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散文写作风格与其精神上的村庄

时间:2022-07-02 08:03:22

刘亮程散文写作风格与其精神上的村庄

刘亮程是从农村走出去的一位作家,而且不像一些乡土作家的一日游式的来写作乡土散文,刘亮程有他生活和劳作的影子在这片土地上。虽然他经常和一个闲人一样,肩扛一把铁锨,在好端端的地里挖一个坑,用来改变兔子的行走路线,或者在一堆急行军的蚂蚁面前观察上一下午。在刘亮程的血液里,流淌着天然的乡土味道,进而成为诗歌成为散文。其实刘亮程是一名诗人,虽然他的诗歌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要比他的散文集问世较晚,“农机配件门市部卖掉之后,我开始专心写诗,计划写一部万行长诗,主要是关于天空,关于云以及云朵下面一个村庄的事情。写到不到一千行,我扔掉诗稿进乌市打工。我的诗人生涯从此结束了。我在乌市打工期间,把我写完没有写完的诗全改成散文。”(《飞机配件门市部》)虽然没能以诗人的身份在中国文坛上出现,但是刘亮程是作为诗人开始在自己的村庄里出现,后来这部由诗歌改变而来的《一个人的村庄》,让刘亮程真正轰动文坛,被誉为二十世纪最后一位散文家。

有人说刘亮程写作的是一个大命题,关于人和自然,人和牲畜,以及人和整个农业社会如何

进退的大命题。其实刘亮程只是刘亮程,他只是将自己在这个村庄里看到的、听见的、梦见的,通过文字表达了出来而已。所以,在读他的文字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感受和理解,每个人也有自己的好恶评判,这都无可厚非。我所描述的,是我认为意义上的刘亮程,当然,大家心目中肯定还有别样的刘亮程。

一、哲学式的思考和诗歌化的语言

刘亮程不仅是站在人的立场上看待村里的事物,有时候他还会站在驴的立场、蚂蚁的立场或者狗的立场上去思考这些朴素的乡村哲学。他在《剩下的事情》里写道: “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就像一粒虫、一棵草在它浩荡的群落中孤单地面对自己的那份欢乐和痛苦。其他的虫、草不知道。”他用自己的语言来写人生最后的路程,写人生最终的那段孤单历程,虽然着笔不多,但是让人思考没有止步。所以,很多人称呼刘亮程为乡村哲学家。他只是一个农民,但是从大自然的熏陶里洞悉了一切,所有的世道轮回,何尝不是这么回事呢?

“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好像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刘亮程就是这样如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一样的作家,在给后人讲述着自己的一辈子的领悟,寒冷在他的笔下成了一种具体的美,深厚而让人绝望。在《寒风吹彻》这篇散文中,写到他曾将一位老人领回家中,以炉火温暖了他。但第二天还是发现那位老人已冻死在路边的荒野中。“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都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这一炉火,对这个寒冷一生的人来说,显然微不足道。他的寒冷太巨大。”“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刘亮程不但在自然界发现朴素的哲学和美学,而且在一些家畜身上也有所发现。在《狗这一辈子》里,刘亮程开头就写:“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剥了皮炖了肉。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人活着不容易,一条狗活着也不容易,但是人的不容易,有时候甚至超过一条忠实的狗。他在这篇散文里写,肯定会有一条在暗夜里行走的狗,“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这样充满淡淡忧伤的词句里,让我们回味的不仅是狗的忠实,更是对一种逐渐远去的农业文明的追忆和思考,具有深层次的哲理。

狗这一辈子,其实在很多方面映衬的是人活着的艰难和不容易,在这个世界上,人与其他动物无异。

刘亮程的漫不经心和慢脚步的生活,让他能够看见、能够听见,发生在这个村庄里或者村庄上空的一切事物。包括一棵树的死活。“树不害怕死是在树长空心以后。树觉得死就在树的身体里,跟树在一起。树像抱一个孩子一样,把死亡的树心包裹着。后来死亡越来越大,包不住了,死亡把树干撑开,蚂蚁进来了,虫子进来了,风刮进来雨淋进来。”(《大杨树》)虽然看似是描写一棵杨树的死亡过程,其实何尝不是一位老人在生命的最后那段日子里,面对死亡时的淡定和从容呢?

