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娃 第2期

时间:2022-09-29 12:22:38

我和中山狼、石板聋正在下面的旱田里打猪草,突然听见上面的水田坎上有叭叽叭叽奔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是福娃,我就赶紧把中山狼和石板聋按在苞谷地里,叫他们别出声。因为福娃是个扯乎子(张扬的人),又喜欢对我纠缠。我对她讨厌至极。没想福娃并不是向我们跑来的,而是朝那边跑去了。接着就听见她大声喊:“妈!妈!”福娃的妈正和社员们在那片水田里踩秧草。尽管福娃的声音像失火了一样急,但她妈没急,她依旧在和其他的女人们说说笑笑。福娃又大声喊了几声妈,福娃的妈这才恶声恶气地说甚事呀?福娃说:“妈,妈,拐哒,我们狗子的后腿里又多长出一只脚啦!”听了这话,我们几个家伙就哈哈笑了起来。石板聋没有听清,问我们笑甚子,我大声对石板聋说了,石板聋也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就听见福娃妈的骂声从那边传过来:“死丫头,看我等会儿回来不几连枷打死你!你到底晓得丑卖几个钱一个?”福娃却不怕,依旧大声说:“真的哩!”福娃的妈更火了,骂了一句难听的脏话,说:“你当真不晓得丑啊?”接着就听见大人们洪亮的笑声传了过来。

在这样一片笑声中,福娃大概已经知道自己出了丑,便不再说甚子,转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嘀咕着。但到底嘀咕些甚子,因为隔得太远我们没有听清。

第二天我们几个家伙就到学校把这件事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番。渲染结束,我们特别嘱咐同学们:“你们千万不要到处乱传呀。”但那些同学的嘴扎不住,他们不仅到处乱传,还对着福娃起哄:“噢噢噢,不晓得丑哟!不晓得丑哟!”意思是想狠狠地羞辱她一番。因为福娃平时在学校里扯,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讨嫌她。但没想福娃却不知羞,她把眼一瞪,对着那些同学说:“我就说了,你把我怎么样?”福娃这样一说,那些同学也就不好再说甚子了。福娃这个态度让我们十分失望,本来我们可以看到她的笑话却没有看到。一个本来可以让人们传说很长时间的笑话就因为福娃的这个态度,像一阵风一样过去了。

不仅如此,下课后福娃当炫耀的照常炫耀。她转过身对坐在她身后的同学们说:“我给你说啊,我爹力气可大啦!昨天队里的一头水牛跑了,是我爹把它追回来的!”

我们这所学校是一所中心学校,学生来自石门坎、稻草坡、石屋岭三个村,因而在这些学生中有绝大多数人不认识她的父母。所以福娃这么张张巴巴地炫耀时,不知底细的同学就接嘴了:“当真吗?”福娃说:“我骗你搞甚子?不信你们问莽子。”子是我的小名。这名字是在家里时,队里的那些大人们喊的,可福娃在学校时也这么喊我。为此我和福娃吵过无数次架,但福娃就是个无心筐(心里不装事)的人,随口就又说出了。

也有同学问我的,但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不回答。我和福娃是一个生产队的人,而且两家之间只隔了一条小沟,彼此熟悉得就像自家人一样。她爹外号叫“马前卒”,真名叫向银彪,大高个,驼背。力气是有几斤力气,问题是他常常占自己有几斤力气的势,就把一般人不放在眼里。尤其是欺负体弱多病的人。其中他常欺负的是向志强和覃根章。向志强是典型的体弱多病者,在家庭和社会上都没地位。覃根章虽然是个硬劳力,但因为人穷志短,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来。所以对福娃的爹我向来都看不惯。

我不回答福娃的话,福娃也不知丑,她照常在那里说得涎水喷喷生。“真的。”福娃说,“我骗你们是小狗。”后来我听得实在烦了,就顶了她一句:“你爹有几斤力气是个稀奇!”这一下我就把福娃搞烦了。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涨红着脸对我说:“我又没和你说,你掺个甚子嘴?”我说:“我就听不惯你瞎吹。”福娃说我没瞎吹!我说你爹欺软怕硬!福娃说你爹才欺软怕硬呢。我们吵得很凶,就差打起来了。好在这时上课铃响了,我们都才住了声。

