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 第2期

时间:2022-04-30 11:17:27

深秋的日头像个演出失败的演员一样,红着个大脸羞答答地顺着西山坡往下溜达。映山红、枸杞子、山们倒是泼辣,沿着河沿一路蹿上来,红的、白的,把个世界点缀得热闹。吉普车就在这个时候沿着山路开了过来,蹦蹦哒哒的,远看像个绿兔子。

车里连长的思绪也是上蹿下跳。当连长这是第四个年头了,按战友私下小聚开玩笑的说法,这叫“坐庄”。咋办?继续干下去?先不说家里有老有小,这事那事牵胳膊扯腿的,就算明年调了副营,干上个三年,接下来正营再干个三四年,到时候一算不到副团年龄就小四十了。干部培养不是讲究后劲吗,自己到那时候也就只有往“后”走的劲了。还是趁年轻,转回家去,老婆娘家那边还算有点门路,赶着她那大伯还在位子上,到时候找工作能帮衬帮衬,早点回去也是个理……

“嘎”的一声,吉普车猛地向左飘了起来,几枝灌木条子从车窗外伸了进来,唏里哗啦地在车里蹭下了几片黄绿的叶子,连长从车里的反光镜看见司机以不安的眼神瞟着自己。“我说你慢一点好不好!”他有些恼火地冲着司机喊了一嗓子。太阳的余晖把车窗外连绵的群山镶上了一道黄边边,山道下面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此时像被渐渐凉下来的空气粘住了,阴沉个脸动也不动。这条山道通往连队所属的一个最远的通信哨所,每次走在这条道上,连长就想起自己看过的一张很有名的反映抗战时滇缅公路的照片“十八拐”,走在这路上车开快了你能感觉肠子要甩出来了。连长今天是去找哨所一个将退伍的兵谈话的。

连长当兵十一年了,送老兵送了十年,当战士的时候和老兵一起抱着哭。当排长的时候也抱着哭,哭完多嘱咐几句,什么到地方好好干啊,常和连队联系啊。说真的,眼泪是真诚的,可话除了这些还真不知道说什么了。当连长以后,到这个当口考虑的就多了,最主要的就是老兵的思想稳定问题,而问题的关键在于走留。说心里话,对自己的兵们,连长打心眼里都是喜欢的,虽说脾气各异,可干起工作来那是没含糊的。全连维护地下长途通信电缆一百一十公里,全部处在深山里,巡一次线得带着干粮走个把礼拜,到夏天一下雨更是紧张得睡不成觉,老天爷一不高兴给你来个山洪、塌方什么的,把线路搞断,就够全连人在泥巴汤里洗上几天巧克力桑拿的。正是有了这些兵,没春没冬、没白没黑地精心维护,自己当连长四年才没有发生过大阻断,这也算创纪录了。以前每提到这,连长就得意,“强将手下无弱兵,这是俺的带头作用好,除了吃饭睡觉,干啥俺不是冲在第一个?!”可最近一想这些连长心里就泛酸了,“嗨,没用,干的再好,也没见给提前调个职,谁让你只知道低头拉车不知道抬头看路来?谁让你这个连队离团部最远,干的再好也没人知道来?……”越想越烦,越烦越恼,前两天就给政治处主任打了转业报告,一直也没见领导有什么反应。算我自私也好,不长进也罢,反正我话说出来了心里舒服,连长心里还是有些打鼓。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哨所像个普通的民居一样,被周围几个馒头似的山包包圈着,黑皴皴地让人看着有些心酸。两个兵早等在门口了,新兵像电线杆一样笔挺地站着,老兵咧个大嘴在连长面前搓个手嘿嘿地笑,就是他,一级士官张贵福。

张贵福肯定是想转二级的,这事连长不用问就明白。别说像他这样的农村兵,就是城镇兵也想转,原因吗往实在里说主要是地方这几年就业形势不好,回去不好找工作。当然,舍不得离开部队也是肯定的,在一个地方待时间长了总会有感情的。

