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话语与社会话语的冲突

时间:2022-06-21 03:22:40

个人话语与社会话语的冲突

摘 要:《牡丹灯记》在“剪灯”系列小说中以其主题的模糊性,别具一格。但小说中存在着明显的矛盾冲突,重“情”的个人话语的代表符女、乔生敢作敢为,令人同情;重“理”的社会话语的代表邻翁、魏法师、铁冠道人等,则给人以虚伪做作的观感。个人话语和社会话语的激烈冲突,对于深入挖掘小说文本寓意提供了一个有益的视角,同时也有利于领会作者瞿佑真实的创作意图和人生态度。

关键词:瞿佑;牡丹灯记;个人话语;社会话语

《牡丹灯记》在瞿佑《剪灯新话》的人鬼相恋小说中,属于特别的一篇。特别之处就在于它的文本寓意具有模糊性,正如乔光辉在《明代“剪灯”系列小说研究》中分析的那样,“在这篇小说中,作者的主题却极其模糊,很难寻觅到文字表面以下的深意”,“作者的叙述非常客观,超然得几乎让人看不出他的是非判断”。[1]显而易见的是,《牡丹灯记》中存在激烈冲突的矛盾双方,符女、乔生等代表着重“情”的个人话语,而邻翁、魏法师和铁冠道人则代表着重“理”的社会话语。挖掘潜伏在冲突背后的文本寓意,有利于探究作者的真实意图。

一、个人话语暂时领先于社会话语

乔生乃丧妻之人,恢复单身,尽管无聊,可社会主流意识中的专情观念使得他在元夕灯会这一晚自觉“不复出游”[2],但“倚门伫立”使其并未完全断绝与“出游”的关系。门外是热闹的灯会和实现与人交际的机遇,而门内代表的是清心寡欲、专情于亡妻的要求。乔生不出门外,也不愿完全与外界隔离,可见内心颇为挣扎。“倚门伫立”,乔生的视野完全处于门外,在内心渴望的激励下,人的聪慧狡黠得以施展。

十五日夜三更时分“游人渐稀”的冷清凸显了美人登场的惊为天人,“韶颜稚齿,真国色也”。在美人面前,乔生的“自抑”变得不堪一击,于是尾随美人而去。爱美之心占据上风,乔生果断出门。“女忽回顾而微哂曰:‘初无桑中之期,乃有月下之遇,似非偶然也。’”《诗经・墉风・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美人以诗经中私奔幽会之典故作为开场白。在古代社会主流话语体系之中,女子如此,或有勾引乔生之嫌,正如瞿佑《剪灯新话》序中所言,“自以为涉于语怪,近于诲淫”[3]。然而,美人并不是有夫之妇,单身女子在元夕灯会有如此举动,诲淫之嫌有待商榷。美人自述“故奉化州判女也”,“止妾一身”,又由后文湖心寺寺僧所言可知,美人乃“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死时年十七”,再到后来的符女供词“伏念某青年弃世”,可见美人英年早逝,并未婚配,那么欲与乔生共谱恋情,并无不贞之嫌。并且乔生鳏居,尾随符女在前,符女迎合乔生爱意在后,当属单身男女自由恋爱的范畴,符女勾引之说理由并不充分。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官宦人家小姐的魂魄,勇敢追求生前未曾体验过的爱情的形象。

乔生和符女勇于追求爱情的行为,标志着个人话语在社会话语面前暂时取得了领先地位。

二、社会话语对个人话语的初次压制

社会话语要维持自身的主导地位,决不允许个人话语长久处于优势,于是冲突开始激化。乔生与符丽卿恋爱将近半月,邻翁的出现促进了矛盾的产生。在乔生眼中,符丽卿乃国色天香的女子,而在偷窥的邻翁看来,符丽卿是一个粉妆骷髅。古往今来,狐仙鬼魅幻化人形,摄人心魄,为害一方,是社会话语中流传甚广的传说。以此观之,乔生鬼迷心窍,当局者迷,当以邻翁所言为是。然而,孰是孰非,小说文本给人以暧昧之感。邻翁寻访乔生下落,于湖心寺觅得符丽卿的棺椁,请寺僧开棺,此刻,“女貌如生焉”,与先前他所见到的粉妆骷髅相去甚远。在劝说乔生时,邻翁扮演的是卫道士的角色,代表了主流话语,与男子私通的女子伤风败俗,何况是离世多年的鬼魂,其实质自然是邪祟之物。而在人鬼相恋的小说语系中,为情可死,为情可生,正如瞿佑友人桂衡在“剪灯新话”诗并序中所言,“世间万事幻泡,往往有情能不死”[4],在寺僧的见证下,邻翁眼中的符女不再是骷髅,而与生前相貌无异。社会话语中的符女,先是骷髅,后是美女,前后矛盾,其可信度令人生疑。个人话语和社会话语的悖离,就体现在符丽卿的不同形象之中。

