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8期

时间:2022-06-08 09:22:10

一 中秋

“那是中秋的晚上……”少女微垂了眼帘,苍金色的阳光落在她素白的肌肤上,轻盈如蝴蝶的翅。她的嗓音不脆,像佛塔檐下喑哑的铃,风过去,能看到月光的裂纹,一道一道,脉脉如流水。

我被这个声音带回到中秋的晚上,夜黑得极深极静,不远的花萼相辉楼上,太子正宴宾客,有笙箫,歌舞,美酒佳肴,满座衣冠,但是这个冷寂的庭院里,就只有草木萧萧,葳蕤的树影,少女面容皎洁,而宫衣泛黄,木钗松松挽住浓如泼墨的发,她一步一步,走得无声无息。

——那么,草丛里窸窸窣窣,是谁的裙裾?

“……一直走到墙根底下,”少女说,“姐姐才停住脚步,我张口要叫她,却像是被魇住了,怎么都出不了声,然后就瞧见姐姐屈膝,慢慢慢慢跪叩下去,仰起面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杀了我,好吗?’”

那五个字落进少女耳中,该是如晴天霹雳,还是碎的冰碴儿,冻住整晚流动的月光?

但是义阳公主并没有死在这个晚上。

少女说:“我看不到人,只看到一只手,浸在月光里,苍白,冷硬,就像是玉石,他虚虚握着,指缝里一点胭脂的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渐渐就如一颗一颗红宝石,沉沉地往下坠……”

“是血?”

少女点了点头。

“然后呢?”

“然后我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他说——”

心里陡然揪紧,那必然是至关重要的一句话,“他说什么?”

“他说:‘还不到时候。’”少女压低的声音,忽然生出三分阴森,阴森到近乎诡异。

然后……我没有再追问然后。义阳公主死在九月十五的晚上,那是中秋之后第一个月圆之夜。

仪凤三年九月十七日下午,有很好的阳光,梧桐树的叶子在阳光里哗哗作响,我在凤阳阁,听宣城公主说这段往事——我于是总恍惚以为,我与宣城的初见,并不在这个暖洋洋的午后,没有苍金色的阳光在指尖闪闪烁烁,没有碧蓝的天,明净得像是谁无辜的眼眸,而是在中秋的晚上,荒寂无人的冷宫。

那是回心院。据说废后曾居,后来她死了,就由她的两个女儿继续住下去,寒来暑往,秋月春风。

我说:“殿下节哀。”

宣城公主微抬了眼眸,秋阳流转在纯黑的瞳仁里,恍若浮金,“大人怎么称呼?”

公主面前,哪个担得起“大人”两个字!我起身,垂手,肃然应道:“微臣姓周,名洛,现任大理寺少卿。”

宣城公主面上掠过一朵犹疑。大理寺少卿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职位,但到底也是正经四品文官,落到我这样一个年仅弱冠的人头上,哪怕只是临时充数,莫说是她,就是我,也心有疑虑。

幸而过不得片刻,门外就有人禀报,说仵作到了。

我说:“带她进来。”

须臾,领进来一个灰衣老妇人,蜡黄面皮,花白头发,佝偻着腰,眉目不甚分明,也看不出年岁,进门来看到宣城公主,面上就有些迟疑。我猜她是怕惊吓到贵人,摆手道:“但说无妨。”

“是。”仵作的声音有些粗嘎,应话却十分干脆,“奴婢仔细检查过尸体,是死于心脉尽断,并无外伤。”

没有外伤而心脉尽断——“那是中毒?”

仵作摇头,“没有中毒迹象。”

“那你的意思是——”

“奴婢仔细检查过,是死于心脉尽断,并无外伤。”

天气并不很冷,仵作在阳光里瑟瑟发抖,像深秋时节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她并不知道经手的女尸是什么身份,她只是凭着经验,知道这深宫里,死得无声无息的人,多半是因为知道太多。

我微微皱眉。宣城公主听没听懂我不知道,我是听懂了。仵作的意思很明白,义阳公主死于心脉尽断,论理应该是外伤所致,但是,就连宫里最老到最精细的仵作,也都找不到外伤所在。

我去过凶案现场,是义阳公主闺房,房中没有血迹,更没有打斗的痕迹,义阳公主平躺在榻上,面上因失血而过分苍白,却没有痛苦的颜色,连惊讶都没有,反是十分安详,就仿佛沉睡。

当时就意识到,这是一场诡异的死亡。

——这时距离元后庾氏被废,已经过去整整十五年。庾氏生前不得宠,死后更无哀荣,膝下只有这两个女儿,被废之后根本就没有翻身的机会,所以早早为家族所弃,到如今,怕是连知道这两位公主尚在人间的人都不多。

那么是谁,会对义阳公主下手?又因着什么缘故,要置这个与世无争的公主于死地?

不用多灵敏的嗅觉,都能闻到其中阴谋的气息,或如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个后宫,真是平静得太久太久了。我闭了闭眼睛,刻意略去那些淡漠的血色。我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仵作狠磕了几个响头,躬身退下。

我转向宣城公主,“仵作所言,殿下也听到了,微臣有皇命在身——”

“告退”两个字尚未出口,宣城公主猛地抬头来。她像是才从梦中挣扎惊醒,一瞬间的茫然,一瞬间褪尽,起身,长揖,一而再,再而三,郑重其事。我闪避不及,生受了她足足三拜。

是臣受君礼。

宣城公主泰然自若,“碧君与姐姐相依为命,居于掖庭十三年,如今姐姐猝然遇害,碧君无能,不能手刃仇人,如果大人能为碧君报此深仇,碧君不说来世,不说衔草结环,一句话,但大人有所求,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铿锵如金石掷地。

我怔住,我并不认为我会有求于这个深宫里杂草一样长大的公主,所谓血统的高贵与尊严于我于她,更像是个荒谬的笑话,但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杂草一样的公主,会有这样的气性。

深宫里,有气性的人不多,有气性还能活得久的,更少。

心中惨然,口里只应道:“是微臣职分所在,不敢当殿下大礼。”转身要走,却听得身后人锐声道:“大人且慢!”

脚下略缓,“殿下还有吩咐?”

“吩咐不敢,碧君是有事相求。”

“哦?”