问题是张贵福转不成了。

今年团里只给了连队两个一级转二级的名额,可他们连队却有三个一级士官。要搁往年,还是能考虑他的,可今年是连想都不用想的,怎么了?不是他干得不好,是今年情况特殊。团里通知,明年团队将换装数字装备,原则上,今年在总站教导队学习了一年数字设备的士官要全部保留,而他们连就有一个。还有一个兵,参加今年总站组织的通信技术大比武,夺了冠、立了三等功,连总站主任都在全总站电话会上号召大家学习他爱武精武的精神,你能让人打背包回家?不行就再争取一个名额吧,连长不是没试过,参谋长他都找了,可参谋长给的三个拒绝理由就像他本人的发型一样硬实:一、明年全团换数字装备,人员将大幅度裁减,上面给团里的二级士官名额也比往年大幅减少;二、考虑到他们连几年来的成绩,给的名额已经算多的了,有的连队一个都没有。三、既然是好兵就应该有摆得到面上的成绩。就这样,张贵福转二级的希望就像这时节山上的树叶一样,劈里啪啦地掉地上了。

还有两件事连长也清楚,一是张贵福脾气不好。平常不错,但在认为自己正确的时候,天王老子他也不服软。就在今年夏天,因为一个故障点判断的分岐,他当场就和连长甩了工具,到现在连长还记得他咧个大嘴凶巴巴甩铁锹的样子。第二个原因是最让连长感到不安的。集训和比武的事,张贵福其实是可以去的,都是连队把他留下了,说白了是连长把他留下了。因为连队确实需要他,他的专业理论和实践经验是兵里面最丰富的,他一走线路安全连长心里没底。但是连长实在没想到今年这么凑巧,又换设备又裁军的。

哨所和山下的村子共用一条供电线路,时不时让人从停电这个角度体会一下新农村建设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司机和新兵做饭去了,屋里的连长和张老兵一人坐一张床对视着,烛光把两人的影子拖得老长,颤颤地映在墙上,活像皮影戏里的俩人物。张老兵还是搓个手咧个大嘴笑,不知道是晚上天凉还是别的什么,连长看着那张大嘴居然感觉自己打了个冷战。

清了清嗓子,搔了几下头皮,连长还是开口了:“走留的问题自己是怎么想的?”“嘿嘿,自己想有啥用,看连长怎么安排呗。”

好小子,皮球又踢回来了,别看他现在笑,一会儿那大嘴一撇不知道又要干什么。今年他这士官转不成,自己实在有一些责任,可为连队工作着想,自己也没错啊。再说,就自己这么个小连长,哪会事先知道上面有换装备、裁军这些大动向啊。连长心里有些替自己辩护的的念头。

“我想你也听说了,明年要换数字设备,团里留不了多少二级士官,今年你留不下了。”连长想要喊要闹先由他吧,自己干脆点。

“嘿嘿,听领导安排。”张老兵接的也利落。

听听,话里有刺呢,平常他可从不叫我领导,得把话说明白,别把责任全推我这里来。连长心里盘算着嘴上掂量着,接下来的谈话就是这样的了:“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想法是有,你当俺连长这都四年了,一直想找你拉拉,找你吧,你忙的不得了,你有空了吧,俺又没空了,就怨这哨所离连队太远了。”“是啊,这我理解,隔的远了就是不好,像咱们连队这不也离团部远吗,咱们干什么领导们都不知道,出点成绩很难,嗨!”“也怨俺自己,俺这人不会说话,脾气毛,还跟你吵过架。”“哎呀小张,这点咱俩像,我也是这毛病,见了领导不会自我推销,就知道干活,这样也好啊。嗨!”“这眼看俺就要走了,这心里老是像有个事……”“是啊,是啊,上次立功那事我跟你解释解释,这几年工作啊,你确实干的不错,从我来你就在这哨所吧?”“俺一当兵就在这。”“说起来这哨所累啊,连队总共一百一十公里线路,你自己就维护三十多公里,咱们连的成绩你差不多占三分之一啊。”“连长,这不光俺一个,你每年不是都给俺一个新兵吗。”“新兵啥都不会,不还是你一个!唉,要不是今年五月份那次线路阻断赶巧就发生在你的责任段,是不是,再说,冯大鹏参加总站大比武又夺了冠,不给他一个功怎么说的过,是不是?”“连长,俺不是这意思,俺是说……”连长忙接过话茬:“说、说,小张,没事,嗨,要不是今年我把你给留在连队,你去参加了集训队或是大比武,凭你的水平拿个名次是没问题的,留队那更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是连队像你技术这么熟练、经验又丰富的兵不多,我轻易不敢让你走啊。再说了,像换装备、裁军这样的大事,我芝麻粒似的连长……嗨!”