乔生与符女自由结合,欢爱将近半月,并无不妥之事发生。然而人鬼殊途,主流话语体系下,万事万物当各安其分,所以人鬼相恋在邻翁眼中就是大祸,“一旦真元耗尽,灾眚来临”。但同样是人鬼相恋,在《牡丹灯记》的前一篇《滕穆醉游聚景园记》中,滕穆与卫芳华则谱写了一曲美好的人鬼恋歌,两人相敬如宾,三年之后,芳华主动离开,并无灾异出现。两相对照,人鬼殊途的主流话语不得不引起人们反思。为了躲避所谓的灾祸,乔生还是听从了邻翁的劝谏,又在魏法师符篆的法力下,使得符丽卿“果不来矣”。到这个阶段,以乔生、符女的分离为标志,社会话语完全占据了上风。可是乔生的隐秘欲望并不会因此衰歇,在访友酒醉之后,他的欲望终究战胜理智,“都忘法师之戒”,在湖心寺与符丽卿重逢。此时,以理智为代表的所谓社会话语遭受了冲击。丫头金莲对乔生的态度是“何一向薄情如是”,符丽卿也责备乔生“薄幸”,在重情的个人话语中,乔生之前躲避符女的行为被解读为忘恩负义。此时的乔生始终没有解释,也许这是对他薄情的惩罚,作者刻意取消了他为社会主流意识辩护的话语权。符女认为“今幸得见,岂能相舍”,与乔生同入棺柩,乔生死于柩中。对于乔生的死,表面上看,是符丽卿造成的。但推根溯源,邻翁和魏法师的干涉,拆散了相爱的双方,符女要维护自己的爱情成果,既然不能与乔生同生,只有让乔生与自己同死。所以,社会话语和个人话语的冲突,造成了乔生死掉的结局。

三、社会话语压制个人话语的强势与虚伪

乔生死掉之后,人鬼相恋变成了鬼魂之间的爱情,“自后云阴之昼,月黑之宵,往往见生与女携手同行,一丫鬟挑双头牡丹灯前导”。可是冲突没有消解,反而来得更加激烈。“遇之者则得重疾,寒热交作”,先前的人鬼恋之所以被否定,是因为这种行为“伤风败俗”。如今的鬼魂之恋却给其他人带来了灾祸,“荐以功德,祭以牢醴,庶获痊可,否则不起矣”。妖邪作祟,百姓遭灾,百姓舍弃钱财,僧道方来驱邪,邪祟被压制。最终受益的不是妖邪,而百姓也付出了代价。那么为何鬼魂要来为害一方,作出对自身也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呢?百姓的疾病有没有可能是巧合,或是心理作用的结果。这种可能性,并不是没有。即使疾病确由鬼魂所致,那么符女和乔生的主观意愿如何?他们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过?

“乔生供曰:伏念某丧室鳏居,倚门独立,犯在色之戒,动多欲之求。不能效孙生见两头蛇而决断,乃致如郑子逢九尾狐而爱怜。事既莫追,悔将奚及!”乔生认为自己错在犯色戒,爱上了符女的魂魄。

“符女供曰:伏念某青年弃世,白昼无邻,六魄虽离,一灵未泯。灯前月下,逢五百年欢喜冤家;世上民间,作千万人风流话本。迷不知返,罪安可逃!”符女招供,身为鬼魂,爱上了乔生,是缘分注定。

“金莲供曰:伏念某杀青为骨,染素成胎,坟垄埋藏,是谁作俑而用?面目机发,比人具体而微。既有名字之称,可乏精灵之异!因而得计,岂敢为妖!”金莲作为随葬器物,自当伴随主人。“岂敢为妖”,金莲觉得不曾为妖。

三份供词都是在暴力胁迫之下得来,铁冠道人召来符吏,未曾问明原由,已然“以枷锁押女与生并金莲俱到,鞭挥扑,流血淋漓”,然后迫使其招供。“屈打成招”后的供词自然会在某种程度上向社会话语屈服,但他们丝毫不曾谈到自己给百姓带来灾祸。由此可知,符女、乔生和金莲并没有为害一方的主观意图。

主流话语的权威代表――铁冠道人,如何判罪呢?“惟幽明之异趣,乃诡怪之多端。遇之者不利于人,遭之者有害于物。故大厉入门而晋景殁,妖豕啼野而齐襄殂”,铁冠道人点出妖邪鬼魂“不利于人”的罪过,并以《春秋左传》和《史记・齐太公世家》中的典故为例。但这两个典故看似支撑着他的观点,实则所起的作用却有些微妙。晋景公梦见恶鬼大厉而死。齐襄公打猎,见到妖彘,坠车伤足,后来被杀死。表面上看,妖邪鬼魂的确给人带来了不祥的灾祸。但究其缘由,晋景公杀害赵同、赵括在先,大厉控诉其不正道在后。齐襄公先与鲁夫人私通,再命彭生杀害鲁桓公,又杀彭生以谢鲁。齐襄公可谓集、凶残、狡诈于一身。佛道宣扬因果报应,晋景公和齐襄公都是自种恶因在前,后尝恶果。由此可见,所谓“谦谦君子”的人类未必然,所谓“不利于人”的“幽明”、“诡怪”未必不尽然。