“此事在碧君,诚然千难万难,在大人,却不过举手之劳。”宣城公主察觉我背影里的僵直,说道:“姐姐死得蹊跷,我想求大人替我禀明父皇,允我结庐而居,为姐姐送行。我听说人死有灵,也许姐姐念我一念至诚,肯来见我最后一面,告知我凶手谁人……也未可知。”

话说得这样凄然,我背对着她,疏疏说:“殿下友爱手足,陛下有闻,必然欣慰非常。”

“那么……碧君在这里谢了。”宣城公主低低地说。风过去,梧桐树的叶子又开始哗哗地响。

出凤阳阁,掉头往东宫去。

这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明明暗暗的树影铺在窗前,疏落如琴弦,仿佛信手一拨,就能听到琴声淙淙。

太子一身浅紫纱袍,没有束发,鸦鸦一头散披着,莹润如乌玉的光泽。我进门的时候他在打棋谱,对手的位置上空无一人,唯有黑白棋子纵横,纷争,烽火连年的热闹,平白把明德殿衬出几分寂寥。

“你怎么看?”太子问我。

我一路行来,已经思量得当,撇去案情的诡异不讲,只道:“既验不到伤,就不从凶器下手,我想试试排查。”

“怎么个排查法?”

“义阳公主深居简出,接触的人不算多,各宫又自有管束,八月十五和九月十五两个晚上交代不出行踪的,都在可疑范围之内。”

“不错,”太子从容落下一子,唇边一朵轻笑,“看不出,阿洛你还有这一手。”

我低眉不语。

太子伸手拍拍我的肩,“孤也知道,临时推你上去是为难你了,可是孤也是没有办法——”

“我知道。”我打断他。

“知道就好。”太子说:“你要什么人手,孤有的,你尽可以调用,只是——”

“不会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再一次打断他。明德殿上突兀地安静下去,良久,太子方才笑道:“是孤啰唆了。”

我也笑,“我原也不须调派太多人手,不过宣城公主说,想要结庐而居,为义阳公主……等等!”我眼睛一亮,连尊称都忘了用,急急道:“表哥不妨禀报陛下,说如此这般,就可引蛇出洞。”

太子拊掌道:“这等小事,何须烦扰父皇,我应了,你自去做就是——对了,阿洛,你这回进宫,可曾去见了母后?”

“还、还没有。”我的眼睛里乱了一下,太快,闪过的是什么,我自己也看不分明,“义阳公主的案子,皇后殿下身处嫌疑之地,微臣不宜前去觐见。”

太子目色微暗,“得了空,还是去见见吧,母后常常念叨你。”

“是,殿下。”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我的母亲与他的母亲是一母同胞,血脉至亲,但是他的父亲是天子至尊,我的父亲是泉州小吏,所以他是玉瓶儿,我是瓦罐儿,虽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是他在天上,我在泥中。

也许……还在血中。

二 引蛇

我为义阳公主置办了声势浩大的水陆道场。

资圣寺原是皇帝为母亲追福所建,寺中很有些得道高僧,水陆道场铺展开来,昼夜之间,但闻诵经声不绝。

我定下的引蛇出洞,自然须得我寸步不离地守着。风声已经放出去,说有高人,能对话鬼神,引宣城公主之血,在头七之夜,定能召唤到义阳公主的鬼魂——如是,不怕凶手不来自投罗网。

守株待兔的日子异乎寻常的悠闲。

好在资圣寺甚大,寺中很有些精美绝伦的壁画,如飞天舞袖,观音自在,佛祖拈花而笑,也有金刚怒目,小鬼难缠。偶尔经过宣城公主礼佛的静室,一室暗淡的灯火,素衣,黄卷,单薄的背影映在窗纸上,茕茕。

断断续续的诵经声,如流水呜咽。

也许是不够熟练。

我是不信的。我不信有九天神佛,如有,这世间怎会有许多愁苦?我也不觉得宣城公主可怜,她尚能为姐姐收拾骸骨,诵经超度,这天下有多少人,连这个机会都没有。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掉头出厢房,呼道:“来人!”

相邻的静室很快被收拾出来,翻开经书,“如是我闻——”

隔壁诵经声一滞,停住。

我若无其事,流利往下念:“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

片刻,隔间亦响起诵佛声,“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

语气虽然生涩,好歹流畅。这姑娘倒是不傻。应是自幼随母亲、姐姐住在冷宫里,识字不多,佛经是梵文所译,用字难免生涩。这时候我诵念一句,她跟读一句,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下去。

暮云四起。

窗前繁盛的木樨树,簌簌飘下来许多落英,丝丝缕缕灿金色。有瞬间的恍惚,以为是回到母亲生前,阿姐还在,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虽然贫苦,但是馥郁芬芳,如锦绣一样的好时光。

心静得前所未有。

一晃神,五天疏疏就要过去。

义阳公主头七,资圣寺上下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了,连我,也不得不多念几句佛经,以定心神。日头一点一点偏西,盯住看时像是很慢,但是只一眨眼,红霞就泼了出来,漫天漫地的血色。

太阳就要下去了。

忽听得外间喧闹,起先极远,渐渐就近来,心神一凛。

纷乱的脚步却是往边上去,“吱呀”门开,然后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殿下、殿下可是宣城公主?”

“你是——”明显困惑的语气。

“我姓庾,”男子的声音欢快得刺耳,“庾世云——殿下可听姑姑提过?”

……庾家的人。

我停住脚步,不无讽刺地想,到底百年世家,消息灵通,非比寻常。当初庾氏失势,门庭冷落,如今……大约是以为宣城公主翻身有望。忍不住轻笑。然后听到宣城公主干脆利落的两字回复,“没有。”

“没有?”男子迟疑:“可是……真没有吗?从来没提过?我是你表哥啊!”

“表——哥?”宣城公主笑了,“我阿姐去世,表哥会穿成这样上门吗?我阿姐去世,表哥就是这样来给本宫吊丧吗?——来人!”她提高了声音,“把这个冒充皇亲的泼皮给本宫拖下去!”

“殿、殿下、公主殿下!”男子挣扎的声音,“我真是、真是——”

“哟,这不是庾世兄吗?”我推门,笑吟吟走出去,“好久不见,世兄最近怎的不来东市斗鸡了,莫不是被哪个红颜知己绊住了脚?我表弟可念叨你了……你们这是做什么,长眼睛了吗!还不快快放开——世兄记得吗,上次你那只‘武威大将军’可是大杀四方,赢得我表弟脸都青了……”

口中滔滔不绝,手里不着痕迹拽住锦袍男子往外走。

庾世云被我捧到云端上,说得又都是平生得意事,早把来资圣寺的目的忘了个一干二净,到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寺外,寺门缓缓闭合,我冲他笑,拱手道别,这小子竟然还傻愣愣抱拳以应,“后会有期。”

得!还真以为自己是纵横四海的江湖豪客吗?

处理完这个活宝,折回厢房,宣城公主还站在那里,盈盈道:“多谢。”

我摇头,“不必。”我只是不愿大敌来时还要分心多顾一个人。又道:“殿下何必与庾世兄置气?庾世兄心性单纯,并非恶人,不过是奉了父兄之命来探个路……世人趋炎附势,由来如是。”

话至尾声,不知怎的,萧然索然。

宣城公主沉默,良久,忽问:“你也这样吗?”

