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无禁令

时间:2022-10-18 11:12:35

爱情无禁令

这是瓦格纳夹在《特里斯坦》草稿里给魏森东克夫人(Mathilde Wesendonck)的献词。人们普遍认为《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是写他俩的爱情,特里斯坦是作曲家自己,伊索尔德是魏森东克夫人玛蒂尔德,魏森东克先生奥托(Otto Wesendonck),自然就是马克国王。非也。瓦格纳是颗情种,燃点低,他可以同时爱上五个女人,将同一首乐曲献给不同的心上人。瓦格纳知道自己对女人的魅力,与他的挚友(后来的岳丈大人)李斯特情况相仿,女人们一排一排地拜倒在他脚下,通常都是“她们先来招惹我”,坐怀不乱不是任何人都做得到的。这位玛蒂尔德让他特别忘情,至少他称她作“唯一的爱人”,因为得不到而特别疯狂。音乐是无望的爱情之升华,过剩力比多(libido)转化而成。伊索尔德不是玛蒂尔德,但玛蒂尔德给了他激情和灵感,我们姑且这么说吧,没有玛蒂尔德就没有伊索尔德。

魏森东克先生去纽约做生意,谁料后院起火,一边是自己的爱妻,另一边是自己器重的艺术家,两人琴谱诗歌诉衷肠,每天不是在一块儿谈论音乐就是互递小纸条传情。

“……当时您接过《特里斯坦》时紧紧拥抱我,在我耳旁说‘我再无他求,此时死了都甘愿’……你使我获得新生,过去的我不存在了,当你跃入大海时,过去的我随之消失。你拯救了我,你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我——我爱你——从此我们两人合二为一,我们共同忍受痛苦,一起奔向死亡……”

“我亲爱的缪斯啊,怎么不见你的踪影?我静静地等待……缪斯如爱人,不可强求,幸福是自愿的,只有痴子才硬取,难道不是吗?难道不是吗?我亲爱的缪斯啊,怎还不见你的踪影?我们虽受时空的阻挡,我们的心却紧紧贴在一起,我们离得那么远,而又那么近……”

“昨夜我梦见了你,你站在阳台上,眼望着我离开的方向。我喊你的名字,玛蒂尔德,玛蒂尔德!玛蒂尔德!!直喊到从梦中惊醒……”

瓦格纳因参加了1848年欧洲革命运动,在德国没有剧院敢上演他的作品,1849年不得已到苏黎世找饭碗,指挥了几场音乐会后就让苏黎世毫无生气的音乐氛围活泼热闹起来,他也名声大噪。1951年他与富商、艺术爱好者魏森东克夫妇结识,他俩惜才,不忍看瓦格纳在苏黎世无固定住所的状况,1855年购买下一幢别墅——与他俩隔着一个花园——提供作曲家夫妇居住,为了保全瓦格纳的面子,象征性地收取房租。“这样您可以专心创作,不受噪声的烦扰(瓦格纳在工作时听不得一丝一毫声响),就算是‘避难所’吧。”魏森东克先生这样对他说。魏森东克十分欣赏瓦格纳,他看出这位作曲家的潜力,认为他的音乐风格独特,一定会影响今后音乐的发展,并留名于音乐史。他出资为瓦格纳举办音乐节,让瓦格纳风头出尽,给了夫人更多崇拜作曲家的理由,给这位音乐天才兼女人猎手提供了示爱的方便。

四个人住得那么近,隔窗相望,招招手就能喊另外一对夫妇过来一起吃早饭、散步、聊天。瓦格纳称玛蒂尔德为“好学的学生”“悟性高的听众”“有思想的读者”“心灵之共鸣”“好孩子”“好朋友”“像一张白纸,任凭我在上面谱写音符”……他俩的空间距离只几米之隔,他俩的心亦越靠越近。好学的学生每日过来听善教的老师弹琴,老师兼房客没有理由拒之门外。“贵步踏贱地,不胜荣幸”,瓦格纳欠身吻酥手——作者臆想——“冒昧造访,还望先生海涵”。玛蒂尔德款款走到窗前,坐到华贵的红丝绒沙发上——亦为作者胡猜——瓦格纳微鞠一躬,坐回琴凳,翻谱咳嗽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就这样,玛蒂尔德亲耳听见瓦格纳在钢琴上谱写《女武神》,成为《女武神》创作全过程的唯一见证人。