不过福娃有一点好,就是不记人的仇。第二天我上学时,就听福娃在上面喊:“莽子,快来!我等你!”我抬起头来,就看见福娃站在路的中间,她的旁边是她的姐姐、弟弟以及附近的一些同学,总共是五个人。既然福娃不记仇,我也就不能小心眼。我大步赶上她们,说走吧。就这样,我们之间就和好了,就好像我们没吵过架一样。而且和好之后,福娃对我比先前更好。课外劳动挖校田时,福娃大概是看见我挖不动,就主动来,尽在我的前面挖。我知道她是心疼我,她多挖一些让我少挖一些。我们学校缺水,得去很远的溪沟里抬水。老师事前都分了工,每天派出几个学生帮厨。轮到我抬水时,福娃就从教室里跳出来,说莽子,我帮你抬。我没回话,与我一起抬水的同学说谁和你抬?福娃说我又不帮你抬。我说还是我自己抬吧。福娃却不由分说地从我肩上取下扁担,前头走了。

尽管如此,我对福娃就是没有好感。因为她实在太“扯”了,又太野了。她好吹嘘家人,好炫耀自己,好出风头。家里有屁大点事总得拿出来与别人分享。尤其是下课后,她与那些女孩子们一起抓籽、踢毽子时炫耀她妈的那些话,听来特别刺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下课后,我们男孩子常常是在一起杀羊儿、打陀螺、捉迷藏。女孩子们则是抓籽和踢毽子。抓籽时她们就一屁股坐在阶沿上,踢毽子则是在走道或是操场里。做这些事时,福娃就一边做一边吹。那些女孩子们也没有认真听进去,因为她们的主要精力放在游戏上,谁都生怕输了。所以福娃讲的时候,她们就常常打断她的话。当然这个时候,福娃既没有叫别人问我,也没有说她是小狗。她就一个人自说自话,说她的妈如何如何会做针线活,如何如何做事麻利,如何如何会做饭,如何如何会讲笑话。说过了没人搭腔,她就自说自笑。这中间只有我一个人听了她的那些话心里反感。因为我不仅知道她妈的德性,而且特别恨她的妈。她妈外号叫“喳哇子”,真名叫田国英,是个比福娃还要“扯”的女人,队里的女人对她都敬而远之。在我们生产队所有的女人中,她不仅不会做针线活,做事不麻利,不会做饭,而且还是一个嘴上无德的人。有一次放学后,正碰上队里割稻谷,我们几个男娃子就在稻草里打滚、翻筋斗、摔跤。因为我把中山狼打疼了,他就骂了我一句。恰好他骂我的那句话被福娃的妈听见了,她就站在那里把我和中山狼一顿通撅,话说得相当难听。而且还连上了我们的父母和祖宗。听到她的那些咒骂,我们心里烦得很,又无奈她是大人,我们没有还嘴。这样回家之后,我爹就找来一根木棒狠狠地把我打了一顿,然后又找来一个大木盆反扣过来,让我在那盆底上跪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当我爹放了我时,我发现我的双腿已经肿得不能走路了。所以等我伤好以后,再次听见福娃吹嘘她妈,我就在一旁烦奢奢地说:“你妈算个屁!”这一次福娃没有与我吵架,她只望了我一眼,说我不和你说。我也就没再理她了。