“我?”我失笑,我和别个有什么不同?我也就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既没有得神特别的眷顾,也不是天之骄子。我淡淡地说:“我自然也这样——如果殿下不是公主,我未必就有这个闲心,来管这个闲事。”

“不,你会的。”宣城公主用无比笃定的口气反驳我。我一呆,正要分辩。忽听得外间传来一个古怪的声音,像是极远,远到城门以外,又像是极近,近在耳畔,铿锵如鼓点,一下一下:

“咚!咚!咚!”

“咚!咚!咚!”

震耳欲聋。我与宣城公主对望一眼:来了。

但来的是个什么东西,我心里忽然没了底——这个东西能无声无息杀了义阳公主,而不留痕迹;这个东西一路走来,地动山摇。

紧闭的寺门像是被谁一口气吹开,风猛烈地刮了进来。

数百支臂粗明烛齐齐灭去。

雪亮的刀锋一现,到处都是刀剑的影子,铺天盖地,群鸦乱飞,扑棱扑棱扫过眉梢眼角的劲风,反卷扬起黑布白幛,浩浩荡荡,如游龙过境。资圣寺中从来没有这么乱过,佛喧中间杂着木鱼声,惊呼声,兵戈交击声,重物倒地,鬼哭狼嚎。分明有人惨叫,有人奔逃,有人慌不择路。

有鲜血泼出来,艳如晚霞。

我见势不好,拉住宣城公主就退,直退入静室,闭紧门,最后一丝光影褪去,喧闹被隔绝在另外一个世界。

漆黑不见五指,近在咫尺的人低声问:“周、周洛,你看见了吗?”

“没有。”声音还能这样镇定得没有一丝儿颤音,连我自己都意外。我没有看见, 没有看见那个“咚咚咚”的是个什么东西,也没有看清楚来了多少人,只看见杀气,杀气充盈,在每一个角落。

“那、那——”

我在她问出“我们为什么要逃”之前就回答了她,“但是我知道我们不是对手。”

冲上去也是送死,我没有送死的觉悟。

“可是——”

“能拖一时是一时,他们未必能找到咱们,而且动静这么大,巡街的御林军该被惊动了。”

“而且……没准他们能打赢呢。”渺茫到近乎绝望的安慰。

宣城公主终于不再言语,没有追究“可是他们要找的是我,找不到我怎么会退走”,也没有坚持要为义阳公主报仇。

暗色里听到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太近。近得像是相依为命。我默默地想。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间乱声渐渐小了,渐渐少了,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也许是全部。我该怎样同太子交代,又怎样才能从这里脱身?

“嗤!”、“嗤!”“嗤!”“嗤!”

无数的剑破门而入。我本能地闪身,狼狈滚开,极淡极淡的血腥味弥漫在木樨香里,抓住我的五指一紧,是宣城公主。夜色太浓,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是——“她信我”,这个念头如闪电击中我。

——是信我不会丢下她,出卖她,还是信我,是一个好人?

我不知道,我来不及知道。

甚至也来不及细想该做怎样的决定,话已经脱口而出,“你先走!”

“那你呢?”

我推她一把,不知道推开有多远,然后拔了剑。剑光划破沉闷的夜色,照见那些蜂拥而至的人,我的对手是一群沉默的白衣剑客,一句话没有,一丝儿声音也没有,就只有沉默的屠杀,刀与剑的光。

有人倒下去,潮水又涌上来,无穷无尽。

我不知道自己挥了多少次剑,也许是无数次,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伤,恍惚身体里每个毛细孔都在往外喷血。也不知道脚下倒了多少人,那是个无法计算的数目,应该有尸体,积累如山,有黏稠的血,流淌如河。我从来不知道杀人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简单地抬起手臂,落下。

脑袋里一片空白。

“周洛!”

死一般的寂静里突如其来的声响,我愕然回头,惊怒交加,“你、你怎么还没走!?”

不过短短一个问句,身上又挂了三两处伤,我急急道:“走、你快走!”

“我、我——”宣城公主急得直跺脚。

我无暇顾她,只管回头应战,猛地身后一盆水泼来,深秋时节,天气还不算太寒,仍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而那些悍不畏死、前仆后继的剑客刀客,竟然就此软软倒下去,刀与剑落在地上,轻飘飘全无声息。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回头看公主,公主手里大约是端了个铜盆,“他们不是人!”她说,“都是纸人、纸做的!”

什么!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诚然我也听说过撒豆成兵,呼风唤雨,但是……难道我鏖战半宿,竟是“杀”了几千几万个纸人?而外间那些东宫侍卫,都是死于这些纸人纸刀之手?

这样荒谬的事,便是我信,太子也不会信。

“不信你摸摸看!”递过来,是湿淋淋的纸,不知是方才被我“杀”掉的,还是被宣城公主一盆水打湿的。再试探着上前一步,踩踩地面的厚度,她说得没有错,之前杀进来,困住我们的,正是无穷无尽的纸人,难怪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鲜血溅到肌肤上。

“我方才也是怕得很,以为死定了。”这时候声音里透出些许得意来,“想去找个兵器来帮你,慌不择路,撞翻了梳妆架上的水,然后那些追杀我的人,忽然都没有了动静,我、我这才发现的——”

那话里隐去的,是同生共死的决心,是回头察看时候的惊惶,是摸黑寻水的手忙脚乱,是回头救我的义无反顾,我明白。只是说不出来,和她一样说不出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回来,就如同她不明白我为什么推她走。

以卵击石,何其不智,宫里从来不养傻子,她知道,我也知道。

有些事,想不明白,不妨不想。

劫后余生的脱力,仗着剑慢慢坐下。我说:“难怪他们进寺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火全灭了。”

——纸怕水,更怕火。

“能发现我的秘密,你们两个小娃娃,也算是不简单了。”声如洪钟,响如霹雳。

一步一步走来,地动山摇,咚、咚、咚!我和宣城公主用尽了全部的气力,也没能止住身体的战栗。月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来的,缺了一个角,亮晶晶的月光里,站了个高大的僧人。

同庙宇一样高大。

阴影汹涌地扑过来,淹没了我们孑然的影子。

“手!”宣城公主忽然惊叫起来,“我见过这只手!”

——冷,硬,仿佛是白玉雕成的一只手。

那是一瞬间的决断,就如同之前我推她走一样突然——其实我自己并不曾清楚地知道我为什么会推她走。我并不是个多么善心的人。我和大多数人一样,贪生怕死,趋利避害,嫌贫爱富。

也许……也许是因为她曾那样认真地问:“你也这样吗?”

