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治理――新现实之下的延续

时间:2022-04-27 03:05:33

草原治理――新现实之下的延续

“自己的秩序”

次仁多吉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他骨骼凸出、阔大黝黑的脸。作为罗马镇第十村那日村的村委会主任,他的每句谈话都合适得体。墙上居中挂着尺寸很大的拉萨全景图,以后我在去过的不同地区的农、牧民家中都能见到挂着同样的一幅。我坐在次仁多吉对面,从他身后的窗户可以看到正在草场上聚集的乌云,预示着很快有风雪到来。屋子里进进出出的大人儿童显得对外来者习以为常。次仁多吉硕大的眼睛注视着我,礼貌多于谨慎的笑意。

次仁多吉的大女儿在那曲从事餐饮业,二儿子是公务员。52岁的他说,对于生活他觉得满足。以放牧为主的那日村只有17户家庭80多人,每家的放牧工作,是家里谁有空谁去。村里的一些青壮年则在牧民与打工者身份之间转换,这里离青藏公路不远,村口密布的车辙显示出这里有着频繁的往来出行。

五月中旬的那曲草原,尽管不像毗邻的当雄地区那样还大雪覆盖,但仍然处在返青以前的苍凉与萧瑟中,这使地表上草皮退化的部分、密布的鼠洞、以及人类的道路与工地更加清晰可见。赏心悦目的草原风光尚未返回,人们只好直面自然界较为现实的一面。从当雄到那曲草原,一直到青海省,都遍布着为保护草皮而设立的网围栏,但是相比起从天边罗列而来的青藏铁路的巨大桥墩,尽管网围栏处处皆是,却容易被眼睛忽略。

同此前我们在罗马镇接触到的其他人一样,那日村牧民对网围栏也有一个从不理解到接受的过程, 人们能够看到在2005―2006年使用网围栏禁牧的一年间,草质就有了明显恢复,草的种类也多了一些。尽管网围栏只是一种设施,并不划分地界,但其分布也有约定俗成的原则,譬如在村与村之间,网围栏是不越界的。有环保人士认为:网围栏多了以后,草原被分块与隔离就更多,这对野生动物的生存又造成影响,尽管人们设立网围栏时都要留出野生动物的通道。一方面,人们把网围栏视为一种权宜之计,但矛盾的是,它同时又并不能被看作是一个“过渡”,因为在以后很长时期里,网围栏仍然会是草皮保护的一项主要措施。次仁多吉说,“现在4、5岁的小孩也知道网围栏是保护草场的”,翻译他的话时,我的向导刘英宝再补充说:“这个教育是自然形成的。”

冰雹开始在窗外下起来,昏暗的光线仿佛使说话声变得模糊,我不得不好几次探过头去听清楚次仁多吉低沉的语音,尽管需要刘英宝的翻译。从次仁多吉家开始,刘英宝不仅是翻译,同时也是我的对话者。刘英宝出生于甘孜,父亲曾是十八军的翻译官,现任那曲旅游局长的他,还担任过那曲卫生局长,工作经历使他熟悉那曲草原的现实与变化。草场的归户经营,对草场的使用起到了一定的约束作用,这桩延续了20年的工作直到2007年才告结束。网围栏普遍设立后,牧民的放牧习惯也作出了相应调整,原则是弱畜子畜可以放在村边的围栏内,强壮的则放到离村子有一定距离的非网围栏草场,所谓“保近吃远”。刘英宝说,大多数的人们都希望在常态中生活。我感到这句话一半是他真实的想法,一半是对我的某种建议。他继续说,村民们对于生活“不会有一个特别的说法,不管有什么外来影响,他们都会有一个自己的秩序”,这个秩序有自然地把环境中发生的变化调整、结合起来的能力。他希望我们更多看到这种“自己的秩序”。

尽管还保持着传统的放牧习惯,但转业是现实所需,在我们看来,转业也是构成“自己的秩序”的一个重要部分。实际上,对外界较为敏感的村民已经在放牧与转业之间经历了许多回合。在村子里的“首富”扎西家中,一辆闲置的皮卡是他多次转行的见证,他目前的遗憾是他还没有去过以外的地方。

