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词汇角度看《晏子春秋》的成书年代

时间:2022-05-16 11:51:22

从词汇角度看《晏子春秋》的成书年代

摘要:关于《晏子春秋》的成书年代问题,前辈学者多有考辨,但未见有从词汇的角度进行研究的。词汇作为语言三要素中最活跃的因素,对时代变化的反应是最灵敏的。在考察多部先秦典籍的基础上,通过对《晏子春秋》一书进行全面调查,发现此书中诸如“布衣、诚信、夫子、酣、枯槁、履、身体、声名、树木、睡、学问”等一系列词语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即:这些词语本身或其某个义项始见于战国中后期,“夫子”一词的用法也与战国中后期文献相符。因此,有理由相信《晏子春秋》一书很可能成书于战国中后期,这一结论也可以与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相印证。

关键词:晏子;

《晏子春秋》;词汇;成书年代

中图分类号:H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104(2011)04-0207-04

《晏子春秋》(以下简称《晏子》)是记述春秋后期齐国著名政治家晏婴言行的一部著作。关于其成书时代问题,前贤时修多有考辨,经过几十年的深入研究,学者们对此问题逐渐有了较为一致的看法,即《晏子》应成书于战国时期,并且中后期说占了主导地位,代表学者有蒋伯潜、谭家健、金德建、孙以楷、王志民等。。综观前人对《晏子》成书年代的论述,可以看出他们的研究主要有两种方法:一是拿《晏子》同战国初以及秦汉间的作品进行故事和文句上的比较,从其相同或相近处来论证孰先孰后。二是着眼于《晏子》本身,从其书名、体裁、典章制度、故事内容、思想倾向等角度谈《晏子》的成书时代问题。不可否认,这些方法在某种程度上是行之有效的。但是,由于学者们对文本的理解不尽相同,主观随意性较大,采用这些方法往往不能得出一致的结论。

这里,我们想强调的是,如果跳出这些传统的研究方法,从作品的语言本身着手,或许更接近事实的真相。我们知道,生在某一个时代的人,他的思想活动不能不以当日的语言为基础,谁也不能摆脱他所处时代的语言的影响……在摇笔成文的时候,无论如何仍然不可能完全阻止当日的语言的向笔底侵袭。语言具有时代性,殷商时期的语言不同于春秋时期的语言,而春秋时期的语言又有别于战国时期的语言,只要能抓住作品语言所反映出的时代特征,我们就能大致确定此作品的撰述年代。而在语言的语音、语法、词汇三要素中,词汇对时代变化的反应是最灵敏的,时代性更强。每个词都有其历史,一个词或一个义项始见于何时,虽难以说得绝对准确,但大体上是可以考定的。因此,我们从词汇的角度入手,选取《周礼》《尚书》《诗经》《老子》《论语》《左传》《国语》《孟子》《庄子》《商君书》《荀子》《韩非子》《战国策》《吕氏春秋》。等成书年代较确定的先秦典籍作为基本考察语料,从《晏子》中找出尽可能多的词,然后将之放入上述众典籍中进行检验,根据检验所得的客观情况为确定《晏子》的成书年代问题提供一些词汇方面的证据。

布衣

西郭徒居布衣之士盆成适也。(P457,均引自参考文献文献,下同)

此例“布衣”已凝固为一个复合词,表示“平民百姓”,这是战国后期产生的新用法。《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大词典》)“布衣”条此义项下所引的始见书证是《荀子・大略》:“古之贤人,贱为布衣,贫为匹夫。”(3・676)战国后期多有用例,如《战国策・魏四》:“唐且日:‘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秦王日:‘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庄子・让王》:“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韩非子・六反》:“布衣循私利而誉之,世主听虚声而礼之。”后期之前“平民百姓”这一概念用“黎民”“匹夫”或“百姓”表示,如《书・尧典》:“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论语・子罕》:“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左传・襄公十四年》:“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

诚信

施行于诸父,慈惠于众子,诚信于朋友,谓之孝。

此处的“诚信”可作“诚实,真诚”解,

《大词典》“诚信”条首引《礼记・祭统》。(11・165)。战国后期文献《商君书》《荀子》《韩非子》《楚辞》《吕氏春秋》中均有用例,如《荀子・不苟》:“公生明,偏生暗,端悫生通,诈伪生塞,诚信生神。”《韩非子・内储说上七术》:“子之以此知左右之不诚信。”《楚辞・惜往日》:“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吕氏春秋・为欲》:“文公非不欲得原也,以不信得原,不若勿得也,必诚信以得之。”战国中期之前文献未见。

