体现了其人真词也真的本色。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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