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的中国梦

时间:2022-05-23 02:12:35

乡村里的中国梦

一个周六的下午,在海航院线旗下的天宝国际影城,距离影片放完还有15分钟的时候,焦波导演从门口进来,走到第一排最角落的那个位子坐下,然后跟我们一起安静地看完了影片的全部。他时不时地回过头,看看观众们的反应,又转过头去看银幕。

影片放完时,所有的观众都鼓掌,还有忍不住站起身来的。焦波导演开始说话,话语间是满满的山东味道,就像他摄影机下的杓峪村。

回到梦开始的地方

《乡村里中国》是电影局交给他的一个策划,找一个村庄,用一年的时间,蹲在村庄里,记录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变迁,所遇到的困难、挫折。但更重要的,是拍出他们坚韧不拔的勇气,在无奈中的坚持,拍出这些属于中国农民的精神。

于是他们就带着这样的一个任务去找一个村庄。但因为这个故事要以二十四节气为节点,所以江南不行,东北不行,最终选在了黄河流域。加上还有二十几天就是立春,一定要开始拍摄了,没有办法,还是回到了焦波的老家――沂蒙山区。那里是故乡,乡音、乡情、乡俗都比较熟,就还是回到了那里去。

焦波导演说自己并不是一个专职导演,只是一个平面摄影师。在淄博日报干了十年,在人民日报干了七年,现在在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又干了七年,没有任何拍摄电影、电视纪录片的经验,他是大着胆子把它接受下来的。他想,就按照《俺爹俺娘》的图片故事的模式来构架这个故事。当年拍《俺爹俺娘》,他也是一手拿相机,一手拿DV,但那时候的DV没有特别多的专业知识来支撑。而这个项目是立项的,是要上院线的,你必须把它拍得很规矩,技术方面没有失误,然后还要拍出东西,这两个挑战太强了。他就拿着一部C300、一部5DⅡ,和一部XF来到了这个村。一开始真的是茫然无知,这么大的村,吃喝拉撒,生活百态,都得记录下来。

那些优秀的年轻人

大导演请不起,一个优秀的摄影师一天报酬要3000元,一般的要1000元,录音师一天要500元,助理一天要200元。所以焦波导演觉得自己指挥不了那些大腕儿们,他们的想法比自己的想法都多,会很难驾驭这样的一个团队。于是他想到请一些学生,既保证了预算,又培养了孩子。

焦波导演第一个就打电话给主要的导演,剧玺博。他是四川传媒学院大四的学生,当时用过他到北川去拍敬老院,他是学新闻的,但焦波导演觉得他拍东西的感觉还挺好。问他愿不愿意来跟着拍一个片子,不过要拍一年,呆在村子里,他说愿意。还有刘晓晨,一个淄博职业学院的学生,一个专科生。在汶川地震以后,焦波在汶川收了六个徒弟,教他们摄影摄像,刘晓晨就跟着他一块儿在那待了四年多。所以他觉得有些东西不是专业的人才能做得好,那些孩子更没有经验,他启用这些孩子,也是因为相信这一点。到了村庄以后,剧玺博又叫来了另一个孩子,李梦龙,这是唯一一个学导演的孩子。还有一个女孩子当助理,听说很苦,她竟然买了一大包纸带过来,她以为那个村连纸都买不到。

焦波导演说,自己承担着三份责任。一个是总导演的责任,要让他们把这个片子拍好,他们是员工,得教他们从摄影摄像学起,来锻炼,买了几套设备让他们操作。一个是摄影师的责任,他自己是一个摄影师,要求画面特别苛刻,必须拍美,能上架子一定上架子,每天就锻炼学生机器插到架子上插几秒钟,反复地练,调焦是手动调焦,训练他们一下就能把焦点对准了。夜晚怎么测光,有时就是凭着感觉,他让他们每天练,每天学习。还有一个培养学生的责任,这一年下来,他们的实践可能比别的学生大学四年整个加起来还要多。农民半夜两点钟起来,一下到下午,他们都跟着。有孕妇生孩子,午夜十二点跟到下午,都拍下来。他一直跟孩子们说,技术不重要,关键是态度,再好的技术,不塌下身子,浮躁,是不行的。

一个农民的琵琶梦

这个片子一开始是没有剧本的,焦波导演跟村民们说,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们不要管我们就行了。他们没有策划也没有剧本,只能在纷繁的事情中捋出个线。

当杜深忠说要买琵琶的时候,他们眼前一亮,说这条线好,农村竟然有这么一个人。当时他儿子在村里跳街舞,模仿杰克逊模仿得特别像。到了家里,杜深忠在写字,透过光影下写字,他说,焦老师,在我的眼中,这就是一张很好的宣纸。