夫子

“夫子”一词战国时期多见,本为对男子的尊称,孔子的门人用来尊称孔子,于是增加了尊称老师的意义。遍检战国语料发现,整个战国时期各个阶段的典籍对“夫子”一词的使用意义上没有多少差别,上述两个义位都有涉及,除了《论语》一书由于自身的特点,“夫子”主要用于尊称孔子外,其他典籍中“对男子的尊称”这一义位用的多一些;但是,仔细考察后发现,“夫子”一词作为一种尊称,在用法上各个阶段存在很明显的差别,这种差别主要表现在面称和背称上,具体如下:《论语》中面称4例,背称35例;《左传》中全部为背称;《国语》中面称2例,背称14例,可见春秋后期到战国初期典籍中“夫子”一词基本用于背称。这一情况从战国中期开始向相反方向发展,《孟子》中全部用于面称,《庄子》中面称66例,背称22例,《荀子》中面称4例,背称6例,《韩非子》中面称7例,背称1例,《战国策》中全为面称,《吕氏春秋》中面称13例,背称6例。从以上统计看出,“夫子”除了在《荀子》中两种用法大体相当之外,在战国中后期其他典籍中主要用于面称,而“夫子”在《晏子》中面称64例,背称3例,面称用法占绝对优势,此情况与战国中后期文献中“夫子”的用法完全吻合。

公与晏子入坐饮酒,致堂上之乐。酒酣,晏子作歌。

晋平公欲伐齐,使范昭往观焉。景公觞之,饮酒酣。

《说文・酉部》:“酣,酒乐也。”本义即“酒喝得很畅快。”战国后期文献中多有用例,如《战国策・齐六》:“貂勃从楚来,王赐诸前,酒酣。”《韩非子・十过》:“晋平公觞之于施夷之台。酒酣,灵公起。”《吕氏春秋・乐成》:“魏襄王与群臣饮,酒酣,王为群臣祝,令群臣皆得志。”而在战国后期之前,“酣”字只在《尚书》中出现过2次,《尚书・伊训》:“敢有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又《酒诰》:“在今后嗣王酣身,厥命罔显于民。”魏德胜认为,《伊训》篇系伪书,这句话源自《墨子》,《墨子・非乐上》:“先王之书,汤之命刑有之,日:其恒舞于宫,是谓巫风。”恰缺“酣歌于室”,“酣歌”一词在先秦是不可能出现的。此说应是。至于《酒诰》例,杨树达先生认为,“酣”为“甘酉”二字之误合,“酉”,古“酒”字……伪五子之歌云:“甘酒嗜音”。此说极是。可见《尚书》中此2例本身尚存疑问,不足以证明战国后期之前“酣”已开始行用。《晏子》中“酣~词7见,均为本义用法。

枯槁

进不能事上,退不能为家,傲世乐业,枯槁为名,

不疑其所守者,可谓能行其道乎?

“枯槁”连用凝固成复合词,本义指“(草木)干枯”,后引申来形容人的面容憔悴。“枯槁”一词始见于《老子》(第七十六章):“万物草木生之柔脆,其死枯槁。”这是用的本义,战国后期“枯槁”开始出现引申义用例,《战国策・秦一》:“赢滕履,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状有归色。”《庄子・徐无鬼》:“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又《天下》:“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此几例“枯槁”均为引申义,用以描摹人的生理状态。《晏子》中“枯槁”5见,均为引申义用法。

景公为履,黄金之綦,饰以银,连以珠。

《晏子》中“履”一词多见,均表示“鞋”义,名词。在词汇史上,与“履”关系密切的另一个词是“屦”。《说文-履部》:“屦,履也。”段注:晋蔡谟日:“今时所谓履者,自汉以前皆名屦。《左传》:‘踊贵屦贱。’不言‘履贱’。《礼记》:‘户外有二屦。’不言‘二履’……履者足践之通称。”按蔡说极精。《易》《诗》《二礼》《春秋传》《孟子》皆言屦,不言履。周末诸子、汉人书乃言履。《诗》《易》凡三“履”,皆谓践也。然则“履”本训l践,后以为屦名,古今语异耳。段说极是。“履”本义为“践踏”,动词,战国后期之前文献中的“履”字多取此义,到战国后期,“履”字始出现“鞋”义,名词,如《庄子・天运》:“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韩非子・外储说左下》:“冠虽穿弊,必戴于头;履虽五采,必践之于地。”《萄子・正名》:“粗布之衣、粗钏之履而可以养体。”战国后期之前“鞋”这一概念多由“屦”承担,如《诗・齐风・南山》:“葛屦五两,冠矮双止。”《左传・庄公八年》:“伤足,丧屦。反,诛屦于徒人费。”《孟子・滕文公章句上》:“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

身体

昔吾先君桓公身体惰懈,辞令不给,则隰朋昵侍。

上例中的“身体”是一个复合名词,表示“人的全身”。先秦关于人体部分的基本词,绝大多数是单音节的;但自战国以后,单音词渐渐发展为双音词,发展的方式是采取同义结合。“身体”一词便是同义结合的产物,始见于战国后期文献。《大词典》“身体”条“人或动物的全身”义下所引的始见书证是《战国策・楚策四》:“襄王闻之,颜色变作,身体战栗。”应是。其他用例如《墨子・辞过》:“故圣人之为衣服,适身体,和肌肤而足矣。”《韩非子・说疑》:“赵之先君敬侯,不修德行,而好,遍身体之所安,耳目之所乐。”《吕氏春秋・慎大》:“身体离散,为天下戮。”战国后期之前语料未见有用例。