然后又那样认真那样坚定那样固执地反驳我,“你,你不会。”

我为什么不会,我凭什么不会?可是那样认真那样坚定那样固执的四个字,就如同破空而来的箭,插在我的心口,拔不下来。我没有过这样的坚定,我从来没有固执过,没有认真过,从来没有。

那是我的生命里的缺憾。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天曾经缺过一个口子,然后有个叫女娲的神,穷毕生之力,炼制出三千六百块灵石,以补天之缺憾。然后、然后她的气力用尽了,她倒了下去,陷入到漫长的沉睡中,一直到现在,也都还没有醒来。

三 良宵

我陷入到漫长的沉睡中。

梦里我再一次飞奔在通往皇城的驰道上。马跑得这么慢、这么慢,我拼命鞭打、拼命催促,也还是来不及,来不及赶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孝幛、孝帘,都挂了起来。阿姐全身缟素跪在灵前。

她回头看我,宛然如生,“阿洛,你回来了。”

我说:“不、不要去!”

我求她,“不、不、不要去!”

但是她摇头。我拼命地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可是她一步一步离开,握在我手心里的衣袖冰凉,仿佛是一尾活鱼,快活地游了出去,我固执地抓住最后一角不肯放,然后眼睁睁瞧着它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抽离。

那种绝望,就仿佛江水漫堤。

我放声大哭。

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在梦里,因为只有在梦里,每一个声音才都这样清晰,清晰到如同每个字都铭刻在心上。那个高高在上的声音说:“你也疑我吗,阿洛?”“我说我没有,你信吗?”那个苍老的声音说:“我老了,阿洛,不要让我白发人再送黑发人。”有时是个温柔的声音,不舍昼夜地守着我,他说对不起,他说的无数句对不起,像无数的绳索,死死捆住我的手。

罄南山之竹,难书此恨。

醒来,在很多天以后。

淡漠的天光映在窗纸上,疏疏竹影,平静如同过去每个秋天的下午。

但是守在我身边的不是外祖母,也不是太子,而是宣城公主。她几乎是惊喜地叫出声来,“你醒啦!”

听得出雀跃。

我抬手,还有些吃力,但是记忆毫不费劲地涌了出来,月光下高大如鬼魅的僧人,我用力掷出的剑,去如流星。之后僧人抬起的脚,只要落下就能碾碎我们,如同碾碎两只蝼蚁。但是有大量的血自他的胸口冲出来,哗哗哗哗地,全世界下了一场血雨。僧人高大的身体轰然倒下。

所以……我是被砸伤的?

这真是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结果。

我环视四周,再熟悉不过的桌椅,书架,屏风,和梦里一样奇怪。宣城公主看出我的困惑,解释说:“你当时昏过去了,我怕再来个什么妖魔鬼怪,就扶着你上了马,那马儿却是识途,带我们回了家。”

记忆很模糊,像是听到了她哭,眼泪落在脸上,簌簌。夜这样安静,风呼啸而去,月光里满地尸体,鲜血横流。我不记得,所以也无法想象这样纤弱的一个少女,是怎样咬着牙拖着我穿过那些断臂残肢,怎样从数十匹马中找出我的那匹,又怎样扶我上马,穿过漫漫长街,找到我安在长乐坊的家。

仿佛有人在说:“……大恩不言谢。”

仿佛有人随口回答:“是微臣分内之事,幸不辱命。”

室中一时静下去,风徐徐从窗外进来,又施施然离去,脚印留在眼睛里,也许是残留的泪痕;留在书架上,是翻卷书页如雪;留在竹林间,是一曲清啸,如歌。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恍若鲜血洗尽。

当然那也许是种错觉。

“饿不饿?”耳边有人问。

腹中咕噜一声,又急又响。我羞恼地涨红了脸,有人轻笑,有人扶我坐起,映入眼帘的,是食案上翠汪汪的碧粳粥,配着咸丝丝的酸笋鸡皮汤,光是看,都足以口舌生津。而素手执银匙,吹一吹,要送我到口中来。

我稍稍别过面孔,“公主殿下几时回宫?”

余光里瞥见忽然僵住的笑容,就仿佛漫天的星光在同一个时刻泯灭,我于是知道那是异常残忍的一句话,在资圣寺里的打斗之后。但是我们这样的人,哪里有不残忍的资格。

“等大人痊愈,碧君自然就回去了。”她平平地说,平平地,像在说别人的事。

进过食,宣城在灶下熬药,地龙、苏木、桃仁、麻黄、元柏、川断、乌药、甘草、一样一样收进瓮里,清水盖过药材,放在火上,暗蓝的火焰跳动,而我只看到一个背影,孑然。也许是她,也许是我。

养病是件很无聊的事,睡了醒,醒了睡,而日头迟迟,还没有下去。

宣城取了书来念给我听:“……在香山之南,大雪山之北,周八百里。金、银、琉璃,饰其岸焉,金沙弥漫,清波皎镜。”

“颇胝。”

“什么?”

“……在香山之南,大雪山之北,周八百里矣。金、银、琉璃、颇胝,饰其岸焉,金沙弥漫,清波皎镜。”那是极熟的书,缺两个字,过耳就反应过来,“颇胝也叫颇胝迦,是西方一种宝石,像水晶一样明净。”

宣城抬起眼,瞪视我,半晌,径自起身,放书回架,又取一本,随手翻至一页,念道:“高越闽中有庸岭,高数十里——”

至于此打住,水杏眼眸挑衅地看住我。

我朗朗接下去,全无滞涩,“……其西北隰中有大蛇,长七八丈,大十余围,土俗常惧。东治都尉及属城长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祸。或与人梦,或下谕巫、祝,欲得啗童女年十二三者。”

——是《搜神记》里的《李寄》篇。

“哗”地一下响,宣城公主掷书于地:“这么能,怎么没见你去考状元!”

我笑了,“殿下这话可就错了,就算微臣考了状元,也得从七品八品芝麻官熬起,而微臣如今,已经是四品了。”

宣城气得整张脸都白了,眉目越发黑得惊心动魄,“你到底要怎样?”

“微臣不过……是想殿下回宫罢了。”我低眉,轻轻地说。我不过是想她回宫罢了。我不过是想和她一刀两断,再无牵扯罢了,我不过是想……以后还有这样漫长的人生,我自己的苦难,我自己来承担。

“如果我不回呢!”

这个野草一样的公主,还真如野草一样坚韧和倔强啊。那是谁的叹息,最终湮没于岁月里?我说:“殿下曾经说过,如果微臣能为义阳公主报仇,那么,只要微臣有所求,殿下必然应诺——此话,如今可还当真?”