离开次仁多吉家时,那日村笼罩在一层深黄色的光亮中,乌云沉重地低垂在我们头上,把珍珠般大的冰雹抛掷下来。小孩们在冰雹中奔跑,显得更加兴奋了,他们像次仁多吉一样肤色黝黑但是表情丰富。仁钦平措也在其中,他是次仁多吉的孙子,曾告诉我他希望能有一辆摩托车。冰雹中仍然有飞鸟在清晰的鸣叫。当我在记录本上匆匆写字,本子上立刻噼噼啪啪落满冰雹,这使我想起四年前我第一次到达这个地区,在另一个村子里,我在雪中记录时,旁边的孩子为我吹开落在本子上的雪。冰雹没有下多久,很快变成了较轻而分散的雪。人们对外来者和冰雹的注意力,很快被两辆轰鸣着驶进村中的摩托车吸引过去了。两辆摩托车都被装饰得很艳丽,两个年轻的骑手仿佛是要表演一番,在一块空地上兜着圈,并做出一些比较惊险的动作。

车轮

被普遍认为过牧超载的那曲草原,覆盖在地表上的一层薄薄草皮,要承受越来越多的新事物。车轮印取代了马蹄印,在草原上,车轮印往往以摩托车和拖拉机的为主。我们本来是带着了解草场、老鼠、网围栏等这些事物的目的而来,但最令我们意外的,是遇到这些年轻的摩托车手。如果在过去,他们会是马背上的骑手,仿佛他们驾驭的天赋转移到了驾驶摩托车上。

当我们面朝着同次仁多吉家那幅一模一样的拉萨全景挂图,坐在罗马镇青藏公路边的藏餐厅里时,不断有年轻人进来,他们的手机交替响起藏语流行歌曲和汉语彩铃。他们停在路边的坐骑以“宗申”、“新感觉”两种重庆出产的摩托车为主,这也是在那曲草原上最常见的两种摩托车品牌。学会驾驶和修理车辆,“跑运输”,在他们中间是最常见的谋生之途。在那日村扎西的大儿子拉桑次仁家时,我问拉桑次仁,如果在这里有一场山地摩托车赛他是否愿意参加,他坦率地说“敢”,他告诉我,只要“有人到的地方”他就能骑过去,不论山地还是沼泽,路况不好的地方他也能骑到60迈,从村子骑到那曲只要半小时。他轻描淡写但又很自豪地说,他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同拉桑次仁一样,这里在摩托车上风驰电掣的年轻人从小骑马,现在骑摩托车放牧。人们普遍为这些年轻人驾驶车辆的天赋感到惊讶,认为他们有“天才的机械感”,关于他们的学习速度与熟能生巧的表现,从许多讲述者嘴里都能听到有趣的细节。但是在几天的采访中,我们没有见到他们成群结队骑着摩托车,出现在青藏公路上的画面。在每年,都有这些摩托车手经过在那曲的学习培训,进入市场,成为年轻的司机与机修工。有的则因为各种原因返回原地,暂时处在闲置状态中,在罗马镇上和朋友一起打打台球,等待着新的外出工作的机会。他们的一个共同点也许是不会再回到马背上。

草原工作者

那曲草原站工程师朱海原,指点给我看草皮的一个断面。人们所称的“草皮”,就是我眼前这只有十几厘米厚度的腐殖层,蓄水、长草、形成青绿的草原景色,都依靠这薄弱的十几厘米。腐殖层以下就是岩石与冻土。当这层腐殖层经不起践踏与摩擦,就会逐渐变成坚硬、贫瘠的沙土地。这处草皮断面位于草场上一个堆放垃圾的地方,垃圾以鞋为主,由于时间匆忙,我们未及打听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鞋被丢弃,其中大多是在各地市场常见的仿制名牌运动鞋。

“我对草原工作已经疲惫”,朱海原对我说。

严酷的冬天过去后,一些被草原上的飓风刮到网围栏上的杂物尚待清理。每隔十米,网围栏就有一个桩子。冻土解冻以后,新的网围栏就可以建立了,因为在冬天很难把桩子打到坚硬的冻土里去。由于那曲地区气候干燥,受腐蚀程度小,网围栏使用寿命比较长。人们在钢丝上每隔60厘米稍稍弯曲一下,并称其为一个“波”,以防热胀冷缩。建立网围栏,一部分是牧民自己解决,但现在这类情况较少。主要的方式是由政府出资,把围栏分给牧民,由牧民自己安装,并有技术人员协助。1982年开始引进网围栏之前,起到类似作用的是土坯围栏,作为“农业学大寨”与“大草场”时代的遗留,这些土坯围栏今天还能在草原上见到。

工作生活条件有限的那曲草原站,目前有22个工作人员,6个大学生中有两个是藏族。朱海原说,与藏族学生相比,汉族学生觉得这里很艰难,“以想走为主流”。朱海原把将要高考的儿子领到那曲,准备就近约束,他的儿子觉得,那曲“光秃秃的”。

