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的两种类型

时间:2022-04-18 09:28:06

当代小说的两种类型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家有三种基本可能性:讲述一个故事(菲尔丁),描写一个故事(福楼拜),思考一个故事(穆齐尔)。”①如今,对小说家来说,菲尔丁式(甚至福楼拜式)的叙事,与中国旧小说的说部、演义一样,已经老掉牙了。以现代的方式讲一个现代故事,必须使人物的内在、外在、人际关系和社会环境协同配合,通过隐喻直抵小说的内核:思想。描写人物性格的传统,让位给表达思想的时尚。因此,昆德拉又说:“知识是小说唯一的道德。”②

小说中的人物,成了思想的符号,形象越来越模糊。有时,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可是,小说家表达的思想,却越来越重要、明晰。主题先行,也不在话下。极端的例子是,单看小说的题目,就能了解作者的思想。这时,去阅读小说,只是要看思想是通过什么样的故事、如何被表达的,而不是享受故事带来的愉悦。严肃文学越来越难吸引到普通读者,也就在所难免了。

在这样的形势下,还是可以区分两类小说家,他们的侧重点分别落在讲故事和谈思想上。喜欢“讲故事”的小说家,凭着艺术的直觉,把对社会的观察与对人性的探究,全部交给故事。而把长在故事里的思想,留给读者去发掘。偏爱“谈思想”的小说家,则把思想封装在故事里,交给读者。经过提纯,这思想往往简单、纯粹,振聋发聩。而故事,只是思想的容器,打开盖子就能看见。

余华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是经典的“思想型”的小说。“活着”无疑是对国人的人生观和生存方式的天才概括。许三观卖血的故事,提供了关于“汗钱”和“血钱”的思考。其中,“血钱”的意义是重要的发现。当身体变成商品,卖血卖掉的,就不只是“力气”,还有灵魂。但是,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中国人身无长物,卖血者的牺牲精神,因此上升到了悲剧的高度。余华又一次抓住了民族记忆的痛点与泪点。

在这两本小说之后,读者“期待视野”的变化,使余华想要超越自我,达到读者的预期,变得十分困难。《兄弟》招来不少批评。《第七天》得到的,是嘲笑。新近的随笔集《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单看标题,已让人气馁了。“谈思想”的余华和他的宏大主题,在价值多元化的今天,显得格格不入。当然,这不是说,中国文学的“感时忧国的精神”过时了,而是读者的注意力转移了。如今,比起历史、民族的宏大叙事,人们更关注个人内心的“爱和怕”。

小说的时空必须拓展得足够大,才能装下一个宏大的主题。《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篇幅都不大。但是,福贵的故事,从时间、空间来看是“史诗的”。许三观卖血也从青年卖到了老年。他们的人生故事,在如此宽广的时空中展开,读者当然希望看到人物性格的发展和人性的纵深。然而,无论经历了多少苦难,福贵还是那个福贵,“活着”而已。如果外在的压力大到了人根本无法反抗的程度,故事的悲剧性就不存在了。所以,福贵绝不是什么悲剧英雄,只是一个符号。这并不奇怪,因为余华追求的,不是这个故事蕴含的道德意味和人的可能性,而是一种思想。

在《许三观卖血记》中,老年许三观卖血的情节,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只能说,作者是要借此表达某种观念。余华说,这篇小说写的是“平等”。表面上,生而为人,都有(也只有)一个身体,这是“平等”;实际上,乡下人视卖血为健康的表现,城里人则认为卖血无异于卖命。小说结尾,老年许三观连血都卖不掉了。这又说明,身体与身体之间,是不平等的。

“血”除了是“力气”,还关系到传统的伦理秩序。许玉兰听说许三观卖血,对他说:“我爹说身上的血是祖宗传下来的……卖血就是卖祖宗。”③一乐与许三观没有血缘关系,待遇自然与二乐、三乐不同。他与一乐的关系的发展,说明情感最终战胜了血缘。小说结尾,为了给一乐治病,许三观一路卖血去上海,差点儿丢了性命。这种温情,促使韩国导演河正宇把它改编成一部讲述父子亲情的电影,令人大跌眼镜。

这当然不是小说的主题。许三观卖血的故事,有时是悲剧,譬如为了让家人吃一顿好饭而卖血,还有一次是为了请二乐的队长吃饭。有时是喜剧,譬如小说开篇,他糊里糊涂地跟着根龙和阿方去卖血,再如他卖血给林芬芳买礼物。当身体失去了伦理意义,成了单纯的商品,卖血很容易变成一种习惯。老年许三观想起炒猪肝和黄酒,走进诊所,说明卖血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是他的荣光。

对真正的底层民众――农民根龙和阿方来说,卖血要一直卖到死。阿方因卖血“尿肚子撑破了”,身体垮掉。根龙则在一次买血之后,得脑溢血死了。为了过上最基本的生活,他们必须牺牲自己的生命。在这里,对命运的嘲弄和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到了令人动容的程度。许三观的故事里随处可见的滑稽意味,只能说,是余华为了消解这浓得化不开的悲剧性所做的折衷处理。