这天放学以后,没想福娃却背了背篓来到我家门口对我说,莽子,我们打猪草去吧。我没好气地说我不打猪草。福娃说走吧。我说我真的不打猪草,家里有。福娃说猪草还怕多呀!我大声说我说了,我不打。福娃说:“莽子,对不起,我替妈给你赔情了,妈多嘴让你受了皮肉之苦。”这时我才知道,福娃是来给我赔情的,打猪草是假。所以我对福娃的恨也就消了不少。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从四年级很快就升到五年级了。新的学期开始后,福娃炫耀的一件事情终于还是引起了“轰动”。那就是她爷爷家藏有一只金狗儿。她说:“我爷爷说了,那是镇家之宝,我们家之所以好,就是因为那只金狗儿。你们知道吗,那只金狗儿是我婆婆在地里薅草时捡的呢,藏在箱子里,我也只见过一回。爷爷还说了,那东西巧,可以长脚,不是你的东西,你再怎么藏它也会跑掉。”同学们不信,说它们怎么会跑呢?你瞎吹吧。福娃就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她说是很早的时候,一个长工给一个富户挑水,每天都将水缸挑得满满的,可到第二天早晨,那水缸里的水却一滴都不剩了。主人和长工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主人就叫长工回去,他夜里就蹲在水缸面前等。大约等到半夜时,突然见一匹金马从屋外进来,伸了头在水缸里喝水。主人欢喜得不行,想上前把金马捉住,没想脚下弄出了声音,金马被惊脱,从此,这个富户就变成穷人了。这个传说我听大人们讲起过。我们那个地方是盛产传说的地方,这类故事彼彼皆是。不用猜,这故事也肯定是福娃从她爷爷那里听来的。不过,她爷爷家藏有一只金狗儿倒不假,虽说我一直没有见过那个东西,但据我妈讲,几天前在队里薅草,福娃的婆婆确实在我们家门前的狗脑壳包上捡到过一只金狗儿。当时支部书记要用三斗三升大米与她兑换,她婆婆没有答应。我问妈那狗儿甚子样,我妈却怎么也描述不清楚,只是说它比大拇指略大一些,活灵活现!正因为这件事是真的,就连学校的老师也都感兴趣了。下课后老师们便让福娃讲她家的金狗儿。所以那个时候福娃就更是“扯”得流油了。就连我们这些一向学习优秀的同学也不得不多看她几眼。

但后来她炫耀她的家如何富,她自己如何富态,就又让我们笑话了。在我们生产队,他们家充其量也只能属于中等偏下,不仅不富裕,而且只能用贫困来形容。与她的幺爹分家后,他们偌大一家子只有一间半房屋。而且她爹是个不理家的人,那房屋一直没见他整修过,坏得不像个样子了。她妈也是个不理事的人,家里没个收拾,鸡、猪、猫、狗到处乱窜,满地里是鸡屎、猪屎、猫屎。我曾到过她们家几次,一进家门就闻到一股畜粪的臭味。这样的一个家怎么值得吹呢。家庭收入如何如何大更是无稽之谈,那个时候记工分,他们一家六口,只有他们的父母两个劳力,她的爹再怎么有力气,也挣不到多少工分,一年分得的粮食与其他社员一样,多不了多少。除了队里的收入之外,他们也再无外援。尽管假期里,她同她的姐姐、妹妹、弟弟曾上山挖过药材,摘过金银花,但那时的药材和金银花也不值钱,所挣得的钱最多也只能买只水笔、练习本什么的,于家庭收入没有太大的补助。至于他们的猪长得壮,那也是假的,虽说她们姊妹多,放学后有较多的时间打猪草,猪可以保证不饿槽,但猪光吃草,不喂粮食长不壮啊。较多的时候,她们的仔猪是放养的,就像野的一样,到处乱窜、乱拱,一见到人就像发疯的母狗一样,“呼”的一下就从苞谷地里蹿出来,吓人一跳。胚猪一般也都是绳养的,于猪的耳朵上打个眼,再在上面系根绳,将猪栓到有草的地方,让猪自己去吃,只是到了晚上,才牵回家。用这种方法喂大的猪,长得壮才是怪事哩。至于吃过一顿肉,穿过一件新衣,那是有的。不过那样的事怎么值得炫耀哩,谁没吃过肉,谁没穿过新衣呢。那个时候穷,吃肉、穿新衣是稀奇事,我曾注意看过福娃带的中饭,那饭盒里除了苞谷饭还是苞谷饭,不说肉,单是油星都看不到。穿新衣呢,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问题的话,我记得福娃长那么大,大概就穿过三四回新衣吧。那个时候乡村穷啊,我们整所学校没有穿过补丁衣裳的人几乎没有,包括我们的老师都是补丁衣裳。所以,每每听见福娃吹嘘她的家庭,我就起哄:“哈哈,哈哈!”并故意在课桌上拍得啪啪响。

这样的起哄自然招来福娃的火气:“莽子,你笑甚子笑?”