二、回归式的思考和蒙太奇式的表达方式

在这里我要提到一个陕西作家,与刘亮程比较类似,也是诗人出生,他最富盛名的是诗文集《马坊书》,但是近两年来,他的两篇散文却让当代文坛为之一震,那就是发表在《花城》上的《母亲本纪》和发表在《美文》上的《父亲本纪》,从提法上就是新颖的,用《史记》五体例之一的本纪,用一种追溯生命式的编年体手法,来复原和再现母亲以及父亲,在这个名为马坊的小村庄里,他的父亲和母亲卑微而又有尊严的活着,他们在这里劳作,任劳任怨,尊重大自然的每一个生灵,敬畏与人共生的每一个生命,最后也像这些动物、植物们一样无声的死去。耿翔刨开皮肉见骨质的写作方式,让读者在阅读时也感到阵阵疼痛,思考在这些看似朴实而文字背后隐藏着的深刻的命题。因此,耿翔的散文读来让人感觉非常有硬度,并且在散文书写中加入了无尽的张力和历史的厚重感。

刘亮程对村庄的解读和描述也是一种回归和复原。刘亮程曾在散文写作中指出,自己的童年其实是不幸的,并不幸福的,在他后来回首去

看的时候,发现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于是他开始虚构,虚构一个闲人,“我塑造了一个自己,照着他的样子生活,想事情。我将他带到童年,让他从小的时候开始,看见我的童年梦。写作之初,我并不知道这场写作的意义。我只清楚,回忆和做梦一样,纯属虚构。”(《向梦学习》)

刘亮程的回归不仅是精神的回归,有时候也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回归,“我突然出现在村子中间的马路上,晕晕乎乎,仿佛我一直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多少年,这一刻突然看见—一个长大的、正在老掉的自己,站在马路上,一副茫然的样子。”(《一个人回来》)

另外,在散文写作的诗歌式叙事中,有一个常用的技法,那就是蒙太奇表现技法,其实也就是散文写作中常说的“形散意不散”,更是诗歌写作中高屋建瓴的发散性思维。在刘亮程的散文写作中,能够通过一件事、一件物,然后将之扩展到另外一些与之相关的人和事,更为奇妙的是,他可以将两个并不相关的事物组合在一起,从而产生独特的美学效果,让人叹为观止,其实这也是得益于刘亮程这个闲人对村子事无巨细的观察。

刘亮程会带领着你,跟随着文字,向着更深处的思维进发,这种过程是美妙的,让人着迷的,而不是反感和说教式的。在散文名篇《大杨树》里主要描写了村里一棵古老的杨树被砍倒的过程,但是在考究的叙事过中,刘亮程却将村里的三个厉害东西,即钢板斧、老乌普家的绳子、会计家的锅搬了出来,虽然只有钢板斧与本文的叙事有关联,但是刘亮程却又写出了绳子和锅的来源以及在村里的重要意义,无疑是对大杨树这一同样具有重要意义的事物的一种反衬,然后又用近乎迷信的方式,交代出了这棵大杨树对村里人的意义,但是大杨树最终还是没能脱离被砍倒当做劈柴的宿命。

三、梦呓式的语言风格

在读完《一个人的村庄》之后,我才开始读《在新疆》,读到《向梦学习》、《农机配件门市部》等作品,这些作品正是对刘亮程散文写作根源和初衷的表达。对于读懂或者研究他的作品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在读《一个人的村庄》的时候,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他写的都是真的吗?文学创作会不会有一些虚构的成分在里面。当我读到《向梦学习》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一个人的村庄》是一个人的无边的白日梦,那个无所事事游逛在乡的闲人,是我在梦里找到的一个人物。我很早注意到,在梦里我比梦外悠闲,我背着手,看着一些事情发生,我像个局外人。”(《向梦学习》)由此我们才能看到,刘亮程的写作,是一种梦呓式的写作,他只是在完成一个重构睡梦的过程,当然梦里有虚有实,你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没有看见的并不一定虚假。

所以我认为,要读懂刘亮程,先从读他的《向梦学习》和《飞机配件门市部》开始。刘亮程认为,梦是一种学习,而作家是在暗夜里独自成长的一种人,接受夜和梦的教育。梦是一所学校。夜夜必修的功课是做梦。“我早期的诗和散文,一直在努力地写出梦景。作文如做梦,在犹如做梦的写作状态中,文字的意味向虚幻、恍惚和不可捉摸的真实飘移,我时而入梦,时而醒来说梦。梦和黑夜的氛围缠绕不散。我沉迷于这样的幻想。写作亦如暗夜中打捞,沉入遗忘的事物被唤醒。”