“思想型”小说家余华使用隐喻的方式是,让整部小说成为一个隐喻。“卖血”,首先意味着传统伦理、道德的崩溃,身体成了商品。其次是历史的悲剧,人到了只剩身体可供出卖的境地。最后,还有人性的温暖:卖血者的命运令人唏嘘,他们的牺牲精神使人感佩。余华发掘了“卖血”的丰富意涵,用许三观的故事把它表现出来,证明了他对历史和现实惊人的洞察力,以及对生活进行提炼、概括的才华。

这部“思想型”小说,本身就是思想的表达。读者在阅读时,并不在意许三观的语言和行为,其实不像个典型的中国人。使人印象深刻的,是“买血”折射出的普通人(许三观)的苦难史、底层民众(根龙、桂花的娘)的愚昧以及当权者(两代血头)的贪婪、麻木。

因此,许三观的妻子许玉兰,虽然说了很多话,做了很多事,却像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她的情感不够敏锐,总是抓不住生活的重点,与这个故事的悲剧性失之交臂。在莫言的《爆炸》中,“我”的妻子,也叫“玉兰”。这个中国女性常用的名字,代表着一个庞大的沉默的群体,本身就富有象征意味。妻子玉兰,堪称中国妇女(尤其是农村妇女)的代言人:她首先是生孩子的机器,其次是劳动工具,最后才是妻子。

《爆炸》讲的是,“我”领着妻子去公社卫生院做流产手术的故事。这篇“讲故事”的小说,没有惊人的思想,故事也不特别,甚至连个中人物因那个无法出生的孩子而感到恐惧、无奈与忧伤,对国人来说,也是司空见惯的。然而,真正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如何讲述它。这篇题材普通的小说,被莫言拉来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两路人马,再加个“蛋黄色的人”,讲得杂花生树、众声喧哗。

这个故事里,也有城乡二元结构的问题。农民子弟“我”当兵、提干、上大学,成了一名电影导演。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干部”身份,妻子腹中的二胎,必须“流掉”。由于害怕失去已有的一切,“我”变得十分懦弱。在父亲面前,我必须抬出“法律”,寻求“独立”。对待泼辣的妻子,“我”先是用自残的方式反抗,接着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孩子流掉,问题解决了,“我”却没法面对自己的脸。

天上的飞行训练,是自上而下的律令。那爆炸的声响,时时在头顶轰鸣,使“我”警醒。小说结尾,“我”看见“飞机的翅膀流着血一样的光……”④这种高压的力量,是“我”无法反抗的。整个故事说明,“我”虽然保住了“干部”身份,对“独立”的追求,却失败了。这种在体制内追求并不存在的“独立”的人,是一种典型形象。在动物园看狐狸时,“我”对姑娘说:“我怕这铁笼子。”⑤这种心理很有普遍意义:对“铁笼子”,他又恐惧又依恋,陷入无穷无尽的苦恼之中。

然而,“铁笼子”关不住狐狸。这种经常在民间传说中出场的动物,代表着自下而上的反抗力量:一种来自传统的力量。小说中,姑姑口里“狐狸炼丹”的故事,与卫生院外追捕狐狸的行动,交相辉映。“我”与狐狸不期而遇。它“鄙夷地瞄了我一眼”“我”觉得它“像一尊移动的纪念碑”。最后,这只“独立”的狐狸消失了,但“狐狸脸上傲慢的神情刺激着我的神经”。在“计划生育”这件事上,“我”打败了父亲,却无法消除来自传统的“蔑视”。⑥这一切,只因有个“蛋黄色的人”。他在“干部村”那儿出现,提着“一个带着长柄的圆物”。⑦“蛋黄色人”手中的官印,当然是权力的象征。围绕着这个“黑色地雷状物”的,是女人和孩子。这代表着它的管辖范围。在小说中,它发出沉闷的爆炸声,与妻子在产房中的叫声,此起彼伏。其中的象征意味,不言而喻。

“讲故事”的莫言,用各种各样的隐喻,把这个普通的故事的悲剧性,挖掘得很深。他使用隐喻的方式,不是从故事本身入手,而是着眼于故事的背景,全方位、立体式地投放。因此,《爆炸》是一部很复杂的小说,无法用一两个简单的关键词来概括。读者预期的中心思想:对计划生育政策的批判,随着故事的进行,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

阅读这篇“故事型”小说,是一场发现之旅。仿佛与故事相关的一切,都从日常生活的背景中跳脱出来,变得意义非凡。女儿的气球,卫生院里死去的青年,他妹妹手里的红苹果,安护士的书,母亲的牛,父亲的手……丰富的阐释性,使这篇小说的“现代主义”扑面而来。读者也由此见识了莫言天外飞龙般的想象力。

卖血和流产,是发生在医院的两桩戏剧性事件,也是中国人的命运的两个极端形式:卖血意味着身体是他们唯一的财产,流产使他们失去了子嗣。余华和莫言继承了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传统,关注社会现实,富于批判精神。余华爱“谈思想”,从广度上发掘生活的真实。莫言重“讲故事”,在深度上探究人性的可能。他们的创作,代表了当代小说两种类型:思想型和故事型。在思想型小说中,隐喻一般是宏观的;而故事型小说里的隐喻,通常是微观的。

注释:

①②米兰・昆德拉著,董强译:《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55页、第6页。

③余华:《许三观卖血记》,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85页。

④⑤⑥⑦莫言:《欢乐》,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14页、第205页、第205页、第211页。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海外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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