声名

古之善为人臣者,声名归之君,祸灾归之身。

此处的“声名”即“名声”,二者属于并列式同素异序同义词。“声名(名声)”应是战国中后期出现的新词,《大词典》“声名”条“名声”义下所引的始见书证是《礼记・祭统》:“铭者,论撰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勋劳、庆赏、声名,列于天下,而酌之祭器。”战国后期文献中多见,如《庄子・天运》:“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荀子・王制》:“若是,名声日闻,天下愿,令行禁止,王者之事毕矣。”《吕氏春秋・先己》:“内失其行,名声堕於外。”战国中期之前文献未见用例。

树木

吾君欲以树木之故杀妾父,孤妾身……以树木之故,罪法妾父,妾恐其伤察吏之法。

以上2例“树木”均为并列式复合词,表示“树之总称”。“树”和“木”在名词用法上是一对同义词,战国后期之前典籍中,“树”“木”二词或单用,或与其他成分组合使用,像“嘉树”“列树”“木”“草木”等,如《左传・昭公二年》:“既享,宴于季氏。有嘉树焉,宣子誉之。”《国语・周语中》:“天根见而水涸,本见而草木节解。”但不见有“树木”连用(复合词)的情况。战国后期文献中开始出现“树木”连文,表示树之总名的用法,如《庄子・天道》:“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韩非子・解老》:“树木有曼根,有直根。”《战国策・赵一》:“毋伐树木,毋发屋室。”这种用法在先秦时期用例不甚多,秦汉以后多见。

夜犹早,公姑坐睡,而梦有五丈夫北面韦庐,称无罪焉。

此处的“睡”是“打瞌睡”的意思,用的是本义。从现存典籍看,“睡”大约是产生于战国后期的新词,《庄子》《韩非子》《战国策》中均有用例。如《庄子・知北游》:“言未卒,啮缺睡寐。”《韩非子・外储说右下》:“俄而王已睡矣,吏尽揄刀削其押券、升石之计。”《战国策・秦一》:“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之前未见有“睡”字用例。春秋时期没有此词,瞌睡义用“假寐”表达。如《诗・小雅・小弁》:“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国语・晋语五》:“晨往,则寝门辟矣,盛服将朝,早而假寐。”

学问

静处远虑,见岁若月,学问不厌,不知老之将至,安用从酒!

此“学问”既可看作词组形式,表示“勤学好问”,又可看作名词活用为动词“做学问”。战国中期以前文献多见动词“学”“问”单用,或用“学”指代“学问”的用例,未见“学问”连用的情况。从战国中期开始,“学问”连用出现,如《孟子・滕文公上》:“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荀子・劝学》:“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吕氏春秋・听言》:“不习其心,习之于学问。”这些典籍中连用的“学问”,既有并列词组,又有已凝固为双音词的,这说明战国中后期的“学问”正处于由词组形式到最终凝固为复合词之前的过渡阶段。

另外,《晏子》中还有“报”一词。“报”,《说文》训为“当罪人也”,本义为“判决罪人”,后引申出“报答、报告”等义。徐朝华认为,在战国后期以前的古籍中,“报”用于表示报答、回报等义,未见有用本义的。战国后期才出现用于本义的“报”。(《晏子》中的“报”出现了本义用法,“辟梁丘据无使受报,百官节适,关市省征,陂泽不禁,冤塑者过,留狱者请焉。”(《内篇问上第二十六》)第一个“报”,孙星衍音义引《说文》:“报,当罪人也”。是本义用法;第二个“报”也应该释作“判决罪人”。由此可见,“报~词似乎也可证明《晏子》当成书于战国后期。但是,在通常情况下,时代越早的典籍中存古的成分越多,使用本义的机率更大。而徐先生的结论却是战国后期之前的“报”无本义用法,后期才出现用于本义的“报”,这在汉语史上是比较奇怪的现象,所以,徐先生的观点本身是值得商榷的。因此,“报”究竟能否用来论证《晏子》的成书年代问题尚不能完全确定,录此备考。

总之,以上11例词语所体现出的语言事实表明:《晏子》很可能成书于战国中后期。另外,笔者还继续考察了“北方、谗谀、辞令、登降、公正、和调(调和)、毁誉、饥饿、迷惑、僻陋、贫穷、、善恶、收恤、生长、疏远、威强、细人、习俗、隐匿、众强、志意、诛杀”等词,这些词所体现的时代特征与上述11例词语一致,限于篇幅兹不赘述。鉴于目前学术界对常用词语的演变历程和演变规律研究的还不深入,因此,本文可以说是对汉语词汇史的一种探索性研究,旨在对前人的论证方法藉以补充,加强前辈学者的观点。我们相信,随着对该书不断深入地研究,一定还会发现更多的在战国中后期才开始出现的语言现象来进一步佐证《晏子》一书真正的成书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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