张老兵把头慢慢地埋了下去,像是无话可说了。山风从树梢上划拉过来,呜呜叫着在院子里小跑,卷着尘土和小石块无聊地挨个敲打着哨所的门窗。它是季节的使者,它提醒着每一个人在这时节要干的事情,不管你情愿不情愿。烛火以很难受的样子扭动了两下,勉强挣扎着站直了,连长用小指弹去烛花,火苗倏地蹿了一个高,以很轻快的样子燃了起来,像是连长此时的心情。

“连长,俺不是说这事,俺是说……说……”张老兵又像以前的他了,当着连长的面说个话语无伦次很费劲的样子,连长倒感觉自己有些于心不忍了。“说,说啊小张,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告诉你啊,今年除了你的退伍费,我们再从连队的伙食节余里拿出1000元钱奖励你,还有……”连长突然发现张老兵的手停止了揉搓,眼睛变得有些红红的,咧着的大嘴也合上了,不知道下一个情状会是什么,连长心里一惊。

“连长,白口河到三座庙那一段线路该好好整修一下了,要不明年雨季的时候要塌方的。”“好、好。”“新来的这个小邱对这工作和环境多少有些想法,你要是有空的话找他谈谈。”“好,我找他谈。”“连长,这要走了,能和你坐着拉拉话比给俺什么都强,你是个好连长,干啥都是冲在前头,俺就服你这样的领导,以后你不会忘了俺吧?”

连长突然觉得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鼻子里酸劲一冲,眼泪差点没下来。“不会,不会,你不是山东胶州的吗。”“连长你还真忘了,俺是章丘,出大葱的地方。”连长有些脸红了。“哈哈,你看我,有对象了吧?”“家里穷,这事就难办。”“不急不急,先创业再说,才二十岁吗!”“连长,俺二十四了。”

这话确实谈的有些尴尬了,连长感觉屁股底下像烧着一堆火,这火烤得他后脊梁痒得要命,刚好又觉得两只手没处放,就用手去挠,一挠反而觉得全身都热乎乎的,尤其是脸,又热又涨,只好用两手猛搓自己的脸,一来消肿,二来自己觉得遮丑。“小张,你看看我这连长当的,嘿嘿。”“这没啥连长,全连这么多兵你哪能记得那么全啊,你家是哪,你多大,俺不也不知道吗。”连长真不想再谈下去了,他想尽快结束这次谈话,他觉得自己有些不配。“回去后保持联系,代我向你父母问好啊。”“连长,俺爹在俺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13岁的时候俺娘也改嫁了,俺是跟俺爷爷长大的。”

连长惭愧了,觉得无地自容了,他以前总觉得了解自己的兵,统一的绿军衣,统一的小平头,统一的可爱,统一的能干,他可以站在高处喊一嗓子,用力挥一下手,他们就会像恶狼一样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冲向抢修现场。兵们在自己眼里就像是统一模样和颜色的子弹,只要把他们的底火点燃,结果永远是自己满意的,因为自己是射手、是准星!今天,他才觉得自己错了,是的,自己是干什么都冲在前面的,可除此之外作为一连之长自己还有什么呢?一个班长、一个排长难道做不到吗?不!他们比自己做的还要好!张贵福呢?他甚至都没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闹什么,他到走了想的还是自己伺候了五年却空手而归的山洼子里的电缆。

连长站了起来了,红着眼睛,他实在是不能再坐了,他受不了了。“回去好好照顾爷爷,有什么困难尽管给我打电话!”“爷爷也病故了。”“什么时候?”“今年五月份线路断了那会,村里打来了电报,当时全连都忙,就没给你报告。”“我……”“连长,俺留不下你别在意,俺也不在意,好兵多着呢,你不能全留下是不,当连长到这时候有难处的,俺知道。你要有时间去俺们那儿,一定要去看俺,俺家里是破了点,可宽敞。你来了咱们就俩人,在俺那炕上好好拉拉,走的时候,俺再给你带上一捆大葱……”

连长到底是哭了出来,他蹲在院子里,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就像刚才张老兵坐在床上那姿势。哭声随着风爬上山脊,然后跳向空中,在黑的空中向下看着,然后又跃下来,抚着树、抚着山、抚着连长不停啜动的肩和头,然后又不知道去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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