我说:“哈哈,哈哈!”然后就对那些男生说:“走,我们玩去!”“呼”的一下,我就带着一帮伙伴儿跑了出去。

就在我们玩得起劲的时候,班主任就站在楼上的过道里喊我了。我飞跑上楼后,班主任问我,你为甚事拍课桌?我说我和同学们闹着玩呢。班主任说贞福说你欺负她。我说她瞎说的,我根本就没沾惹她。班主任没再追究,说今后注意点,你是班长,要与同学们处好关系。我说哎。班主任就走了。

其实我内心明白,班主任内心里也是讨厌福娃的。一是因为她不仅是班上最差的学生,而且又是扯乎子。二是福娃的妈喜欢护短,老师不敢招惹。就是上学期,福娃因为“扯”,与坪里一名女生由说到吵,由吵到骂,由骂到打。不仅如此,放学后福娃还伙同她的姐姐、弟弟,把那女生拦住打得鼻青脸肿。第二天一大早,福娃的妈就拉着福娃,一路大喊大叫来到学校,要老师评评理。谁都知道,福娃妈的那条腔是出了名的大,全校五名老师,加上伙夫共六个人,也不是福娃妈的对手。福娃的妈就这样大喊大叫地来到学校,找到班主任直问他你的学生是怎么教的?班主任一见那阵势,也只有赔礼的份了,表示一定严惩那犯事的同学。福娃的妈这才住了腔,将福娃交给班主任,说:“我把孩子交给你了,她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就找你没完!”事后,班主任对那女生进行了严重的体罚,又是写检讨在班上朗读全校张贴,又是在太阳底下罚站。直罚得连我们都替那女生鸣不平。这件事发生之后,在我们学校和我们村里,福娃及其一家就是出了名的“不能沾,不能缠”的人了。

正是因为有她妈撑腰,福娃就更是“扯”得肆无忌惮。她对女生说:“你们发现没有,我长得蛮富态哩。”女生说我们不觉得。福娃说那就巧了,我妈都说我长得富态,明儿要找个好婆家,今后有福享哩。这话一出,整个教室里就哄哄大笑起来。这一笑,福娃可能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把眼一瞪,说笑甚子笑?男生们当然也是不会轻饶她的,大声说:“不晓得丑卖几个钱一个哟!”福娃更是火了,大声说:“我说我富态关你甚事?”男生们更是笑得不行:“小小年纪就想婆家,咦――!”

“咦――”

福娃再怎么“扯”,也敌不过全体同学的起哄,所以她只好败下阵来:“我不和你们说了。”

不过话说回来,福娃说她长得富态也并不是没有根据,因为她这人没长脑子,没心没肺,不知道着急,不知道发愁,所以心宽体胖,那脸看上去的确比一般人多肉。如果把胖理解成富态,也能说得过去。而且她发育得早,小小年纪就特别大,就像两颗大地雷似的,尤其是跑动起来,那俩就像两只兔子似的在里面蹦蹦跳跳。这种情况在成熟的女人身上都很难见到,可是福娃却是天生的“性感”。

如果说福娃吹嘘自己富态和能干我们可以原谅的话,那么她的好出风头就让我们嗤之以鼻了。有一次劳动,我们挖了一筐洋芋,大约百把多斤吧,班主任叫我和另一名男同学抬回学校去。我和那同学一看,觉得太沉了,就对班主任说:“太多了,分两次吧。”没想话刚落,福娃就勇敢地跳出来,说我来抬,你们谁敢上?莽子你敢不敢?