“乔家子生犹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贪淫,生可知矣”,照铁冠道人的逻辑,只要生前存在过错,死后也不足怜恤;死后存在过错的话,生前必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佛家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再者,就像由邪入正一样,同样也存在由正入邪的可能。社会主流话语中存在如此逻辑不通的判词,作者瞿佑对其真实态度可以略知一二。

对于所谓“驱鬼辟邪”事业的正义性,文本也给人模糊的观感。魏法师的符篆为何“止能治其未然”,治标不治本呢?或许他学艺未精,法力有限,因而给百姓指点了另一位高人。看来,驱邪的事业也有分工,有的治标,有的治本。邻翁举荐魏法师,魏法师举荐铁冠道人。驱邪的事业也离不开宣传工作,一环连一环。围绕利益分配、职责分工和宣传渠道这一系列问题,驱邪事业就类似于一个产业,而所谓正义与妖邪的冲突成就了这个产业。与其说妖邪所代表的个人话语在反抗社会话语,不如说是占据绝对优势的利益既得者――社会话语在放纵然后绞杀个人话语。文本中道行最高的铁冠道人,一开始并没有将“驱鬼辟邪”当成自己应尽的义务,而是极力想要置身事外。“山林隐士,旦暮且死,乌有奇术!君辈过听矣”,也许是铁冠道人谦虚,得知魏法师举荐之后,推托不得,又说,“老夫不下山已六十年,小子饶舌,烦吾一行”。言下颇有责备之意,似乎也不情愿。施展法力后,召来符吏,铁冠道人,却又换了一种口吻,“此间有邪祟为祸,惊扰生民,汝辈岂不知耶?宜疾驱之至”。这跟他先前“拒之甚严”的态度截然相反,免不了给人留下一个虚伪做作的印象。

文本的结尾,符女等三人被将吏“押赴九幽之狱”,个人话语最终被迫屈服。但社会话语的代表又有怎样的结局呢?铁冠道人拂袖入山,众人再去拜谢,已不复可见,魏法师则“病不能言矣”。魏法师的“病”,究竟是技高一筹的铁冠道人惩戒他的“饶舌”,还是魏法师泄露天机,天命所为?无论如何,一个还算尽本分的法师落得哑口不能言的下场。而文中道行最高的铁冠道人不复可见,作者是要体现他的仙风道骨,不恋红尘吗?那么,此地再有邪祟之事,谁人来救天下苍生呢?又或者作者是以一种含蓄的方式来体现对社会话语权威代表的不满。个人话语在社会话语面前无疑是弱势的,但在小说文本中,小说作者还是可以通过社会话语的最终缺失,来体现出自己对社会话语强势和虚伪的疏远。

“瞿佑《看灯词》作于《剪灯新话》问世之后,‘谁教误向灯街见,断送痴人死未休’当是针对乔生而言,其中可见元夕灯会启发了瞿佑的创作。”[5]瞿佑的诗作,对于理解他对《剪灯新话》中人物的态度也有借鉴意义。“误”、“断送”、“痴人”等字眼体现了诗中对乔生的态度,并不怎么认同。诗基本都扮演着正统文学体裁的角色,相对小说,更要求温柔敦厚的中和之美。因而作诗之时,瞿佑会更多地考虑到社会主流话语的审美取向。可在作为一家之言的小说文本中,限制就少了许多。因而,《牡丹灯记》以它主旨的模糊性,在《剪灯新话》中显得尤为特别。瞿佑好似铁冠道人,诗歌与小说创作存在自相矛盾的地方,或许是以此自嘲,孰是孰非留待后人去评判。但无论如何,在瞿佑的创作中,个人话语与社会话语的激烈冲突,的确彰显了别样的艺术张力。

注释:

[1]此处参见:乔光辉.论《剪灯新话》中的爱情题材.见明代“剪灯”系列小说研究[D].南京师范大学,2000,第102页。

[2]本文《牡丹灯记》引文均见:明・瞿佑著.瞿佑全集校注[M].乔光辉校注.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

[3]见瞿佑.剪灯新话序,明・瞿佑著.瞿佑全集校注[M].乔光辉校注.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第654页。

[4]见桂衡.剪灯新话诗并序,明・瞿佑著.瞿佑全集校注[M].乔光辉校注.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第657页。

[5]此处参见:乔光辉.“剪灯新话”的素材来源探微.见明代“剪灯”系列小说研究[D].南京师范大学,2000,第84页。

参考文献:

[1]明・瞿佑著.瞿佑全集校注[M].乔光辉校注.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

[2]乔光辉.明代“剪灯”系列小说研究[D].南京师范大学,2000.

[3]王瑾著.互文性[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4]高玉.论中国古代的“个人”话语及其本质[J].思想战线,2004,(5),99-102.

[5]张学焕.《牡丹灯记》在日本江户文坛的两种接受方式[J].名作欣赏,2011(20),159-164.

[6]司志武.中日三篇“牡丹灯记”的对比分析[J].日语学习与研究,2010(3),115-122.

作者简介:朱猛,东南大学12级硕士,中国古代文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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