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侧脸

说到贫穷，我最先想到的是父亲喝羊肉汤时的侧脸。那是个平凡的老人，张口闭口间，他脸颊的肌肉牵引松弛的面皮，挤出层层迭迭的皱纹。不同的是，他将小学刚毕业的儿子丢在借来的三轮车里，独自下车走向知名的羊肉汤铺。徘徊许久后，他从口袋拿出钱包，挖出钱包里的所有纸钞与铜板，点了一小碗的羊肉汤与羊杂。坐在店前的长椅上，一匙又一匙，舀起羊肉清汤，缓缓吹气，将汤汁送入口中。 　看着他的侧脸，饥饿如蛇在我肠胃间翻搅。在家里经济最困难的时刻，他在一餐内花光了好几天的生活费，替自己安排了如此奢侈的享受，并且亳不避讳让自己的儿子看见。我坐在车内，吞咽涌出的唾液，尽力维持表情的漠然。 　这个举动在父子关系上割下一道既长且深的裂痕。此后他经常感叹我的叛逆期太长，也太针对他。但他始终不知，我之所以选择他最瞧不起的文学，除了自由意志之外，还有那么一些刻意拂逆他的期望。

当年在友人的怂恿下，不够世故的父亲在浮夸的赞美中飘飘然失去自我。在一帮称兄道弟的友人设计下，他散尽家产，负债累累，成了“纨绔子弟”一词的范例。历经财富的无常与贫穷的罪恶，他对世间万物的评断都以钱为标竿。

西方小说中的落魄白人或自私疯狂角色也经常使我想到父亲。他惨败的人生历练是我理解文学作品的捷径，当其他学生忙着找参考资料应付考试时，我早已直观地看见了作品深度与力量。

总归来说，我还是比别人幸运，读政治系的第一年就得了第一座文学奖，这像一张免死金牌，解决我一时的经济难题，必要的时候，还能拿来与亲友抗辩。在这些年的贫穷经验与文学历练下，我也开始能冷静地分析父亲当年的行为。穷途末路的人太需要一些过度华美的事物，来快速说服自己生命的可贵，就像当年父亲喝的那碗羊肉汤，长时间熬煮后还能清澈如水并不是简单的事。一碗清汤浓缩整只羊的精华，已经是艺术的境界。对父亲来说，是即将被贫穷的浪潮淹没前唯一伸手可及的浮木，为此他必须抛弃儿子，换取多一点信念的力气。可惜的是，父亲在我得第一个奖之前就过世了，直到死前，我在他眼中仍然是个叛逆的不肖子。这个印象，随着他的去世而停格，成为无法重新诠释的赘字，永远无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