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时代的新词滥调

进入网络时代的另一个标志，就是平均每天都会出现一至七个稀奇古怪的新词，而且既然以制造新词为摩登，“出现”二字也太老掉牙了，博客中将其一律刷新为出炉，出锅，让一个个又大又白的烧饼和肉包子带着茉莉花香冲你直冒热气，如此一来，旧词瞬间就被逼退到历史的死角。接下来还会有新的博客来打败烧饼和肉包子，想啊想，还会想出“出土”之类更新的词，抢先在自己的网络黑板报上贴出文章，说是哪里出土了一件独乳二奶与她的长毛男犬争夺公美发师的雷人事件。我敢打赌，出炉和出锅必然又将败给出土，因为人们眼前出来一具汉代的女尸，烧饼和肉包子再香也抵挡不住它醺人的气息。

春秋战国，可能是制造新词最多的时代，一是群雄争霸，新事颇多，二是说客争鸣，新论备出，三是竹书简刻，不以新奇凝练的短句状其天下逐鹿之相，恐怕要累死个人，于是成语生焉，往往四字，这在今天就是一个四千字的短篇小说。它与当代的不同，是因快速述事的需要，而非仅仅追求异化，以期达到陌生的效果。如刚才说到的“雷人”，此前尚未造出这个词时，多少文风犀利的文章早已被观者理解赏识，不说雷人同样受到大的震撼，反之，今天也说雷人，明天也说雷人，也未见得有几个人读了文章噗嗵一声被击昏在马路上。

故意将某个流行千年的成语写错一字，使其面目全非，此风目前已盛行全国，它们多见于城市里的巨幅招贴，电视中的插播广告，这种商业化的小聪明与小奸诈，一般与某种可疑的滞销产品有着联系。大凡中学以上文化程度的中国有闲不傻青年，只要看上几例，都会举一反三地进行仿制，继续下点工夫，偶尔也能弄出一条，引起一定范围的社会轰动。在像菜园一样无人把守的网络上推广个把新词，这是一件比偷菜还要容易的事，盖因作者、编辑、总编、校对同是一人，甚而至于文章后面浩浩荡荡的跟帖者，全都是自己的化身以及朋党妻妾。

八十年前，鲁迅即是颠覆旧词的先驱，人家说是文章不朽，他偏要反过来说速朽，人家说是对人介绍，他偏要倒过去说绍介，因其幽默，因其调皮，反倒使不想朽的很快就朽了，不想不朽的却至今也不能朽，不经意间轻轻一个字的颠倒调整，文章就有了诗的抑扬，让人读得喜笑颜开。然而他却又是反对青年人生造词语的，作家的天才，文章的绝妙，在于故有语言的新奇组合，而非陌生词汇的新鲜出炉，好的建筑师往往用司空见惯的平常材料造出前所未有的非凡建筑，而有人一味寻求女娲炼过的石头去盖一个异型厕所，结果把铁鞋踏破了，事也未成。

“贾君鹏，你妈喊你回家吃饭”，这句莫名其妙的网络语言莫名其妙地流行了一个牛年，不知道还将迈着回家吃饭的步伐流行多久。它的意义到底有没有网络炒作的那么大呢?水面平静了，总有人想扔一颗石子，日子平淡了，总有人想喊一句口号，希望引来全世界人民的关注目光，以此证实自己的存在。天下本无事，自扰之的却不是庸人，而是闲人。类似的网语还有“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貌似深不可测，一测浅可见底。流行的原因，好比某人坐在王府井步行街上唉声叹气，或做一个鬼脸。好奇的游人遂来围而观之，这就是网语作家与他的跟帖者，声音动作愈怪，跟帖愈众。

网络普及之前，不满于传统词汇，想要换个说法的苗头已经开始在媒体少量地产生，只不过相对网络上的嘻嘻嘿嘿，它依然是严肃的，正经的，板着西装领带上方的一副新闻面孔。比方把过去表现人物环境的阵地、园地、场地、舞台一类旧词，翻新为“平台”、“T台”，以便让人在这个新的台面上展示自己的本领和才情。我则以为，如是战士，似乎还是在阵地上好，如是教师园丁，在园地里当也不错，如是个跳天鹅湖的芭蕾舞者，何苦一定要让她改行走猫步呢?即便是泛指人生一世的大演出，舞台的诗意也并不比后面的那两个台面子差，一意推倒重搭只恐费力而不讨好。幸亏没说让奥运跳水冠军在平台上展示什么，不然会让人家一头栽到实处，摔个半死。因此我又在想，旧词可改，亦可不改，苦思三日仍出不来惊人之妙语，还是不改为好。

昨日晚饭已毕，打开电视，中央台的漂亮女播音正在念“一揽子计划”，若非读小学时老师“雷人”教鞭驯出的自律，我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在我的理解中，这个新的“一揽子”无论从音调还是意义，都没有超过旧的“一系列”、“全部”、“所有”，以及更多更文化也更准确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