朱海原一年有近3个月的时间在户外工作。当我们站在一处网围栏边休息时,朱海原忽然说自己是理想主义者,超前50到100年。这使我有些意外,因为在我们初见他时他显得孤僻寡言,仿佛经过了很长时间的缄默,刚开始说话时语速缓慢,仿佛要努力抓住更为缓慢的思维。他的形象显得比45岁的年龄更老一些。朱海原1984年毕业于甘肃农大,他回忆他高考填写的第一志愿是清华大学“工业自动化”专业,当时他对此信心十足,因为平时成绩是班上的尖子,可是他临场发挥不好,他说,“结果到草原来了”。现在,朱海原还有十几个同学分散在各地,其中半数已经转行。朱海原有个愿望,他希望过几年退休后,可以和朋友一起骑自行车去旅行,他说:“全国都想去看看。”说到这里时,他习惯于忧虑的脸上浮现出一些轻松的光彩。

在那曲20年的工作生涯中,朱海原有7年回到武汉新洲的老家生活。每次在那曲与武汉之间转换,他都会觉得是在两种能见度、距离感之间转换。我们一同在青藏铁路与公路边,一块300亩的东西向草场上行走,由朱海原为我们介绍草场上的各种事物。那曲草原的草种以高嵩草、矮嵩草为主。在草场低洼处,由于有从那曲河分支流淌过来的水流,草的生长条件较好一些。但这种孱弱的水源优势,就像皮肤下面只有稀少的血管,不能使更多的草皮得到灌溉。只在一个小范围内,紧挨着较湿润地带的干旱部分就显得截然不同,对比清晰。

老鼠!老鼠!

生活在内地都市中的我们对于数以亿计的老鼠军团感到匪夷所思。一种类似斯坦贝克《人鼠之间》的氛围曾经引起过我们的联想。当我们初看草原时,以为四周空无一物,但只要稍作注意,就可以在任何一个方向发现高原鼠兔行动中肥胖的身姿。

那曲草原上鼠道纵横,每公顷鼠洞可达数百到数千个。草较茂盛的地方,鼠洞看起来要比草稀薄的部分少些,因为草多的地方通常比较潮湿,而高原鼠兔喜欢干燥的环境,长高的草也会阻挡它们活动时的视线。当一种本土的小型哺乳动物种群,达到较高密度,它们就往往被确定成有害物种并受到控制。如今高原鼠兔遍布整个青藏高原的高地草原,越来越变暖的气候适合它们快速繁殖。它们的数量与啃啮、挖掘能力,使“鼠害”成为与那曲草原频繁联系在一起的词汇。牧民对待这些形象卡通的动物的土办法,是用鼠夹子和水灌洞穴。近十年间,牧民从“不杀生”的观念到主动购买鼠夹子,有一个逐步接受现实的过程。因为在这十年间,牧民也目睹了草皮的退化和老鼠在其中的作用。售卖鼠夹子的主要是被认为善于对商机作出反应的回族商人。

高级畜牧师林辉同刘英宝一样,是十八军的后代,他比低他两届的校友朱海原要健谈得多。他告诉我们,那曲地区高原鼠兔的数量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总量变化不大,“依然是平衡的”。林辉认为“鼠害”只是局部、相对的说法,而人们对此容易产生误会,认为是高原鼠兔这一物种本身造成灾患。造成灾患的只是数量。“任何一种事物数量过大都可能构成灾难”,他说。于是,过于大数量的灭鼠同样可能带来负面作用,目前人们也只是分地区、部分地进行。由于高原鼠兔死亡会滋生瘟疫,专业人员并不鼓励牧民自行灭鼠,通常必须要有专业引导。

较多的观点,是将高原鼠兔推定为有害生物,认为它不仅与当地家养牲畜争夺食物,并且是促使草场退化的主要原因,因为它们不仅挖洞破坏草根、翻出新土压埋牧草,同时更破坏了地表草皮,导致草场的风蚀和水土流失。与之相反的另一种观点是:认为高原鼠兔是高原生物多样性的关键物种。科学家在高山草地上被灭杀和未灭杀高原鼠兔的地方,对鸟类种群密度进行了调查,结果是在高原鼠兔被灭杀的地方鸟类物种的丰富性与种群密度,要少于没有被灭杀的地方,尤其是那些栖息在高原鼠兔洞穴里的鸟类,比如褐背拟地鸦和雪雀,以及捕食高原鼠兔的物种如黑耳鸢等。因此后一种观点认为高原鼠兔不仅是异源工程师,而且是一个关键物种。哪种观点是正确的?要回答这个问题,人们必须清晰认识高原鼠兔在高山草原生态系统中的作用。这些问题目前仍在争论中,但是人们对大范围的灭杀行动是否应该继续,已经开始持比较慎重的态度。