宣城公主一呆,良久,方才应道:“自然……当真。”

“当真”两个字,近乎呜咽。杏眼中含一包泪,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只是不肯落下来。

到晚间又吃一次药。

宣城公主不得不收拾行李,准备回宫。灯火晦暗得像是暮色。袅娜的影子在明明暗暗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像是不太久以前,也有过这样一个人,每次我出门,她都会为我收拾东西,也是这样,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拿了东又忘了西,最后到我出门,她还会追上来,塞给我最后一只胡饼。

后来……

“药放在这里,”却是宣城公主的声音,“这是明天的,这是后天的,热一热就可以喝,记得避开午时。”

“这是杏仁饼、五福饼、奶酪,还有豆饴。都收在盒子里,盒子放在床头,什么时候想吃……”戛然而止。

“周洛!”她忽然喊我的名字,我一惊,抬眉看她。

她别过面孔,“这本《大唐西域记》很好。”

“送给你。”我难得的慷慨。这书里有我年少时候的梦想,后来,是谁杀了它?那又是谁在说,阿洛,你这样懦弱的性情,就算不害了自己,也有朝一日,会害到你身边的人……那也许是真的。

那就是真的。

“周洛!”

“嗯?”

“你为什么会去做那个奇怪的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不奇怪,”我耐心地纠正她,用最无可挑剔的答案:“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那头终于静默下来,预料之外的久,而最终,只轻轻叹息:“我没有见过父亲,姐姐见过,说他是个很和气的人,是真的吗?”

回心院里长大的公主,还有这样天真的时候,我无言以对。

她说得倦了,伏在床边,合目小憩。

——我昏迷的那些时候,她大约都是这样,缩着身子,坐在床边上,听着动静,担着心事,小心翼翼睡去,又不敢睡得太实,怕我什么时候醒来,会痛,会难受,会不知所措,或者被饥饿和迷惑困扰。

我伸手,想要摸摸她的鬓脚,但最终没有,弹指过去的一缕风,应声而灭的火。

月光水一样淌下来,是秋夜里最华丽的装饰,比珍珠明亮,比玉石明脆。宣城的面孔浸在这样的月色里,亮晶晶的苍白。隐约有窃窃的呓语,似真还幻。她说:“你总在梦里哭,是很伤心吗?”

“是。”

“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会。”

“那你为什么还一定要我走?”

“你是公主。”

“如果我不是呢?”她猛地睁开眼睛,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星子。而我只能苦笑,“就算你不是,我还是周洛——你大约没有听我提起过我的母亲,我母亲如今已经过世了,不过,她姓杨。”

皇后姓杨。

夜这样长,夜这样凉,夜这样静。你看,这世间的情缘总是这样,你能相遇,你不能相知,你能相知,你不能相守,你能相守,但是你不会相信。

所以,如果早知道结局,就不必开始。

四 元宵

义阳公主的案子很快有了结论,是妖物作祟,有赖于天恩浩荡,已经被大理寺少卿斩于剑下。结论由太子呈至御前,好消息是,皇帝没有发怒;坏消息是,皇帝也没有赏赐。好在我也不稀罕他的赏赐。

太子也没有责怪我弄丢他手下百十号人马。他比我早一步去过资圣寺,看见满地纸人、银针,继而发现,横七竖八的侍卫和僧人,都只是被纸剑客封住了穴道,并没有人死亡。

皆大欢喜。

所以整个事件中,受伤最重的反而是我。

太子慷慨地放了我长假。

宣城没有再来找过我,那是必然的。屋里的药味渐渐就散了。阿姐这才肯进我的屋,抱怨说:“脏得跟猪圈一样。”

我不同意,“阿姐你又没见过猪圈!”

阿姐一巴掌过来,肿了我半边脸——幸好有伤做借口不用上朝,不然人家还以为我家葡萄架倒了。这手劲,啧啧,可以去伏虎降龙了。事事都顺利,至于心里空下去的一块,我都不在意,谁又会注意?

到九月末,伤就好得差不多了。我那群尊贵的姨表兄弟中最文不成武不就、唯热爱斗鸡走狗的表弟越王以慰问为名拉我去西山打猎。猎回来一大堆兔子麂子,又全被卷了去送礼。最后好不容易虎口夺食抢下两张麂子皮,给阿姐裁了双靴子,剩下做了手笼,不知道该给谁。

然后十月,十一月,十二月的尾声,一年走到尽头,下了很大的雪,白茫茫的,干净得像是天上的云。在园子里堆了个雪人,阿姐绕着走一圈,嘀咕说看起来有点眼熟——但是她并没有见过宣城。

太子召我进宫,他说:“阿洛,今年回国公府过年吧。”

国公府是外祖母的府邸——外祖父早过世了,但那不妨碍皇帝把所有对皇后的恩宠都加封于外祖母头上。

但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摇头说:“外祖母膝下又不缺人,看见我又该伤心了。”

“可是你一个人……”

我心不在焉地把手中的梨削成个胖阿福的模样,“一个人有什么不好,清静!”

太子表哥勃然大怒,当即赐了我十个美人。还不许我买卖,说要是回头在教坊司瞧见了,有一个算一个,非打死不可——他倒是知道我心软。太子表哥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了不好。又劝我去见皇后,我说:“这大节年下的,我这样克父克母什么都克的人,皇后殿下看了也糟心。”

太子忍无可忍,把我轰了出去。

东宫离凤阳阁挺远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拐到这里的。凤阳阁的侍卫和宫女,自然远不及东宫齐全,不过比回心院要好很多。我站在墙根底下,眯着眼睛估算了一下墙头的高度。日色单薄,阴云密布。

那墙里有人在说:“殿下这画可画了好些时候了……是画的太子殿下吗?”

有人沉默许久,讪讪然答:“……是啊。”

“那画得可真像。”是先前宫女的声音。

我苦笑。那必然不是太子,我知。琴棋书画,那丫头是一样都不精,叫她画对鸳鸯,没准会描成胖鸭子。当然的,不是每个人都会有无双妙手。我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原路翻出了墙。

“有人!”