我说:“我不敢。”

福娃说:“你们两个抬半头,我抬半头。”

班主任说:“贞福你就别逞能了,分两筐吧。”

福娃说:“没事,上次我们在家里抬洋芋比这还重呢。”

班主任不好再勉强了,我和另一名男生则将杠子举上了肩,说:“来吧。”

福娃说:“来就来。”没想我们一用劲,福娃却没有站起来,就像滚坛子一样,一下子就趴到地上,并打了两个滚,嘴里还说了一句:“我的妈呀!”所有同学立刻就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福娃并不记教训。我们下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每次演出完文艺节目,生产队总要招待我们吃顿稀饭。就是在这个时候,福娃显得比谁都野,她第一个抢到碗,第一个盛到稀饭。然后她就在队伍里到处乱窜,乱叫,不是把别人踩了,就是把生产队的东西打破了。这个时候,那些农民是不顾情面的,他们问这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这么没家教?有人就说,还有谁的,向银彪的呗。这话福娃也显然听见了,但她却像聋了一样,当扯的照常扯,当野的照常野,完全不管不顾。

所以很多时候我们都在想,福娃这么扯下去野下去,总有一天要吃大亏的。果然不假,就在这年的暑假,巨大的灾难终于降到了她的身上。事情发生时我们并不知道,天刚刚煞黑儿的时候,我与弟弟坐在屋里刮洋芋,妈就火急火燎地从外面进来对爹说:“你快去向银彪家,给他们帮忙,我们等会儿就来。”从妈那急迫的语气上,我们大致猜到福娃家出了大事了,所以我们问妈:“彪叔家出了甚事?”妈说:“福娃从树上摔下来,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末了,又补一句:“这个娃子,我就知道迟早要出大事的!一个丫头,野甚子呢?”爹说:“都是他们大人的拐处,没教育好。”妈说:“你快去哟!”爹说:“我可也才到屋啦!”说着还是连忙点了火把出了屋。我们本来还想再继续多问几句妈的,但因为时间紧迫,我们也赶出来随爹去了福娃家。

在路上,我们才从爹嘴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福娃是从柿子树上摔下来的。那柿子树在后面的山上,有几层楼高。福娃爬到那树上摘柿子,不小心从上面摔下来,正好摔在一个岩柯笼里,喉咙被树桩戳穿了。说着来到福娃家。福娃家里挤满了人,火把、手电、马灯到处都是,不少的女人们围在阶沿上,嘀嘀咕咕地说着养孩子的辛苦,提心吊胆之类的话。屋内则是一片悲惨的哭声,那声音显然是福娃的妈、婆婆、姐姐、弟弟、妹妹们弄出来的,很响,很揪心。我们挤进堂屋,就发现福娃躺在堂屋的门板上,身上盖了一床铺盖。她的父母、姐妹、弟弟、爷爷、婆婆、幺爹、幺妈等亲人们守在她的身边。她爹抱着她的头,一个劲地哭:“我的福娃儿呀,这啷么闹的呀!”她的妈、婆婆、姐姐及幺妈则在后面扒她的身子,那哭诉的声音更响,数出的词也更惨。乡村医生也守在她在身边,正给她打强心针。透过朦胧的泪眼,我发现福娃的喉咙上有大拇指那么大一个血口子。上面的污血显然是洗过的,但仍有血不停地涌出来。很显然,福娃还有一口气,没有死,只是闭着眼,不能再说话。每呼一口气,那喉咙里就喷出一股血。这个时候医生说赶紧往卫生院抬。话音刚落,男人们就立刻找来躺椅、木杠、油筒,然后抬着福娃打起蹶子往柿贝飞跑。

福娃最终还是躲过了这场灾难,并没有死。三个月以后,福娃还是回到了学校,来到了我们中间。只是她从此留下了后遗症,说话的声音出了些问题。没有以前那么顺溜、清晰了,就像喉管里含着个烧萝卜似的,听不太清楚。不过她的嗓门还是以前那么大。另一个变化,就是福娃比以前安静了许多,没有以前那么活泼,那么扯,那么好出风头了。