恢复的前提

那曲草原冬春两季猛烈的飓风,往往使新生的嫩草折断,长时间后使土层的抵抗力逐渐变得虚弱。但是,朱海原说,风的作用比不上人的作用,在他看来,生长量有限的草场,养不活这么多快速增长的人口。对于草原治理工作者朱海原来说,人与自然的矛盾,超出了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生命与精力的限度,他只有接受这种限度,完成自己所做的环节,对于未来他不能作出评价。

过去,草原是牧民的生活来源,人们是草原的占有及使用者,但是现在草原的现实,已经使它不得不是一种需要人们保持距离并小心呵护的事物。网围栏可以被看作这种距离的象征。在这个保护草皮得到喘息、精力复苏的过程中,牧民对草原的观念也许会和传统观念产生差异,他们对未来的预期,对生活的规划方式也在发生变化。但是,即使“牧民”甚至不再是一个合适的称呼,纷纷离开了马背与牧场的人们,仍然不会停止同那薄薄十几厘米厚的草皮的依存关系。

在林辉看来,人类对草原的态度仍然是掠夺的,草原的问题并不独独在那曲草原存在,而是世界性的。他认为草原生态的恢复是多方面的,需要社会的变化和变通,而科学的草原治理工作并不能完全达到预期效果,人们为自然界的恢复能够准备的,只是很有限的前提。牲畜过量与牧民不杀生的观念、在朱海原看来,也和缺乏市场经济观念有关。青藏铁路通车后,人们指望牛羊可以通过铁路卖出去,这也是减少放牧的途径。人们希望用各种方法,留住这些目前仍然在迅速减少的草皮,它并不会像神话中的“息壤”一样,被撒到地上后就迅速生长为沃土。

在我们离开那曲的一个下午,气候变得比我们来时更冷。摄影师由于疲惫在汽车的后排坐上睡着了,我不断给司机点烟,好使他在落满大雪的漫漫夜路中保持精力。经过那曲与当雄之间时,眼睛习惯黑暗后,会觉得地形起伏的草原上雪地的反光比先前更明亮。这个季节已经有狼活动了。那日村的次仁多吉,曾经告诉我他遇狼的经历。那是个早晨,他在独自走路时听到附近有轻微的异响,经验告诉他是狼。但他当时的感觉是高兴,因为狼的踪迹在过去曾经一度减少,狼的出现意味着他以后还有可能看到草狐狸、野兔等野生动物。在牧区,如果人遇到狼出现在左边的方向,则意味着好运。我问次仁多吉,他那天遇狼是在哪个方向,他说:“左边。”

一眼之见

外来者对一个地区的一瞥能看到什么?我与朱海原在草场上的一座高丘上,俯瞰低地中的那曲。山丘上遍布着垫状点地梅,它被命名为“先锋植物”,原因是它具有使泥土保持温暖湿润的功能,并且自身腐烂后成为肥料,使随后出现的其他植物有了良好的生存条件。眼前低地中的那曲就像是一朵巨大的垫状点地梅。也许不久后,朱海原就会在他向我谈论过的,达尔文式的优胜劣汰的进化过程中默默离开这里,结束他致力了大半生的草原治理工作,开始他骑自行车旅行的逍遥游,那时候他会比现在快乐一些。

雪又开始下起来。那曲河的支流边,有一截需要改道的青藏公路正在施工中。青藏铁路醒目的程度超过了远处的雪山。现在朱海原可以直接从那曲乘坐火车回武汉了,以前,他需要先乘汽车到格尔木中转。对那曲地区的生活来说,来自青海方向的影响可与拉萨平分秋色,这里的网围栏建设最早也是受到青海影响。薄弱的十厘米草皮,很快就要开始进入返青的季节,比较乐观的研究者认为它们有望恢复,不至于像另一种观点所称,成为中国沙尘暴的另一个策源地。我脚下遍地皆是的老鼠洞口使我觉得,仿佛是无以数计的老鼠大军腾空幻化作了漫天黄沙。对风沙最敏感的人,也许除了科学家,就是生活在那曲的年轻女性,她们习惯戴上大多是灰、黑两种颜色的口罩出行,有些目光敏感的眼睛使我希望看到口罩后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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