“贼、有贼!咦——殿下,这里有只手笼,做得可真精细。”

日子疏疏过去,腊八,冬至,小年,然后守岁。到很晚很晚的时候,看见头顶的烟花,盛开,又凋零。我这一生,看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盛开,这样的光华,起初我以为我能守护的,最后都如烟云散去。

阿姐眼巴巴地瞅着我,“外头可热闹了。”

我淡定地把小煎饼翻过一面,“火星会溅到你的衣服上,然后——”

“然后我就有新衣服穿了!”阿姐依旧兴高采烈得教人头疼。我有时会恍惚觉得,以前那个,骄傲的、倔强的、刚烈的,爱与恨都分明如电光火石的阿姐,只是一场幻觉,阿姐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我苦苦哀求她,然后她答应了,她听从我的劝告,忘记必须忘记的,接受只能接受的。

如果。

“阿洛、阿洛!”阿姐不肯放弃,转眸看了她一会儿,我说:“守岁是不能出门的,要不……十五晚上,我带你去看花灯吧。”

要不怎么说,自作孽不可活呢。阿姐心心念念数了十五天,我绞尽脑汁也没找到不出门的借口,最终只能妥协,做了两张昆仑奴的鬼面。幸好我亲手所制,长安市上,没有第三张,也不怕走丢。

即便如此,还是往阿姐面上抹了不少锅灰——有时候貌美也是一种负担,当然,阿姐坚决不同意这种说法。

元宵夜里,长安市上的人多得让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被生出来过,人挨着人,人挤着人,人踩着人,猜灯谜的,做灯谜的,卖元宵的,买元宵的,吞剑的,扛鼎的,走丸的,一不留神,吐火的胡人嘴一张,长长一条火舌直奔阿姐面门而来。我拉住阿姐往后退,又一辆马车过去,半个市面都乱了。

被人群裹挟着,身不由己往前走,攥紧的手,不知不觉被冲开。

到处都是人,如洪流,如瀚海,茫茫。

“阿姐、阿姐!”叫了两声没有人应,心里就慌起来,从一个地方奔到另一个地方,大声叫嚷着,眼睛扫过无数人的脸,不同的面具,不同的纹饰,不同的眼睛,忽然眼前一亮,冲过去拉住那人,“阿姐!”

那人摘下面具,我亲手绘制的昆仑奴鬼面下,却是张少年的面孔,他说:“兄台,那位姑娘说不能忍受你的纠缠,所以——”

所以金蝉脱壳吗,我摘下面具,恶狠狠道:“我纠缠她?她是我阿姐!”

无须解释,酷似的眉目就是最好的答案,少年被我的恶形恶状吓了一大跳,“可是她说——”

我抡起拳头,“我再说一遍,她是我阿姐!”

少年也知道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嗫嚅着退了半步,“她、她往那边走了。”

那边……哪一边不是人山人海,哪一边又找得到沧海一粟?我几乎是要哭出来,人们惊讶地看着我,看着我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丧家之犬,这四个字真是绝妙。一个没有家的人,可不正是丧家之犬?

元宵晚上,长安城照例是不设宵禁的。狂欢的人们通宵达旦。我六神无主,一步一步往回走。也许……那是十万分之一的侥幸,也许阿姐玩累了,也许她还记得家在哪里,也许、也许……

“周洛!”猛听得有人叫我,我身子一僵,慢慢慢慢转过去,看见宣城,也看见宣城身边的人。

双膝一软,竟是直直栽下去,“阿姐!”

“怎么认出来的?”阿姐笑嘻嘻摘下面具,笑得和花儿一样,“阿洛你瞧这姑娘,和你年前堆的雪人儿,是不是很像?”

又挤眉弄眼推宣城说:“我说我阿弟长得比我好看吧?”

我,……

我一定是弄错了,这货不是我阿姐、这货绝不可能是我阿姐!

然而宣城轻盈地走过来,“周洛,你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又一扬手笼,“七郎可是和我说了,他说他今年打的皮子,统统都没这张好。”

我、我能不说吗?

煮了一壶茶,茶在釜中,咕噜咕噜地响,元宵晚上的灯,一直都亮着,灯下有人如玉。

“你怎么出来了?”

“我央了太子,让七郎带我出来看花灯。起初母后不答应,后来太子说——”“母后”两个字让我微微一怔,是了,所有皇帝的子女,都要呼皇后一声“母后”,无论生她的是废后还是奴婢,“太子怎么说?”

少女红了脸,“太子说,我这两年就要出阁,再不出来玩,以后就没机会了。”

还真像是太子表哥会说的话,我沉默。

“周洛!”

“嗯?”

“我想过了,你姓周,又不姓杨,有什么打紧。就算你姓杨,我能有什么法子?是父皇不要我们,没有杨皇后,也有柳皇后。”

但是换一个人,也许结局不会这样凄惨。我默默地想。我努力想要给她一个笑脸,但是没能成功。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唱:“夜如何其,夜未央!”

——夜到什么时候了?还远远没有结束!而我,亦从未想过,我会有这样一日,希望长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结束。

我被太子召见,在正月十六的早上。太子在写字,听见我来,也没有放下笔,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只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不是宣城提起,孤还不知道,孤什么时候又多了个表妹呢。”

我就知道……会在这里等我。

只能庆幸太子没有亲眼目睹,或者该庆幸我的谨慎。

我说:“她原是……阿姐身边的人,我留她……也只是个念想……表哥你知道的。”

太子笔尖一颤,“阿洛,你还在恨我的母后吗?”

恨……又怎样?她是皇后!不不不,她不仅仅是皇后,她还是外祖母在这世上仅剩的儿女,她还是太子和越王的母亲,传说是她杀了我的母亲,她的亲姐姐,也传说是她杀了我的姐姐,她唯一的外甥女,可是如果她死了,所有我现在还拥有的一切,都会土崩瓦解。

因为不舍,所以不能得。

没有人会原谅我,无论是外祖母,还是我的这些兄弟们。

就算是母亲泉下有灵,也不会安心。

我是个懦弱的人,我一早就知道,如果阿姐是男儿,那必然是“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的慷慨之士,而我不是,我从来都不是。我从来都只盼着母亲好好的,阿姐好好的,所有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好好地,守在我身边。

但是我没有这个运气。

我甚至不知道该去恨谁,姨母没有解释过,她只说不是她。她不屑于解释,母亲死了,但是阿姐深信是姨母害死了她,然后阿姐进了宫,然后阿姐成了魏国夫人,然后当我从扬州归来,阿姐也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甚至不能像宣城一样豁达地说,没有杨皇后,也有柳皇后——没有姨母,母亲就不会在父亲亡故之后带着我们姐弟,千里迢迢,从泉州到京城。没有姨母,母亲就不会遇见皇帝,没有这个不肯担当的皇帝,母亲就不会死。

阿姐也不会。

她给我富贵,然而富贵于我,如浮云。

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像是前世,轮回之后,我还是只能站在这里,站在太子面前,低低地说:“我只是……只是有时候会很想念阿姐。”

“我也是。”太子目中有怀念的神色。我们曾那样亲密无间地一起长大,直到最后的分道扬镳。他叹了口气,“你下去吧。”

又踌躇道:“别让母后听到风声——宣城不会多嘴,七郎那里我也交代过了。”