相信每一个人在年少的时候,都希望将自己的梦写出来,我也曾想将梦写出来,但是因为梦的无根无据和片段性等特点,我发现梦几乎是无法碰触的一个话题,一行字都写不出来。相信很多文友都会有这样的感受。但是刘亮程在梦里很享受,并且在梦里汲取到了营养。“我不知道自己一直向梦学习。我很早懂得隐喻、夸张、跳跃、倒叙、插叙、独白这些作文手法。后来,我写作多年,才意识到,这些在文学写作中常用的手法,在梦中也随处使用。做梦用的手法跟作文一模一样。”

刘亮程认为,最好的文学语言是梦语言。就是一个已经睡着原本不该说话的人,突兀的一两句。没前没后的自言自语。而这种梦呓便被很多作家发展为超现实的语言叙述方式。这也就是刘亮程的小说《虚土》会被很多人看不懂的原因,在小说中,一名5岁的孩子分不清现实和梦,一直在一个未醒来的梦里,怀疑自己是否出生,或者已经出生却从未长大。他觉得长大的全是别人。这就是一部超现实的梦呓式的小说作品,如果不是在怀着做梦或者解梦的状态去看这本书,就完全是在听痴人说梦了,难免会觉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四、刘亮程的精神村庄

一个作家,他的精神必须要有一种寄托,所有的故事和情节都要在这个环境里发生、发展。沈从文在凤凰小城里雕琢自己的文字世界,莫言在高密东北乡展开自己的叙述,路遥在陕北的双水村开始史诗般的纪事。一个作家,也许只有在最熟悉的场景、最熟悉的环境里,才能写出最伟大的作品来。

与其他作家一样,从农村出来的刘亮程也一样,他一辈子在自己的那个名为黄沙梁的小村庄生活、思考,所以这个村庄是他精神上的一个依托和载体,所有的思考放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才有其存在的意义。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个村庄,没有在这个村庄的生活和思考,就没有享誉中国文坛的刘亮程。

刘亮程是甘肃金塔县人,父亲也是县中学校长、团委书记,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举家搬迁到新疆,这个叫做黄沙梁的小村子里生活。一年一年,这个小村庄在发生着变化。“那时村里已没几户人家,到处是空房子,到处是无人耕种的荒地,你趴在院墙外,像个外人,张望着我们生活多年的旧院子,眼泪涔涔。”就是这样一个小村庄,成了刘亮程魂牵梦绕的故乡,他在离开多年后,再次回望的时候,发现寄存在这里太多的感情和故事,他们一家人在这里生活,直到父亲去世,再到去乌市打工,其实是刘亮程非常心酸的一段过往。刘亮程通过唯美而又伤感的语调,逐渐剥离过去生活的阴霾,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为自己的儿女讲述已经荒芜的家园。

其实,《一个人的村庄》就是刘亮程在多少年回忆村庄时做的一个梦,在这个梦里,虚实交错,他看到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出走,看到村里人全都出走,看到自己的妻子也离开这个村庄,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个村庄里消磨着漫长或者短暂的一生。

因为一个人,巨大的孤独包围了“我”:我的寂寞和恐惧是从村里带来的。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于是“我”开始关注与麦子有关、与村庄有关的一切生灵,他在一个无事的下午,踩坏了兔子的一条小路,继而又想:“野兔要来来回回走多少年,才能把我的一只脚印踩平。或许野兔一生气,不要这条路了。气再生得大点,不要这片草地了,翻过沙梁远远地迁居到另一片草地。你说我这么大的人了,干了件啥事。”

没有任何打扰的生活,是最适合思考的生活。如在瓦尔登湖畔过了两年独居生活的梭罗一样,“我”在这样的一个多月的在麦地里独居的生活里,在思考关于人和自然、人与家园、人与孤独等话题。最终“我”得出了结论:“如果我们永远地走了,从野地上的草棚,从村庄,从远远近近的城市。如果人的事情结束了,或者人还有万般未竟的事业,但人没有了。再也没有了。那么,我们干完的事情,将是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大的事情。”“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用完了,这件事物还在。时间再没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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