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慢慢来(节选)

时间:2022-10-26 03:31:20

编者按:

《孩子,你慢慢来》是台湾作家龙应台从她的孩子出生时写起的“保姆日志”,记录下一个母亲其间经历过的每一丝喜悦和惆怅。当有人发问:“在今天这样的世界里,我们到底要如何来带领我们的孩子?从我们的子宫里孕育出来的孩子,曾经和我们靠得那样近、依赖得那样深的孩子,在我们血脉里萌芽,在我们呼吸里成长,在我们眼前哭泣着、微笑着一天一天长大的孩子,他们将来的世界究竟会是什么样的面貌呢?”她说,我愿从容地等待,在孩子的身旁陪伴他静静地成长,孩子你慢慢来,慢慢来。她曾像所有的中国母亲一样,希望孩子的作业能写得更漂亮一些,能得“三只老鼠”(一种鼓励),但是,泪水涌上了孩子的眼睛,他咆哮着说:“你总要我得两只老鼠三只老鼠,这么好那么好,我有时候也要得一只老鼠――我也有权利得一只老鼠,就得一只老鼠呀……”她愣在了那里。正是这样的吧,有了孩子,和孩子一起的时候,才能学会从孩子的角度去思考、去看世界。

终于嫁给了王子

安安和弯腿的昂弟在抢一辆小卡车,昂弟抢赢了,把东西紧紧抱在怀里,死命抵抗敌人的攻击。妈妈看见安安突然松了手,退后一步。她正要安抚他,却见这两岁小娃儿端起两只小手臂,做出猎人射击的姿势,对准昂弟。口里发出“砰砰”的枪声。然后满意地说:“死了!”妈妈觉得惊心动魄,只有她知道安安“杀人”的灵感来自哪里。

“大野狼把外婆和小红帽吞下肚之后,觉得累了。就倒在外婆的床上,呼呼大睡起来。”妈妈和安安依偎在一起看光复书局出版的世界童话书。书页上的野狼画得惟妙惟肖。大大的嘴巴露着尖锐的白牙。血红的长舌。

“猎人来了!”焦急的安安抢在前头。替妈妈接下去;这故事,他已经听了许多遍了,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

“刚好有个猎人经过小屋子,”妈妈继续说,“听见屋里呼呼的声音,觉得奇怪:怎么外婆声音这么难听?他凑近一看,看见了大野狼这个坏东西,于是他举起枪来――”

安安聚精会神地听着,两眼盯着书上一管大猎枪――“砰一声,猎人开枪把野狼打死了!然后用剪刀把野狼肚皮剪开。救出了外婆和小红帽。”

妈妈讲完了故事,心里觉得不太舒服:野狼也是动物,和小白兔一样是宇宙的宠物。童话里却老是给野狼开膛破肚。不是尾巴给三只小猪烧焦了,就是肚皮被羊妈妈剪开。放进大石头,掉到河里淹死了。妈妈觉得野狼受到不公平的歧视。而且,野狼遭遇的凄惨也使她开始注意到童话里的残酷和暴力。

脍炙人口的《白雪公主》在西方的社会已经受到现代父母的排斥,所以妈妈特别用心地读了一遍。伪装成老婆婆的皇后一进门。就拿出丝带。很快地勒住白雪公主的脖子,越勒越紧。她看见白雪公主躺下去,一动也不动了,才放手逃出森林。公主仍旧没死,皇后就把毒药涂在梳子上,然后把毒梳子公主的头发。公主仍旧不死,于是皇后用毒蛇的脚、鼹鼠的眼睛、蛤蟆的尾巴,还有蜥蜴的翅膀,做成剧毒。涂在苹果上,给公主吃下……妈妈心惊肉跳地读着白雪公主的故事,短短的情节中,有各式各样杀人的方法:用刀子砍头,用剪刀剖开胸膛取出心脏,用丝带套住脖子把人勒死。用毒药给人吞下……我怎么能跟两岁的孩子讲这种故事?妈妈抛开书,自言自语起来。在他往后成长的岁月里。他会见到无数的人间丑恶事,没有必要从两岁就开始知道人与人之间的仇恨。人的快乐童年何其匆促,何其珍贵!妈妈边想,边抽出《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

阿里巴巴聪慧的女仆发现强盗埋伏在大皮袋里,她就找出一袋油,搬进厨房去,甩大锅子把油烧得热滚滚。再把热滚滚的油倒入每一只皮袋里。一袋、两袋、三袋……三十九袋,袋子里的强盗。连个气儿也不吭,都给烫死了。

“院子里三十九只袋子,都装着强盗们的尸体,阿里巴巴看得又惊又喜。”