我一一都应下,转身要走,又被叫住,“你和宣城的事,我会找机会和母亲说,你、你不要太恨她。”

我没有答话,出了东宫,天蓝如洗,不自觉长长出了一口气。

太子在生,我愿束手。

所以……姨母最好指望太子能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久到她无须担心她的命运。

五 和亲

仪凤四年,有一个很好的开始。

我知道有一天我会老去,同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皱纹会爬上我的面容,我的眼睛会不再清亮,当我微笑,没有人会多看我一眼,但即便到这时候,仪凤四年的春天,还会突兀地跳出我的记忆。

记忆里天永远蓝得像是透明,风吹得无拘无束,漫山遍野,所有的叶子都颜色鲜明地绿着,我站在长安城最高的地方,以为踮起脚,就能摘下彩虹。

那时候越王常常带宣城来见我,有时候扮成宫女,有时是书童。

宣城也问过我,为什么不许阿姐出门。

我说:“阿姐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她这次看见你还认得,下次再见,可就不认得了。”

“有这样的病?”宣城睁大眼睛。

是的,有这样一种病。所以总有些时候,我必须在家里守着。所以我总在犹豫,要不要把宣城,也拖进这个泥淖里。

有时候相忘于江湖是一种美德。

只是放手艰难。

我总是想来日方长,没准哪一日我就治好了阿姐的病,就算没有,也许我能瞒住宣城,从开始的开始,到最后的最后。我从来没有过好运气,我从来没有信过九天神佛,但偶尔我也会祈祷,给我一个机会。

就如同他给我机会让我遇见她。

但是后来,我就只记得那些时光里的匆匆,匆匆的欢喜,是在东市斗鸡,还是西市走马,在雁塔听晨钟,还是曲江流饮,是乐游原上,遥遥看红日西沉,那么临风楼中,又是谁一曲尽,满座惊?

又或者哪里都没有去,就在斗室中相守,一壶茶,一瓮酒,一室香。

一转眼,灞桥飞柳。

五月,吐蕃使者入朝。

皇帝大举国宴,作为一个四品小官儿,我有幸列席,席间美酒佳肴,笙箫歌舞,我独惦念上林苑里三千桃花。

几番唱作,寒暄,吐蕃使者畅饮几轮,又点评过天朝风物,忽起身,遥遥向皇帝与皇后致意,满杯饮尽,道:“我听说皇帝陛下的掌上明珠,永安公主,已经到了出阁的年岁?”

席上诸君齐齐变色。

永安公主是皇后最小的女儿,如今堪堪十三岁,被父母兄长宠得无法无天,哪里容得番邦窥伺——那完全在拿刀割大雍朝的心肝啊。皇帝与皇后对望一眼,还是皇后开了口,她说:“永安还小。”

“还小吗?”吐蕃使者借着酒意大放厥词,“我看不是吧,我听说当初皇后殿下就是这年岁进的宫,如今轮到公主……是皇帝陛下舍不得女儿呢,还是瞧不上我们吐蕃,想出来的托词?”

“放肆!”那是越王的声音。

皇后抬手制止了他,杯中满上酒,饮尽,却笑道:“使者怎么会这么想呢,为我大雍朝与吐蕃的友谊,皇帝陛下何吝一女!”

“那么——”

“但是永安实在太小,不瞒您说,永安是我最小的女儿,难免骄纵成性,倒是永安有个姐姐,仪容娴静,气质温婉,又刚刚好到及笄之年,正堪良配……”我再听不下去,那些话落进耳中,嗡嗡嗡直响,我知道她说的是谁,我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是太子没有帮我传话呢,还是——

双手按在食案上,微微地抖。

越王叫道:“母后!”

太子侃侃而言,“小王以为,我朝与吐蕃的友谊,无须用皇帝陛下的女儿来证明。”

“那用什么来证明呢?”吐蕃使者笑容可掬。

自然是用刀锋来证明,用血与火来证明!我死死按住食案,忽然就笑了,我扬声道:“我听说吐蕃旧俗,高原上的英雄要迎娶心爱的女子,须得先击败她的仰慕者——使者要为吐蕃摘走我中原最美丽的花,可有胆气接受我中原男儿的挑战?”

“阿洛!”是太子。

“阿洛你胡闹,还不退下!”是皇后。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却还记得她的声音,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恼怒与担忧。

我笑语盈盈,只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使者是不敢吗?”

吐蕃使者这才向我看上一眼,“就你?”

“就我。”

吐蕃使者摇头,“你这样文弱的少年儿郎,何必逞强斗狠,枉送性命?”

他是猜出了我的身份,不欲开罪皇后与太子,我冷笑,取餐刀割臂盟誓,“愿立生死状!”

席间亲贵交头接耳,皇帝犹豫不决,皇后握住酒杯沉吟,太子的侍从匆匆而来,低声耳语,“太子请周大人稍安勿躁,他会想办法周旋。”

我并不是信不过他,只是当初他没有办法救我阿姐,那么如今,多半也救不了宣城,那不是他的错,命运就这样安排。我低头看自己的手,上一次,我没来得及,那么这一次,我会尽力。

吐蕃那边已经鼓噪起来,有许多披发左衽的汉子叫道:“比斗、比斗!”

而使者以手按肩,按吐蕃的习俗向皇帝请战,“请皇帝陛下准许我代表吐蕃与汉家儿郎争夺公主的青眼。”

皇帝看看使者,又看看我,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准。”

宫中自有比武场,换过衣裳,自取兵器,我用的是剑,吐蕃使者取了一把弯刀。

看台上满满坐了许多皇亲国戚、宗室大臣。永安公主甚至不无遗憾地溜出来同我说:“要是吐蕃求娶的是我就好了,表哥为我而战,打得那些野蛮人满地找牙,呀,那我可是长安城里头一份了。”

“不用这个,我家阿月也是长安城里头一份。”我笑着摸摸她头上的发髻,“而且愿意为阿月打架的王孙公子多了去了,表哥可抢不过他们。”

永安吐吐舌头,笑嘻嘻跑远了。

宣城没有过来——当然的,谁能有永安得宠呢——她只远远看着我,手按在心口的位置,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说,我信你。

恍惚记起初见,中秋月色里,凌波而来的少女,当时凄苦,当时绝望,到如今,满室花如锦。

使者拔刀,说:“请!”

“请!”

刀起剑落。

吐蕃使者的刀法显然学自军中,没有花哨,也没有固定的套路,连假动作都少。不好看,但是实用。每一刀都直劈要害,而刀的弧度,发力的角度,无一不是助力。抢的就是一个先机。

当时只见刀光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渐渐泼水不进。

而我只是退、再退。

退到演武场的边缘,吐蕃使者笑道:“中原儿郎的挑战,就是阁下这样?”

