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的外延

时间:2022-07-27 04:53:01

粮食的外延

谷仓

谷仓总是藏在屋子深处,像极了人体内的胃。仓内粮食数量从某个层面上来说是家的秘密,家是小小的天下,天下粮仓关系到家庭成员的生死、荣辱。

农村里几乎每家有谷仓:有的是用青砖砌就,内表用石灰抹上薄薄的一层,外层是原始的青砖错叠,中间流溢出的石灰沾在了砖沿上;有的是木质的,一座谷仓由几节方形的板块组合而成,最下一个连着底部,上面是一块盖板。我家的是木质谷仓,父亲兄弟分家,高高的谷仓被分成了两半,伯父家得一个盖,我家是个底,父亲找来木匠打造了盖子,谷仓分开后又重新复活,如蚯蚓截成两段后依然存活一样。谷仓能养活一家人,因为它有几条命。

谷仓是一个偌大的容器,它容纳了家庭生活的悲欢,如一张摊开在时间上的桌布,一卷一撮,把岁月打包塞进里面,待日后慢慢探取。我只有在捉迷藏和晒陈谷的时候才会进入谷仓里,那时是我与谷仓静静对视的时刻。灰褐色的木板沾满了稻谷被蛀蚀后的白色粉末,就连木板本身也疏密不一地布满小孔,里面散逸着秋日阳光和陈旧谷物混合而成的气息。躲在里面我是安全的,就像谷仓堆满粒粒饱满的粮食一样让人放心。母亲经常侍弄谷仓,在新粮入仓前总会用扫把筛干净谷仓内壁,犹如举行一场盛大而庄重的仪式;或者拣一个阳光煦暖的日子翻晒色泽暗沉的陈谷,谷里爬行着星星点点黑色的硬壳虫。经历了上个世纪三年自然灾害的父母很看重谷仓,谷仓是家里除了大灶之外另一个神圣的地方,它的神圣在于拥有一张与身体一样面积的嘴,却一直缄默不语,养活着家人。

村里最穷的人家可以穿得邋遢,睡得逼仄,但一定要有谷仓。如果真的没有可以藏带着太阳体温的金黄谷粒,那也必定用质地粗糙的大缸替代,缸底覆盖着一层浅浅的碎米,时或蠕动着白色的米虫。从仓到缸变的是形貌和

体积,不变的是心理——无论是空的还是满的,都盛放着安耽。

年成如何,谷仓记性最好。谷仓对主人坦诚无私同舟共济,它的胃与人的胃相通着,大家一起挨饿,一起饱餐。

总之,仓廪实而知礼节,谷仓是人的精神制高点。

镰刀

镰刀是张扬、血性的。它省略掉嘴唇甚至面部,只露出一口紧密坚硬的牙齿,睥睨着横在面前的植物。

我想镰刀是在夜晚打造成的,弧形的身躯和漠然的姿态一定沾染着月亮的身姿和月光的清冷。为了不至于让肌肤触及镰刀的实质,它用木制的把柄连接人和冰冷的钢齿。镰刀一直弯着自己,枕戈待旦。

镰刀是田野的主宰者,夏收秋收时节,人们握一把镰刀,横过门框,横过田野和半个季节。我家有好几把镰刀,相同的质地,木柄上贴着品牌和厂家信息,旧的镰刀只剩下黑糊糊粘纸的痕迹,浸润过的手汗气味全无。新刀锃光发亮,旧的悄悄爬满了浓淡不均的锈斑,它们需要在稻杆上打磨出昔日的亮色。镰刀劳作的时间很短,平时它们总被冷落在门边的角落里,有的还在长满苔藓的围墙砖缝间,经受着风吹雨打,沉睡出了慵懒的锈色。一旦来到田野,就算无法磨牙切齿也会在空气中挥舞几下,做撕咬前的演习。与其说人们手挥着镰刀,不如说镰刀引领着手在水稻丛中穿梭,坚齿所到之处,稻杆整齐地匍匐在带着露水的泥土上。一场丰收就是镰刀对田野的一次巡视。

镰刀和田野的一切有关。人们用镰刀割猪、鹅等家畜家禽吃的草,通过镰刀我们亲近着长在周边的草类。革命草水陆皆生,底部白色的根须滋养出一节节、一叉叉不断蔓延的茎叶,中空而脆的质地在镰刀未亲吻之前早已折腰臣服。田里簇拥着油菜的青草一堆堆累积着,镰刀所及之处,都滚作厚实的一团。有时小孩偷懒割一捧蒲公英充数,垫在猪圈的污秽里。人们也用镰刀挖野菜,镰刀的尖头直刺根部一挑,野菜带着新鲜的泥屑跳脱出来,刀齿扮演了一次旁观者。面临丛生的荆棘,镰刀总是龇着牙齿狠狠撕咬,割断纠缠的藤蔓无数只手臂……我想镰刀是植物百科家,它一定认识大多数植物,认识它们的形状、色泽、质地特别是味道,同明代那个写《本草纲目》的李时珍一样。但它没有手不会写,没有嘴不会说,没有眼不会看,只会用满口的牙齿一遍一遍地撕咬。

我的左手就在某个夏天被镰刀深深地咬伤,无名指尖连同一角指甲脱落,殷红的血肆无忌惮地流离出来,如同当时的满头大汗。我用几根新鲜的稻草扎住手指,右手捏住伤口才渐渐阻止了鲜血的突围。而今指甲依旧有些内陷,每次凝视这个手指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把已经老去的镰刀。镰刀的误伤概率和它的牙齿一样密集。

