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十月

对所有早已习惯于以不知疲倦的劳作和周而复始的播种与收获来打发时光的家乡人而言，十月是个让人心里感到无比温暖与满足的季节。自然，十月也是家乡人一年中最为忙碌的季节。

除了脚下简朴而又厚道的黄土地，十月还是家乡人唯一值得向外界反复炫耀的一份宝贵的财富。因为，十月，是收获的季节。

家乡的十月，承载着土地的厚赐，辉煌而富庶。所有付出的劳动，所有挥洒下的汗水，所有耕作中的辛苦和期待，都会在十月得到检阅，得到鉴定，得到归纳和总结。满山遍野那种单纯而又直截了当的金黄，像金子般充满了沉甸甸的重量，直碾压着十月的腰杆，嘎嘎作响。

在十月，家乡人总会选择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走到田间，走到地头，用比磅秤还要精确的目光，一丝不苟地掂量着十月深厚的内涵。一种少见的满足感，会在他们的眉宇间，眯缝成一条优美的曲线，一直延伸到挂满笑意的嘴角。

一垄一垄的谷穗，像一片片厚实的金箔，任意地铺排开来。偶尔有轻风徜徉而过，引发谷穗与谷穗相互摩擦、相互碰撞，便会有一种朴素而富于质感的声响，由近而远地荡漾开去。那是一种美妙得让人颤抖、让人陶醉的乡村所独有的轻音乐。它把家乡人蛰伏在内心深处的幸福感一一唤醒，让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出一种心满意足的笑容。

当又一个鲜亮的黎明降临到这块黄土地上的时候，急不可耐的家乡人就会一拨儿一拨儿地涌向田野，涌向地头。他们在丰收的田野间劳动的姿势，高贵而又朴素，就像饱满的庄稼。

他们挥舞着锋利的镰刀，熟练地收割着谷子，然后打捆，然后脱粒，然后晾晒，然后轻巧地扬去夹杂的秕谷，然后入仓储存。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使十月的每一天，都被设计得无比紧凑，无比充实，而且充满了一种神秘的。

大片大片的玉米地里，那些棒槌样结实的玉米也早已熟透。金黄抑或雪白的颗粒，在变得有些发脆发白的苞衣里，像一行行纵横有致、排列有序的士兵，正在等待着播种者的检阅。

家乡人在忙忙碌碌地收割完田垄中的谷子之后，接着便要掰玉米棒子。选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邀约上隔壁邻里的乡亲，像鱼一样游动在玉米丛中，把干枯的玉米叶子搅动得哗哗作响。

这掰玉米棒子的活计，其实并不轻松，干得累了，年轻人便会情不自禁地对起山歌：“我的小妹妹哟，吃酒想你嘿酒无味，睡觉想你嘿梦不香。不如两家嘛并拢在一家，免得你挂肚来我牵肠。”

“我的亲哥哥哎，冷水冲茶它不出味，漏壶打酒你心不诚。苦荞拌拢甜荞撒，各有各的荞样子。”

老人们不凑这个热闹，三五成群，自然而然地聚集到地头，装一锅辣味十足的叶子烟，一边吧嗒吧嗒地吞云吐雾，一边成竹在胸地谈论着今年的收成，谋划着开春的农事。

收完地头的玉米，接下来就该酿新酒了。这是家乡人在十月里要做的最后一件十分要紧的活计。

家乡人嗜酒，但只认自家酿造的高粱老烧酒，总说现在的酒全是酒精勾兑的，只有自己酿制的高粱老烧酒，喝起来才有滋味。

酿酒的时候，几家人搭伙，先选一些上好的高粱，放进一口大铁锅里，添加上清甜的泉水，以树枝烧火煮熬得烂熟，然后拌上酒曲放入一只只严实的大木缸里发酵。待木缸热烘烘酒气熏人的时候，再放入酒甄中蒸馏，便能酿煮出上好的高粱老烧酒来。

对所有的家乡人而言，生活里没有高粱老烧酒，就没有了豪气，就没有了情趣，就没有了寄托。酒是家乡人生活中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酒是家乡人的第二个太阳。家乡人在与恶劣的生存环境那一次次征服性的对峙中，就是凭着用艰辛的劳作换来的收获酿制出的那一缸缸热辣辣的高粱老烧酒，最终征服了蛮荒，征服了意想不到的苦难，成为了一方贫瘠土地上的真正主人。

当家乡人有条不紊地料理完所有应该在十月里料理的活计；当所有被收拾得干净疏朗的田野山地开始走满膘肥的牛羊，开始有山鸡觅食的啼鸣；当所有的玉米棒子都被葵花杆码成金色的墙垛接受干爽洗礼的时候，家乡人便会择个吉日张罗操办儿女们的婚事。家乡人认为十月是个非常吉利喜庆的月份，所以在家乡的十月里，是吹鼓手们最为繁忙的时候。适逢三六九，家乡就笼罩在炫目的红色下，喧嚣在欢快的唢呐声中，沉醉在新酿的高粱老烧酒里，让所有的幸福和欢乐在十月里尽情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