他们都觉得,这太不得了了,这在我们眼中这是视而不见的,在农民眼中,这就是一张宣纸,觉得他艺术感觉太好了,所以最后选定了这个人。杜深忠上过高中,他是村里面一直坚持看新闻联播和人民日报的人,他会从村里拿一大摞报纸过来,看了然后再写。他去北京参加学习班,会把别人丢在地上的报纸和杂志捡起来,他老婆就说,你就是个收破烂的,以后咱家揭不开锅,我们就把报纸和杂志炖了吃。但是他老婆张兆珍,没有上过一天学,她是转亲结的婚,就是几家换着结婚,几家都解决了问题。然而她夫妻不和,离婚了,她个性很强,曾经在法庭里躺了20天,不给她离婚,她就不走,最后给她离婚了。当时杜深忠34岁也没结婚,就嫁给了他。杜深忠痴迷到每天在家里写作,三十几岁没有结婚,十几年就是在家里看书和写作,他父亲不给他送饭的话他就不知道吃饭,他的追求就是那样,这个人真是不得了,他有广度,有深度,他生活在最底层,每天在思考。

杜深忠总说自己不热爱土地,他真的不热爱吗?他对土地是很热爱的,骨子里有这种悲悯情怀。有人要砍大树,他就跟那人拼,说子孙后代怎么办,他有这种忧患意识。獾啃了他的玉米,他老婆说上点药,他说獾是国家三级保护动物,他说卖假种子的人明明比獾更可恨。农民有保护土地的责任感,这一点让人肃然起敬。他就是主旋律,他有他的梦想,他从20岁开始的梦想,一直没有放弃,他觉得琵琶乐是圣乐,简直是天籁之音,他那么深的追求,多可贵啊,这就是中国梦,这就是正能量。

杜深忠能跟焦波和孩子们这么交心是有理由的。那天,他祖上一个老人去世了,他去上坟,指着一个坟包跟焦波说,这就是俺爹俺娘的坟。焦波说老人在这儿太不恭敬了,要给他磕个头,他就跪下给磕了三个头。实际上焦波觉得这太正常了,在农村,到哪个地方给老人磕头都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在杜深忠眼中就是,你们是北京来的艺术家,你们给俺爹俺娘磕头,这辈子都是我的知己,我什么话都跟你说。所以他才在镜头面前这么自如。

曾经有一天杜深忠敲开焦波他们房间的门,说你们今天早上漏掉了一条非常精彩的镜头:“我跟我老婆结婚30多年吵得最厉害的一次,不可开交,就为了写字。我打了一个盆,摔桌子砸板凳,什么都干了,但是你们没有拍到。气得我就想要卷起铺盖走,但是我到了村头上一想,我答应你要配合你一年的,如果我走了,以后我对不起你。”这感情真挚,太让他们感动,到他家一看,真是连铺盖都卷起来了。于是焦波说,你走也好,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这样我们的戏可能更有戏。

第一家就锁定杜深忠了,过几天才决定了书记那条线,书记张自恩大大咧咧的,很粗,也很热心,跟着他能够了解整个村的发展。磊磊那条线是因为房东,他们发现他家是个单亲家庭,从而想进入他的情感世界。就这样总结出三条线来,一个文化线,一个政治线,一个情感线。

拍摄时的美好时光

村民们把有可能出来的戏都告诉他们,孩子们对村民们也特别有感情。给拍房东挨打的那个孩子叫李梦龙,当时那个人都拿起刀子想去干架了,是这个孩子把他拦下的,他说大娘你不要这样,你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你家里我的姐姐,还有我的弟弟他怎么办,你想过吗。结果这句话起到了作用,她就没有再去做出过激的事情来。到了过年那天,李梦龙去给她拜年,那个房东不敢出来,在屋里哭,最后他隔着门给她磕了个头,就走了。直到现在,房东还在念叨这几个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有时他们拍摄结束回去,门口挂着一篮子菜,也不知道是谁送的,老太太80多岁拿着萝卜、土豆说给孩子做点饭吃,拿着鸡蛋说,这是山鸡蛋,给他们煮着吃。当然他们有好东西也会分享给她们,她们过寿时也会给她们庆祝大寿。包括在村里闹腾的那几个人,也跟他们关系好。因为他们的镜头很客观,焦波跟他们说,我们没有想对付什么人,都是老百姓,你们吵架千万要和好,都是邻居。所以他们也想展示他们的想法,焦波他们就去拍。只要村民们说这里不要拍,他们就不会拍,所以大家看到有些东西没有结局。

