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哥的债

失忆还惦记着钱

大哥出车祸了！工友拎着他被撞飞的鞋，那是我买给他的，鞋口早就磨起白边，可他舍不得丢。

护士将大哥身上的血衣递给我：“兜里还有钱，家属自己保管好！”我小心地将钱掏出来——面值从100元到1元不等，刚好凑齐一千元。

两次脑手术后，大哥捡回了一条命，但意识却不清醒，一会儿叫儿时伙伴的名字，一会儿又神秘地说我是村里的小花，一双没有血色的手一直摸着左胸口。这爱财如命的大哥啊！他是在找那一千元钱。

为了抚养我和弟弟，大哥初中没毕业就接了早逝父亲的班，晃悠悠地挑起养家的担子。也因此，他变成了一个惜钱如命的铁公鸡。以前每次来学校看我，他都会很疼惜地从零散的钱中抽出几张皱巴巴的小票子给我。我跟他多要点，他就教育我：“细水长流，下次来多给你些！”但到了下次，他仍是重复那句话。

工作后，我渐渐明白了大哥的吝啬——工作本就艰辛，而再怎么努力地赚钱，还是跟不上物价上涨的步伐，唯有靠省吃俭用，才能惟系一大家人的生活。

生活的压力让他没时间、没心情，也没实力去享受生活，包括交女朋友。妈妈总教育我们：“以后要对大哥加倍的好。他是我们家的功臣，我们都欠他的！”

医院里，大哥追打着我，大吵大闹地要我交出那一千元钱。我被逼急了，停下来大喊道：“钱都给你治病花光了，拿什么给你？你倒给我钱还差不多！”

大哥气喘吁吁地被赶来的护士拽回病房。盯着他歪歪扭扭走路的身影，我崩溃地蹲在走廊拐角处，痛哭流涕。为了给大哥治疗，我厚着脸向男友家里借了一笔钱，当时想着，从此只能用后半生相许报恩了。

疼我的大哥消失了

医生说，大哥的大脑经过两次手术，可能会改变他以前的个性，家属要做好思想准备。

也许是还债的时候到了吧！只是大哥，我愿意挑起照顾你的担子，可你还会疼我这个妹妹吗？

大哥开始安然若素地享受着我的照顾，还常斥责我，嫌弃饭做得不好吃，怀疑某个没用的旧物找不到是因为我藏起来了。最让我难过的是，他一直说我私吞了那一千元钱，一不高兴就念着要我还给他。

我被他纠缠得没办法，咬牙凑了三个月，将一千元钱试探着交给他。大哥一把抓过去，小心地放进贴身口袋里，我知道这钱是要不回来了。

大哥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到处跟人抬杠。他和别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吵不过就动手打人。了解他的人都不跟他一般见识，不了解的打他一顿也是常事儿。那时候，我已跟男友结婚，身怀六甲了还得为他提心吊胆，经常有人来敲门：“你哥又出事儿了！”有时，他占了便宜，我得把钱补给别人：他要是没占到便宜，就气得发癫痫，我得带他去医院。

每次看到他的样子，我都又气又无奈。实在急眼了就朝他喊叫：“我这辈子欠你的！”可看到他病发后虚弱无力的眼神，又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欠你了

我被大哥“折磨”了三年，还得负担弟弟的学费，虽然母亲也努力地搭手帮忙，但日子还是过得异常艰辛，我却更理解了大哥当时的不易。

让我欣慰的是，大哥变得越来越“匿事”，慢慢回归成从前那个好大哥了。工地的领导为他安排了一个轻松但收入微薄的工作，他非常感激。

几个月后，母亲托人为他找了个丧偶的女人当媳妇，嫂子勤快善良，只是，她还带着一个14岁的女儿。大哥说：“她不嫌弃，我已知足。”

本以为有嫂子接手，我就可以解脱出来。没想到，大哥竟隔三差五地带着全家跑到我家来蹭饭。

我知道，大哥没了积蓄，微薄的工资要养活一家三口确实不易，但这些年，我欠孩子和丈夫的实在太多，好不容易熬出了头，越来越渴望享受一家三口的小家生活。

我对自己说：“这些年对大哥的付出也算仁至义尽，欠他的债也还清了！”

下定决心后，我向单位申请调转了工作。我们举家搬到了另外一座城市，远离了大哥。我不敢去想习惯了妹妹在身边的大哥今后该怎么生活，也不敢去想大哥会不会埋怨我。我打过两三次电话给母亲，询问家里的情况。听母亲说，能干的大嫂摆了一个烧烤摊，大哥下了班就去帮忙，生意还凑合。

三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我决定带着全家回去探望母亲和大哥一家，大哥高兴地到车站来接我。我问：“家里一切都好吧？”大哥拍着胸脯说：“放心吧，家里有我，好着呢！”我竟有些热泪盈眶，真高兴，那个山一般的哥哥又回来了。

还不清的债

大哥一家的日子仍过得很辛苦，他和嫂子每天起早贪黑地赚钱，尽量给侄女创造一个好的读书条件。

侄女读高三那年，大哥决定转战不同的城市打工，为他这个视如己出的女儿准备大学学费。每到一处，他都会打电话给我告知一声。

36岁那年是我的本命年。生日那天，我收到一个从偏远地方邮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是件红色的羽绒服。正纳闷，大哥打来了电话，说这个月加夜班赚了不少，所以给我买了一件红色羽绒服避邪。

听大哥絮絮叨叨，嗓子突然堵得说不出话。我知道他是为了给我买礼物才加夜班的。大哥有癫痫病，稍微休息不好就可能发病。他打工的地方正值天寒地冻的季节，他是怎样一夜夜捱到天明，才买了这衣服！

我突然发现，这辈子无论怎么去还大哥的债，都还不清。因为大哥的那些付出，从没想过要向我们讨回去……

侄女出嫁那天，我带大哥去理发店剪了个时尚又精神的发型，又为他买了身名牌西装。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大哥是如此气宇轩昂。

婚礼上，大哥拿着讲稿在台上紧张得语无伦次，感谢了一大圈人之后，他顿了顿，将讲稿放下：“我这一生最感谢的，是我的老妹，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幸亏有她的不离不弃。我亏欠她太多。”大哥说这话时眼圈泛红，也许怕掉泪，他慌忙撩起粗糙的手假装整理衣服。

原来，在大哥心里，也有一笔账，一笔我根本没想让他还的账。

大哥兴奋地要跟我喝点酒。我站起来先敬了他一杯：“哥，你真的不欠我的！我相信如果换了是我，你和弟弟也会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对吗？”说这话时，大哥挠着脑袋憨笑着，我的嘴唇却一直控制不住地发抖。那天，我喝醉了。直到现在，大哥和弟弟都时常嘲笑我那天又哭又笑，失态得像个疯子。

（摘自《家人》2013年第4期，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