升入初中后,我们的身体发育得相当快,男生的喉结凸了出来,声音开始变哑。女生的胸脯挺了起来,一个个变得更加漂亮。随着身体的日渐发育成熟,我们的心里也开始蒙发了朦胧的春意,男生与女生之间开始有了绝对的界限,谁个男生要是与女生多说了几句话,在我们这些同学心里,就认定他们一定是有那个意思了。只是那个时候,我们都很“正统”,从不搞“早恋”。独独福娃是个例外,她胆大包天,开始对我发起猛烈的攻势。事情起因于我在我的课桌里发现了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几个字:“莽子,我爱你!”发现了这张纸条,我的心里火得不行,立即就拿出纸条当众喊:“这是谁写的?”没想话音刚落,福娃就大声说:“是我。”我看了一眼福娃,发现她的神情依然是那样坦然,我就差一点急晕死了过去。也就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当口,有学生从我手里夺走了纸条,并对着纸条大声念:“莽子,我爱你!”这一下就炸锅了,同学们都知道福娃爱我了。我也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我是学生会主席,又是班长,如果老师追究起来,不仅是我的这些职务保不住,父母也会骂我。尽管后来的结果没有我想像的那么坏,但我的生活却被福娃打乱了。

因为自从写过那张纸条以后,福娃的胆子就更大了,大约隔了两个星期,我在我的课桌里又发现了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莽子,我要嫁给你!”这一次,我是不敢再声张了,默默地把纸条放进口袋,下课后就丢进了厕所里。但我采取君子不予理乎的态度还是不行,这天放学后,福娃就站在我屋后的坎上大声狂气地喊我。我没好气地问:“甚事?”

福娃说:“你来哟。”

我说:“来做甚事?”

福娃说:“你来嘛,来我给你说个话。”

尽管我知道福娃没什么好事,但我还是走近她,问:“甚事?你说吧。”因为我想尽快打发她。没想福娃说:“我接你到我家去。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说:“到你家干甚子?”

福娃的头低了一下,然后她又抬起头来说:“我要你睡了我。”

天啦,一个大姑娘家说出如此话来,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不想再多说甚子,转身就走。因为在那一刻,望着福娃那涨红得像泼了猪血的脸,我发现她在瞬间变成了一个魔鬼。

没想福娃继续说:“莽子,我一定要嫁给你!”

就是这一句话,一下子让我清醒了。我想我必须彻底地摆脱她,所以我转过身大声对她说:“谁要你嫁给我?我才不要扯乎子呢。”

就是这句话,可能严重地刺伤了她的自尊心。从那以后,福娃不仅不再纠缠我,而且与我面对面时她也不再望我了。

初中生活很快就结束了,我去了更远的地方读高中,福娃则回家参加了劳动。之后,我又出去谋生,就极少回到故乡了。只是每次回去,我隐隐约约地从亲人们嘴里得知,福娃在队里劳动了几年,年龄一到,就嫁了人。据说她的丈夫是个木匠,身体棒,是块劳动的料,加上有门手艺,家里的小日子还算过得去。再后来,我也就将福娃忘得一干二净了,就好像我的生命里没有见到过福娃一样。

这样又过去几十年,当我们走过了青年,中年,直奔年过半百的时候,我却再一次见到了福娃。事情起因是这年腊月福娃爹满八十岁生日,我碰巧回到家。我就打算去给她爹祝寿。去之前,我爹告诉我,福娃家出了大事,她的弟弟在外面打工死了,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和年老的父母,所以福娃就主动带着她的男人和孩子从娘家搬了回来,既帮她的弟弟抚养两个没成年的孩子,又赡养两个老人。福娃的这一做法让村里人对她改变了看法,都认为福娃做得很对。所以我也特别想见到她,看几十年过去之后福娃到底什么样了。

来到福娃家见到福娃时,我大吃了一惊,几十年过去,福娃还是先前那个样子,还是一张娃娃脸,几乎没什么变化。但她却不认识我了。她问我:“你是谁?”

我说:“我是莽子呀。”

“什么?你是莽子?你怎么老得这么快?”福娃说这话时,眼睛睁得老大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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