最后焦波团队编了一个小片,看完就了解到那段373天的生活就是直接融入到老百姓家中去。有些大牌记者老百姓可能不买他的账,可这些孩子老百姓什么话都跟他们说。包括焦波本人,他们说,焦老师,除了你的头型不像村里的,你的长相、装束,就是一个村里人。焦波导演也天然对他们有一种亲情,他拉着大娘的手说大娘,跟我讲讲话,大娘就一直讲,掏心挖肺。

除了焦波导演以外,这个团队平均年龄只有21岁,最小的15岁、最大的25岁。所以他说,冯小刚用三个月拍的电影,我们用一年的时间去拍。勤能补拙,包括最高奖的华表奖也拿到了,有些导演说吃了35年盒饭才拿到,这些孩子用这一年,也拿到了。他反复强调,技术永远是第二位的,态度是第一位的。

以前拍照片的时候,焦波导演也喜欢拍图片故事,纪实故事,实际上也算摄影方面的纪录片。但后来他发现,有些题材适合用照相机拍,有些题材适合用摄像机来拍,照片是没有声音的,靠作者写个解说词,比如杜深忠说,他要买琵琶,张兆珍就跟他吵,吵得水深火热。但他的声音没有、语速没有、语言环境没有,你只能抓一个瞬间,但不如他亲自叙述,而亲自叙述的表现力太强了,有画有声,是一个流动的,完整的故事。不同内容用不同的载体,各自发挥图片和DV的优点,他也希望很多摄影家们都能这么做。

改变与坚持

苏小卫多次给他们提意见,给了很大关照,他们也给贾樟柯寄了片子,从他的作品中汲取了很多。现在成片出来了,给了他很多个没想到,首先没想到村里发生这么多事情,远远大于他的期待。苏小卫也说,我也是编剧,但这种对话我肯定编不出来。老百姓太智慧了,一天学没上,说出来的话一套一套的。

当时他们想只拍杜深忠。但乡村里的中国这个题目太大了,不是一个村民的琵琶梦,所以不能只拍他一个人。杜深忠的故事可以单独剪出一个版本,另成一个片子。当然焦波知道政府需要什么,故事里的正能量也是大家能够普遍认可的。永远往前走的那股劲,那就是正能量。他说,残疾人、弱智儿童也要拍,但是他不支持所有的镜头都对着那些人,因为还有别的人,这些人和别的人组织在一起,才是整个社会,再骂再打,还有曲折、落魄,也能坚持下去。新闻联播杜深忠看,在他的眼中,不管怎样,国家大事他要知道,然后他才能发挥自己的梦想。电视中的内容都是现场拍的,卫星发射,两会,春晚。也有杜深忠半夜还爬起来看奥运会开幕式,他就是什么事都要知道,但真的假的会有自己的判断。

整个一年,焦波和他的团队很充实,老百姓也很充实,没想到自己能够离电影这么近,每个人都很自豪。磊磊爸爸原来从不跟别人说话,结果他们去的那一年,改变了他,老百姓说他变了很多,见人就笑,穿白衬衫。村民看到了希望,他们也帮村民们修了路。老百姓看到这些艺术家是那么朴实,而不是那么遥远。有一个村说要跟这个村去结对子,帮助他们。还有一个教授说要把这个古村列为保护对象。但焦波跟他们说千万不要一刀切,这不是老百姓希望的,要是盖了楼,他们绝对住不了两年就会搬出来,不要破坏他们的生活格局。我们也会想,改变之后,他们的眼睛是不是还能够那么纯净,心灵也是。焦波说,有变化也是正常的,也不能不让变,只要能变好,就可以了。

好多人说焦波这个片子有两个颠覆。一个是颠覆了纪录片不能上院线的现状,他有政府的东西,也有自己的东西,他是能够把握这个度的。第二个是颠覆了对农民的印象,看到了农民的灵魂深处,不能小看的智慧。一个能使中国纪录片得到发展,一个对整个中国农民有个认识,来关注中国广大的乡村,抢救这种乡村生活,乡村回忆。

在探索中前进

乡村存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是中国,文化的、政治的、法制的东西,都是有的,打工的问题、上学的问题,也有;乡村里的家长里短、鸡零狗碎,这些东西全都代表着中国。要花几个亿,很全面地拍,那是中央电视台会做的,上这里踩点、上那里踩点,那真的代表中国吗?也不一定。有一些基本的共性的东西就可以了,对法制的一些东西,他们也觉得很无奈。焦波导演认为现在的审查制度也在进步,他认为老百姓发句牢骚有什么不好的,他们就会否定法律了吗,不会的。