手依旧是那双手,只是添了岁月的老茧;镰刀一茬一茬地老去更新。坚硬的钢齿终究抵敌不了时间的洗刷,磨钝或者弯折,然后朽烂。人脱落了一口牙齿,仍会用厚实泛白的牙床磨损食物以助消化。以柔克刚适用于相对的时间里,人的舌头永远比牙齿长寿。

锈迹斑斑的镰刀被闲置在冷落处让人疼痛,它用梦温暖着每个日夜:广阔的背景、疏朗的秋风和眼前跳跃的稻穗。镰刀一生收藏着丰富的记忆,关于田野,关于日光,关于成熟,甚至代表一个阶级,高高飘扬的党旗上烙下了镰刀的身影。

镰刀的老去和人的逝去一样无可逆转,但唯一不同的是它死后并不挺直身子,一直弓着奋斗的姿势。

谷筛

谷筛用上百只深邃的眼睛数着稻粒,把细碎的稻杆和青黄相杂的稻叶搁浅在自己的地盘里,洒下一阵阵谷雨,田野的稻浪在它下面堆成了圆锥形。对待粮食它用疏导

的方式而不是谷仓般的围堵、禁闭。

谷筛一般有两种,单人筛和双人筛,双人筛就在底部架两根竹柄,无论哪一种都需要一人畚谷穗,都需要扭动腰肢的优美舞姿。我常常配合母亲筛谷,带着稻杆叶的部分被母亲丢到旁边的箩筐或者竹匾里,最后会到弄堂口或者湖边的空地上扬洒,筛落藏匿其间的稻头谷。谷筛只有在运动中完成着使命,静止是一种荒废。

村里有两个篾匠,是编谷筛的能手。一个是表舅舅,一只脚瘸着,走起路来一低一高,简直是跃着前进,甚至有时候会把鞋子甩得老远。表舅舅的手艺很精湛,任何长度的竹子在他的刀下被分成粗细均匀的条子或者短杆,柔软如纸,光滑似玉。他编箩筐、竹匾、畚箕、凉席、谷席和谷筛。他编织的谷筛周边圆润,格子均匀合谷粒的形体,容易甩得开,筛谷时酣畅淋漓。和表舅舅搭档的是隔壁大伯,他们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篾匠,村子的竹山翠竹葱茏,田间地头的用具大多和竹有关,每年农忙来临前总会忙得不可开交。世异时移,篾匠从舞台上谢幕了,大伯跟着他儿子学了水电工,表舅舅一直在捕鱼,只是腿一直瘸着。篾匠的手艺渐行渐远,只零星地收藏在老屋的某些角落,越来越稀疏。表舅舅至今还单身着,但村子里一半的竹具都是他的子女。

母亲很爱惜那个破旧的谷筛,纵使口粮田租给种西瓜的承包户后,谷筛常常摊在我的视线里。筛里晒着笋干菜、豆荚、雪里蕻芥菜,让阳光尽情地滤透水分。虽然村人纷纷出去打工了,但那面谷筛依旧挂在石灰斑驳的墙上,如古老的挂钟,沉寂、肃穆,时间在谷筛咧得更开的眼中滑落、散开、消隐。破旧不堪的谷筛最后会用来筛沙,棱角尖锐的石子在里面欢腾,谷筛以几倍的加速度摧朽拉枯地老去,终被弃之院子角落或者虚构一场浴火涅槃。谷筛上百只眼睛能看清楚每一粒稻谷,唯独看不见自己的命运。

秋天田野的一缕缕气息与谷筛有关,它滤出阳光、流水和泥土的果实,筛除冬天的空旷,筛出了秋天的明净纯粹,特别挑剔。谷筛从形而上来说,对人们的精神进行着分野。

手推车

推和拉是一对反作用力,手推车我们也叫手拉车。

一副沉重的肋骨般的骨架,由左右两根长木支构、衔接,木头中贯,竹片打底,翻起两扇边沿沉沉地趴在车胎上。手推车是维系田野和大灶的媒介。车上往往装载着带阳光温度的谷袋,被缚成整整齐齐一捆捆的稻草,散发出田野成熟的气味。大灶是用稻草作燃料,灶膛里烧腾着一把把稻草的火焰,煮着飘散馨香的米饭。从田野到家是一条泥路,雨天车辙低陷的痕迹在晴天被硬塑了,中间又要经过两座桥一个坡,父亲在前面拉车,我在后面紧紧跟着推车,在上斜坡时我微薄的臂力被手推车结实的骨架分散了,徒留下一阵喘息。我也试着拉过车,远比推车来得辛劳,因为拉车绝不容许片刻的偷懒。手推车从不挑挑拣拣,有时候上面也会装一袋气味刺鼻的尿素,或者一桶氨水甚至粪肥水。车子依旧匍匐着,以最大的平行贴着坑坑洼洼的地面,手推车一直低着头,犹如饱满的稻穗。

家里以前就有一辆手推车,它和打稻机一样是农家的大件,却渐渐地被时光融化了。车子是本家无师自通的三脚猫堂叔做的,笨重而粗糙;后来散架改成了更小的车型,依然拉着粮食和稻草;再后来终于萎缩成一堆遮挡柴房门口的障碍物。虽然车子骨架散乱,但每一根仍是它坚硬的骨头。

手推车老实本分从不远行,顶多拉着刚刚脱去露水的粮食去七八里外的粮站纳粮。车子像老牛一样认路,总喜欢在车辙里滚动,每一道深深的车辙就是人们远望的目光。手推车是村民们某种无可言传的精神隐喻。

没有手推车的日子,我左手一把现实,右手一把回忆,却再也拉不动昨天一个单薄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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