妈妈倒抽了一口凉气,慌忙把《白雪公主》和《阿里巴巴》两本书移到书架上最高一格,保证安安即使搬来小椅子也够不到。留在下格的,都是安安心爱的故事《阿依达的花》《小豌豆的故事》《小锡兵的爱情》《三只小猪等等》。光复书局这套书寄到之后,安安连车子都不玩了,每天抱着书,一遍又一遍地翻着,连上厕所都坚持带着书一块儿上。

站在高椅上,妈妈把不让安安看的故事书一一排列,排着排着,她突然笑了出来,心想:我这岂不是和警总一样吗?查禁书籍。妈妈一向对警总那类的机构深恶痛绝。现在,她好脾气地笑笑:警总也没什么,只是把人民都当做两岁小儿看待罢了。

晚上,下班回来的爸爸趴在地上做马,让安安骑了几圈之后,两眼翻白、口吐泡沫、口齿不清地对妈妈说:“老天,我撑不住了。你把他骗走吧!”妈妈刚收拾好碗筷,同情地拍拍爸爸的头,叫安安:“到房间去,讲故事啦!”骑马的小人一骨碌滑下马背,飞快地往书架奔去。面对着一排花花绿绿的书,背着手沉思一下。然后做了决定,仰脸对妈妈说:“要灰姑娘,还有青蛙王子!”

靠着枕头坐好,妈妈问他:“你将来想做什么,安安?”“呃――”他在考虑,接着说,“做公主!”

“你是个男孩,安安。”妈妈纠正他,却被打断。安安不满意地说:“安安是男人!男人!妈妈是女人!”

“好。安安是男人,男人可以做王子。不是公主。你为什么要做公主呀?”“做公主,嗯――”他侧着头想想。说:“跟王子,结婚。”

妈妈讲到灰姑娘穿上美丽的玻璃鞋,王子喜出望外,找到了爱慕的人。图片上画着灰姑娘半跪在地上,羞怯地让站着的王子吻她的手,“灰姑娘终于嫁给了王子,快乐幸福地过一生。”妈妈边讲,边觉得像吃甜食时突然咬到沙子一样,非常别扭。这样的童话。无非在告诉两岁的小女生、小男生:女孩子最重大的幸福就是嫁给一个王子。所谓王子,就是一个漂亮的男生,有钱,有国王爸爸。大家都要向他行礼。故事的高潮永远是“她终于嫁给了王子”!

狗屁王子!妈妈心里想着,这是什么时代了,人人都是王子。或许“现代王子”是商贾巨室的后代,在财富中累积财富,有个富可敌国的爸爸,大家也都要向他敬礼。现代王子甚至也长得漂亮,因为从小营养充分,生来一嘴乱七八糟的牙也可以请牙医矫正。但是现代的姑娘可有不嫁王子的权利。即使是灰姑娘。也不需要依靠“嫁给王子”的恩典来取得幸福。哼,若生个女儿,一定要好好告诉她:这故事是假的……

安安已经睡着了,脸庞贴在书页上,王子和公主结婚的那一页。

读《水浒》的小孩

讲完了一百回《西游记》之后,妈妈开始讲《水浒》。鲁智深那胖大和尚爱喝酒、爱吃狗肉,动不动就和人打群架,乐得安安哈哈大笑。

智深睡的时候,鼾声像打雷,半夜起来,就在那佛殿上大便小便――安安捏着自己的鼻子,说:“好臭。”可是咯咯笑个不停。

妈妈心中暗想:这书是不是要坏了我的生活教育?暂且说下去: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带着七百个小喽罗。打家劫舍――“什么是打架、节射?”

打家劫舍呀,就是一家一家去抢东西,强盗嘛!

安安点点头,妈妈继续:这三个强盗――嗯――三个好汉呀,一个是神机军师朱武。很聪明:第二个强盗――呃――好汉呀,是陈达;第三个好汉是用一口大杆刀的杨春。这些好汉住在山寨中,需要钱用的时候,就下山去要买路钱,记得李忠和周通吗?他们持兵器拦在山路上,喝道:“兀!那客人,会事的留下买路钱!”那客人中有人拿着刀来斗,一来一往斗了十几回合,小喽罗一齐拥上来,把那些过路的客人杀死大半,劫走了车子财物。好汉们唱着歌慢慢地上山……

安安蹙着眉尖。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什么,妈妈则声音越来越小。

讲到宋江和婆惜的那个晚上,妈妈就有点结结巴巴的紧张。

婆惜说,要我还你这个信不难,有三个条件:第一,你写张纸,任我改嫁。妈妈瞥了六岁的小男孩一眼,说,这一条没什么不对,就是离婚证书嘛!他们不再相爱了,所以要分开。安安点点头。

第二条,我头上戴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写一纸文书,不许你日后来讨。嗯。妈妈好像在自言自语似的,这条也不过分,财产本来就该夫妻共有,分手的时候一人一半,对不对?安安点点头。深表同意:“我跟弟弟也是这样。”

第三条,梁山泊送你的一百两金子要送给我――这。就太贪心了,你说呢?安安做出义愤填膺的表情,“对,好贪心的女人!”

