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看守的话

时间:2022-05-14 03:24:10

在那场假文化为名的政治大革命中,在上海,除了尊敬的前辈音乐家贺绿汀先生之外,我极少见过有人在批斗会上血脉贲张地高声抗辩道:“我不是反革命!把革命群众打成反革命的人才是反革命!”

这位以言、以行捍卫“士可杀不可辱”信念的铮铮关东汉子,就是著名的已故表演艺术家张伐。

在干校里,一次很失败的张伐批斗会之后,工、军宣队把我叫到营部去,交代我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做张伐的看守。我为难地说:“我同张伐不在一个连队,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专案组,对他的问题一点也不了解……”我知道张伐跟看管他的人吵、同外调的人顶是出了名的,而且我还要对他的生命负责,防止再次发生意外。看管性格如此刚烈的人责任太重也太难了。工、军宣队无奈地讲:“实在找不出合适的人选,难得的是张伐本人挑中了你,同意由你来看管他。”

今天的年轻人会觉得十分奇怪:怎么可能让一个审查对象自行挑选他的看守呢?殊不知这确是张伐拼死抗争得来的一个悲壮的胜利啊。工、军宣队当时讲的是大实话,我也找不出更多的理由来推托,于是,勉为其难地应承下来。

我帮张伐提着他的生活用具,让他搬到我隔壁的床铺安顿下来。进门之后我对张伐说:“这张床空了有一阵子了,咱们把床上的草褥子拿到打谷场上晒晒,见见太阳吧。”张伐不作声点了点头,我们两人就一前一后提着草褥子来到打谷场上摊开晒着。我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在草堆上,对张伐说:“坐下吧,我们谈谈……你的问题归专案组管,我一概不问,有什么补充交代,你找他们。你不是说,除了在文艺黑线下面犯的错误,没有其他的问题吗?如果你再有什么错误念头就更说不清楚了。你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千万不能再有这种念头。”

张伐听了低着头,两手笼在棉袄袖子里,默不作声。

我接着说:“你要替家里人想想,万一这么做了,就把什么问题都压到了他们的身上……”

见到张伐有点动容,我赶紧刹车不往下说了。前阵子他女儿到干校来探望他的时候,这位专长演硬派小生的汉子还掉了眼泪哪。

我换了口气说:“我刚才对你提出了要求,我也有个交换条件……”

我注意到张伐认真地听着,大概他以为我会宣布什么纪律要他遵守。

我严肃地说:“我以我的人格保证,我一定不让任何人侮辱你的人格。我不在场的时候,你不要跟人家发生正面冲突,那是没意义的事。我是你的看守,保持你的尊严是我的职责。不过你有什么想不开了,一定要对我说出来,我可是你自己挑中了做你的看守的,有什么事我要背上一辈子的责任。”

坦白说,我当时实在没有那么伟大,绝对扯不上什么人权卫士的事。只是人命关天责任重大,万一他受辱之后想不开,我的担当就大了。

最后,我说:“你年纪比我大,这些道理都懂,我不多说了。你同意了,咱们的交换条件就这么定了。”

张伐点了点头,我们就站起身回宿舍去,临走把摊着的草褥子翻了个身,让它晒个透。路上我对张伐说:“劳动量力而行,别死扛着跟自个儿过不去。得空给家里写个信,我拿去营部让工、军宣队过过目,再贴上邮票帮你邮了。有什么事什么想法别憋着,千万得对我讲出来……”

从此我就跟张伐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一个看守跟一个对象就这样拴在一块儿了。

过了几天就是月底,大部队回上海休假,干校宿舍里空荡荡的就留下我同张伐两个。那天下午我匆匆从伙房奔回宿舍,对张伐说:“快拿上换洗衣服,伙房采购有车,咱们到南桥镇上去洗个澡。”

不知是我的语气急促了点,还是张伐积了一肚子的怨气,也可能是他的自尊心习惯使然,觉得这种“磋来之食”他不能随便接受,竟然冷冷地回答我:“谢了,我不去。”

我催促他说:“快,快,车等着呢,走吧,走吧。”

他还是断然说:“我不去。”

我一时也顾不上跟他多争几句,赶紧又跑回伙房去,对驾驶员说不去了,不能让一车人等着。返回宿舍的路上我不禁又气又恼,寒冬腊月的,经过一个月的体力劳动,洗个热水澡泡泡该有多美,真是上上等的享受啊!何况我又在伙房烧火挑煤,蓬头垢面,一个月积下的汗垢使我的内衣像一层壳儿似地粘在身上……不过路上一阵北风吹吹,倒是冷静了下来,得,不跟他计较。

那个下午,我同张伐就一人一张小板凳坐在宿舍草棚外,彼此一言不发地冷战着。我这个人有洁癖毛病,手里拿本英文字典在看,冬日的和煦阳光一晒,顿时觉得背上奇痒,就回屋去拿出金焰给我的他自己手工制作的不求人(俗称扒扒挠),从衣领处伸进去,使劲在背上挠着。周围没人静悄悄的,这挠背扒痒的咯吱咯吱声够响的。听到了这个声音不要说背上,我全身都痒起来了,真是越痒越搔,越搔越痒。再看看张伐,他像老僧入定似的在小板凳上默默坐着,我更是气恼,更是用劲在搔……

天渐渐阴了下来,开晚饭的军号声传来,张伐站了起来,一边进屋去拿碗筷,一边低声说了句:“吃饭去吧。”真是菩萨开金口了,平时都是我这个看守招呼他去吃饭,现在倒是他先来招呼我去吃饭。得,大家都收吧,冷战就此结束。在去食堂的路上,他呐了句:“你的英文不错嘛。”我的气还没有完全消掉,就随口应了声:“还可以吧。”他听出了我的不满,带着歉意说:“你怎么不去洗澡?”

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回了句:“你不去,我怎么好去洗澡!”

对啊,一个看守怎么能擅离职守把监管对象丢在空旷的海边,自己一个人去镇上洗澡呢?监管对象竟然剥夺了看管的美好享受。我想这个时候,张伐该充分认识到我俩的处境吧,他被剥夺了自由,我呢,为了职守也失去了自由,讲得不严重点吧,至少是泡一个久违的热水澡的自由。

等到大部队休完假回到干校,我立马去营部说,以后每月休假期间要安排留校审查对象去镇上洗澡,他们不洗我们这几个看守也得洗一洗啊。打这以后就有了不成文的规定,连问题最严重的隔离审查对象都去。我没有对张伐说向营部提出了洗澡这件事。不过,他再也没有对我耍过态度了。

有一天上午,专案组通知我说,有外单位来人外调张伐。我就把张伐从大田里叫回来,同他拿好热水瓶、茶缸,拿些报纸和一本《毛选》,进到宿舍尽头的工具间里,让他避一避不让外调的人看见。张伐朗声地说:“我去见他们,听他们怎么说!”我尽量和缓了口气对他说:“我知道你不怕他们,可我怕他们不守政策乱来。”张伐就不同我争了。

上一篇:支持作动器精益装调的制造执行体系研究 下一篇:张五常 中国经济制度分析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