我不做声,绕着演武场边缘退走一圈,看席上轰声四起,我也不顾念,一心一意盯住刀光里的破绽,对,就是这一招,意料之中又是大斜劈,刀势用老,我急旋身,回手,“叮”地一下,剑锋点在刀刃上。

“哐当!”弯刀落地。

我执剑看住他,“你服是不服?”

吐蕃使者弯腰低头,瓮声瓮气地道:“服——你耍诈我才不服!”一脚飞踢,我一时不察,长剑脱手,而他已经捡起弯刀,反手劈来。

电光火石间的变故,我已经来不及取剑,甚至来不及闪避,什么都来不及,我只觉脑子里轰了一声,那几乎是本能地、本能地指尖有刀光一闪,手起,手落,众目睽睽之下吐蕃使者被一刀两断。

血光喷薄出来。

一时间的鸦雀无声,看台上没有,裁判席上也没有,吐蕃使者犹自张了张嘴,没有声音。

“我赢了。”我轻轻地说。

其实我输了,只是这时候,我还不知道。

我没有这样杀过人,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

吐蕃人承认我的勇武。他们的副使说:“壮士,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刀?”我说:“不能。”皇帝沉了面孔。太子过来拍拍我的肩,以示抚慰。越王凑过来,嘀嘀咕咕地说:“表哥你今儿可真威风!”

“父皇!”是宣城:“父皇,儿臣有话要说。”

她的声音仍像我们初识时候那样华丽,就仿佛是佛塔檐下喑哑的铃,风过去,能看到月光的裂纹,一道一道,脉脉如流水。她说:“父皇疼惜我,不舍我远嫁千里,但是儿臣身为大雍朝的公主,一衣一食都来自大雍子民供奉,如果儿臣远嫁,能止干戈,修邻好,儿臣……不惜此身!”

她说什么,她在说什么!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分明每一个字都这样清晰,但是当它们组合在一起,我忽然听不明白,我不明白,就算她不愿意嫁给我,这长安城里有多少王孙公子,哪一个不可以,为什么要走这么远,这么远,远到也许一生一世,都再没有再见的机会?

“阿洛、阿洛!”太子焦急的声音,“阿洛你醒醒!阿洛!”

我醒来的时候,事情已经成定局。宣城决意远嫁,不肯再见我,哪怕是最后一面。我问她为什么。越王捎给我的话只有七个字:“我看到了你的刀。”

那是仪凤三年中秋的晚上,素衣少女姗姗而来,跪在我的面前,她说:“杀了我,好吗?”

是的,是我。我是归梦廊傀儡师的弟子,我有一手无双无对的傀儡术。我能够做出像真人一样的傀儡,比如……阿姐。她有和阿姐一样的容颜,和阿姐一样的声音,和阿姐一样的……灵魂。

——当我从扬州狂奔归来,我只来得及收集到她的灵魂,而她的心,已经永远永远停止了跳动。

从此,每个月圆之夜,我都蹒跚走在夜色里,无边的夜色,寻找,了无生念的人。

尾声 归去来

“为什么她看到你的刀就知道你是凶手?”第一千零一次,阿姐问我。每一次换心,她都会失去之前的记忆,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自己有过的欢喜与悲哀,也忘记……我。

有时候,不是不羡慕的。

就手削一只小小的猫,可以放在掌心里,给阿姐作耍,“因为我的刀很薄,比所有人能想到的刀还要更薄十倍,更快十倍,也更锋利十倍,所以我在取心的时候,没有人能察觉死者的伤口。”

是的,我擅长的是刀,不是剑,为了掩饰这一点,我从来都只佩剑示人。

我甚至,还做了成百上千的纸傀儡,那个异常高大的金刚傀儡,以精妙无双的傀儡术,自编自导了一场戏,以了结义阳公主的命案,却在纯然不相干的事上,露出致命的破绽,奈何、奈何。

“她还会回来吗?”阿姐不厌其烦地问,第一千零二次。

我沉默。宣城远嫁之后,我还留在长安,我还进过大明宫,去过回心院,她与义阳公主相依为命十六年的地方,在那里,我找到她留给我的信,那时候是初秋,梧桐树的叶子在风里哗哗地响。

她说她料到我会故地重游。

她说你知道吗,仪凤三年的中秋之夜,你看到的那个少女不是姐姐,是我。那时候我已经厌倦了过于漫长的生命,枯燥的,单调的,绝望的,是我想借你手中的刀,不是姐姐。但是在九月十五日晚上,那个等你的,是我的姐姐,她说我还小,我该好好活下去,她说她的死,会让父皇注意到我。

“我想你能够明白我当时的绝望,”信上隽秀的字迹里浮现少女娟秀的面容,“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我不能够面对的也不是你,是我自己。阿洛,我不知道要多久的光阴才能洗净我手上的罪孽,但是如果有日我归来,你还在吗?”

“我在。”我把信收起,收在最靠近心口的地方,我不知道要等多久,也许我因此不能像一个真正的傀儡师一样,不老,不死,岁月会洗刷我的容颜,我愿意以此为代价,等候,直到时光的尽头。

创作谈

每个人都有的罪孽,周洛有,宣城也有。

那是心口的毒,开出绚丽的花。

有时候很难理解,宫闱斗争的结果,到底有没有赢家。像《甄嬛传》里,所有的貌美如花,最后的贪嗔痴怨。白居易诗里说,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其实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更多的,连这个运气都没有。

可怜的也许并不仅仅是那些耗尽青春与美色,容颜衰败的女子,还有其他。

我有设想过,如果周洛是燕赵的热血慷慨之士,在母亲暴毙的时候,就该一怒拔剑;如果宣城是《天龙八部》里马夫人康敏这样的奇女子,也许会在朝堂上掀起腥风血雨,复仇,是多么酣畅淋漓的念头。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是伍子胥,不是每个人到最后都能鞭尸三百,泄心头之愤。

这世上更多的是平常人,想过平常的小日子,想爱的人在身边,春有百花秋有月。

所以即便是有血海深仇,也会有犹豫,踌躇,两难。青史传奇的背后,无数平常人的血——是的,也许他们的出身是不平常的,他们的血脉是不平常的,他们甚至有不同寻常的本事,但他们也还是一些平常人,平常的,想过安乐日子的小人物。

这个世界,容得下英雄美人的传奇,也要容得下更多平常人的希冀。

所以我想,周洛是一定能够等到宣城的,无论要等多久。我想那也许是在三月里,有杏花烟雨,有草长莺飞,我想那是藕花深处,有人青梅煮酒,等,等有人从容归来,在杨柳风里,饮一杯时光如酒。

每个人都有怨恨,但是时光和爱会冲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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