焦波导演觉得那个海报设计太黑,他想让他们设计成灰色的,也并无太多意思。村民们是种苹果的,一个苹果,把它削了皮以后,里面露出真正的东西,去拍这个东西,外面这个皮不代表什么,里面该是什么还是什么,尽管是黑色的皮,但里面还有很多笑的东西,还有很多正能量的东西,还有很多积极的东西。一切外表都不重要。生活就像一个苹果,削到里面去,那瓤才是真正的东西,是很漂亮的,很晶莹剔透的。所以这个村庄的生活,尽管它有无奈、有波折,但是它最后给人的感觉还是向上的。有人发微博说,看完之后三天才写微博,因为脑子里面都是剧中人的形象,能有让人三天都在琢磨的东西,焦波觉得很满足。

海航院线主动来联系焦波,说要推广这个纪录片。大银幕看跟电脑是完全不一样的,海航院线希望大家能够看到优秀的纪录片,这是特别可贵的,焦波导演也特别感谢。海航集团的一个领导说看了四次,每次都还是哭。虽然迟迟不敢大规模上院线,怕尽管它再好,宣传不够,就会一败涂地。去年全国的纪录片票房不到百万,获台湾金马奖的纪录片《千锤百炼》,票房才13万。但海航院线想推纪录片,就从这个片子推起,就在这个杓峪村做的首发式,看他们自己真正上了银幕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焦波说,他的父亲是个木匠,父亲跟他说,你想当木匠,必须拉三年大锯,不是说三年才能拉好,是三年磨你的性子,让你知道木头要一锯一锯拉,路要一步步走,你以后就算不干木匠,干什么都会干好的。他母亲推一个大石磨,她每天早上舍不得叫孩子们,自己一个人就把煎饼糊磨好了,每天如此。焦波就问她,你每天在磨煎饼糊的时候,想的是什么。母亲说也没想什么,就抱着磨呗。他的母亲一天学也没上,她说,人就是往前走,走一步就是少一步。就是父亲母亲这种言传身教,让焦波能够坚持30年去拍一个事情,5年去拍地震孤儿,8个月骑着自行车走完长城路,就是这种信念,态度来决定他的成功。所以这些孩子可能都体味到了这些。这一年下来从来没有一个孩子打退堂鼓的,有些领导说焦波你要当心,这些孩子很可能有一年中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甚至会分崩离析,但是真没有。尽管有时会有磕磕碰碰,有人拍桌子,他们跟他拍桌子的时候他用录像机录下来,他们把他的相机打了,他照样很开心,说以后想起来你们也会觉得很有意义的。

每个人的中国梦

村里最后有一场春节联欢晚会。头天晚上他们看了节目单,磊磊自己主持,自己导演,但是没有意料地他就唱了《父亲》,整个村里人都掉泪了,焦波他们也掉泪了,于是他们赶快拍磊磊的父亲,那种东西没有人能够演出来,他脸上的肌肉在跳动,那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所带来的震撼。

杜深忠弹琵琶,上晚会,他们知道他要唱,他也喜欢唱,想要唱,肯定会唱得很有意思,老百姓给他送糖葫芦,送的时候掉了一个,他也不知道,还有老百姓往他口袋里塞钱。但是最后最让大家吃惊的是,他不下台了,焦波导演觉得很兴奋,想,好了,这个片子有结尾了。还是以他为主,他盼了这个舞台盼了多少年,这是他20岁的梦想,到现在也没有破灭,像他们农村这种人,还有这种琵琶梦想,它太遥远了,但是他就孜孜不倦地追求它,尽管他的琵琶没弹好,到最后的二胡声中也听不清什么东西,但那也算实现了他的一个愿望,所以这个舞台这么多年,他就全身心投入在他的琵琶事业中去,这个东西也是你导演想不出来的。于是他们就把镜头锁定在这个舞台,也不变,他在上面又呆了两分钟,老百姓才把他慢慢地轰下来。

杜深忠一生的思考和奋进,尽管没有达到什么东西,他只能是在追求,他在追求的过程中没有钱,只有坎坷和磨难,但他不在意别人瞧不起他,他是快乐的,这种追求,让他超脱一些东西,焦波导演觉得他不是那么悲剧的人。而他由这个片子中带来的成功,他火了,因为他有那么多的准备。与其说他始终奋斗没有结果是不幸的,而说他又是幸福的。最后有一个大全景,他恋恋不舍地回了回头,空空荡荡的一个舞台,再停那么几秒钟。杜深忠走下来了,将会有更多的杜深忠站在这个舞台上。这个舞台就是杜深忠的一辈子,这个舞台永远不会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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