宋江来掀被子,婆惜死不让,抢来抢去。拽出一把刀子来,宋江就抢在手里,婆惜见刀就大叫“黑三郎杀人啦!”叫第二声时,宋江――妈妈住了嘴,眼睛盯着书本――“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娘颈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兀自吼哩。宋江怕她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

“怎么样了,妈妈?”哦,嗯,嗯……宋江一生气就把婆惜给杀了。妈妈说,匆匆掩起书,然后,官府要抓宋江,所以宋江就逃到梁山泊去了。晚安!睡觉了。

“妈妈,宋江也是个好汉吗?”灯关了之后,黑幽幽里安安发问。妈妈将他被角掖好,亲了下他额头,轻声说:“他不是好汉,好汉不杀人的。睡吧!”

“可是梁山泊上一百零八个都是好汉呀!”安安不甘心地踢着被子。“拜托――”妈妈拉长了声音,“明天再说好不好?”

明天,明天真是一眨眼就到。妈妈坐在儿子床头,眼睛盯着新的一段发呆。“那妇人见势头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后来,妈妈喝了一口水,说。因为潘金莲害死了武大,所以武松为哥哥报仇,杀死了潘金莲,也上山做强盗――呃――好汉去了。我们跳到第廿八回好吗?

武松被关着的时候,有个管营,就是管牢房的啦,天天给他送酒送肉来。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管营在“快活林”开个酒肉店,利用牢房里的囚犯当保镖、打手,过路的人都要先得到他的许可才能去做生意,“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两三百两银子……”妈妈顿了一下。心想,这不就是地痞流氓黑手党在索取保护费吗?

管营的生意坏了。因为有个傻大个儿。外号叫“蒋门神”的,功夫比他还好,酒肉店的生意都被他抢去了。所以武松非帮忙不可。“这就是为什么管营每天给武松送酒送肉!”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着安安。

安安带着期待的兴奋,问:“那武松去打了吗?打了吗?”

武松就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闯到蒋家酒店。把蒋门神的酒店打个稀烂,把蒋门神打个半死……“不行!”妈妈突然“叭”一声盖上书。神情坚决。站了起来,“安安,这武松简直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地痞流氓,他根本不是英雄,《水浒传》我们不读了,换换换!换书!”

安安苦苦哀求,做妈妈的不为所动。不知道在对谁生气似地关了灯,走出了房门。

借口还在找书,妈妈有好几个晚上没说书。有一天下午,妈妈坐在二楼书房里写什么东西。耳里忽有忽无地听着窗下孩子们嬉闹的声音。突然。她停下笔来,孩子们似乎在和过街的老人谈话。其中有安安的声音,不清楚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又是孩子们和过街的老人交谈的叽叽喳喳声。重复几回之后,妈妈实在好奇了。她趴在窗上,伸出半个身子往下看。

六岁的安安和对门五岁的弗瑞弟,各人手里挥舞着用竹竿和破布扎起的旗子,站在人行道的两边。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妇人蹒跚而来,两个小男孩拦在她面前,把旗子交叉,挡着路,安安用清脆的德语说:“嘿!过路的客人,留下买路钱!我们兄弟们需要点盘缠!”

老妇人呵呵呵笑起来,说:“哎呀!光天化日之下碰到强盗!我没有钱,可是有巧克力。行不行?求求你们!”两条好汉睁着晶亮的眼睛,看着老妇人枯槁的手臂伸进菜篮子里。

“好,放行!”安安威武地施发口令;两支旗子撤回,让出路来。

这条街的一端是个老人院,另一端是个超级市场,安安显然专找老人下手。

在两个强盗尚未来得及逮到下一个老人之前。妈妈已经离开了窗口,赤脚飞奔下楼,夺门而出。气急败坏地正要破口大骂,安安兴高采烈地迎上来,一边挥舞着旗子,一边大声说:“妈妈妈妈――你看你看,我们打家劫舍了好多巧克力。弗瑞弟也有功劳……”

(摘自《孩子,你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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