大概是天意,瓦格纳夫人蜜娜经常不在家,要不在巴黎访朋友,要不就是去德累斯顿看医生,而对过金屋男主人也凑趣地远行做生意,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正值玛蒂尔德过生日,瓦格纳带领八位乐手来到魏森东克豪华辉煌的大厅,站在雕刻精美、造型高雅的楼梯上演奏“祝你生日快乐“——这可不是凡夫俗子们唱的索索拉——索——多——西——噢,这可是女主人诌的诗,男嘉宾亲自谱的曲噢!它是五首《魏森东克诗》中的《梦幻》,美妙动听,柔情万种。这位擅弄文,那位能摆音,《魏森东克诗》成为后来我们耳熟能详的《魏森东克之歌》,旋律优美,浪漫洋溢,激情四射。

不久,乌云笼罩在两家友好相处的邻居的上空。瓦格纳夫人蜜娜在日记中写道:“W夫人常偷偷来找我丈夫,我丈夫也给予同样的回报。他还命令我们的佣人不要把她在他琴房的事说给我听。男人们总有些花心而越轨,别的女人能忍受,我为什么不能?这类事情常有发生,我没有妒忌过,只可恨他们俩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魏森东克先生从纽约回到家,听说自己老婆天天往对面房子里跑,发现自己如此器重的艺术家居然客气当福气,占着房子还想揩女主人油。为了避风,瓦格纳跑去了巴黎,心里惦记着玛蒂尔德,百般聊赖,便去寻科西玛的妹妹布岚娣德解闷,打发时光。瓦格纳的魅力是不可阻挡的,而“落破才子”又最让女子心动。布岚娣德的大门向他敞开,但她显然不能代替玛蒂尔德,瓦格纳很快回到苏黎世租借的别墅,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难免有些尴尬。玛蒂尔德有意避开他,为了移情,开始学习意大利语,请了一位苏黎世大学的老师桑克逖斯上门授课。上完课还留老师喝咖啡谈音乐,还想介绍他与瓦格纳认识。没想到这位长相出众风度不凡的意大利人既对玛蒂尔德没兴趣,又不想结识什么音乐家,每次来去匆匆,合上课本立即走人。瓦格纳却在楼那边生闷气,对属于自己的这位“好学的学生”突然学起什么意大利语十分的感冒,把无辜的桑克逖斯老师当作头号大敌。一会儿侧耳倾听,一会儿眯眼远眺,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得了急性失眠症,整夜整夜闭不上眼,脑袋嗡嗡作响,心脏扑扑乱跳,人家丈夫都没吃醋,他倒妒火中烧,血压升高。

这天,意大利课上得比平时稍长了些,瓦格纳溜进花园,想假装散步,制造偶遇玛蒂尔德的场景。谁知好学的学生留在房中用功温书,不曾出得屋来。于是作曲家妒恨交加,难以自制。回到自己的“避难所”,关进琴房,一阵狂弹,眼里充满泪水与血丝,手下尽是爱恨和声,和谐与不和谐,半音上行再下行。入夜,终于找到一个与她相见的机会,他拿歌德作借口,缠着人家讨论。据史料记载,两人争了个面红耳赤,不欢而散。第二天早上蜜娜发现丈夫魂不守舍,一听见楼下有动静就跳起来去窗口张望。于是她关照仆人,瓦格纳先生要是让递什么信,先拿来给她过目。女人的第六感绝对灵,果然,仆人敲门,把一封信交给瓦格纳夫人。不看则已,一看气昏,它证实了自己所有的怀疑:两人昨晚一定是违反了爱的禁令!瓦格纳信中写道“非也,非也,非也,我不恨你的桑克逖斯,我恨的是我自己,我那颗懦弱的心!我所有的祈祷是爱,是爱,是爱!请你原谅我,我不想与你争论歌德,我只想与你在一起,我的灵魂之友啊。今晚到花园里来相会,一定要来。”这封信的标题为《清晨的忏悔》。蜜娜再也受不了了,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不知廉耻,夜里滋情欢淫,日间纸条传情。她拿着信走到丈夫面前,对他说,我要是个世俗女子,就会拿着这封信去找魏森东克先生,但我不是。请你自己做决定吧。瓦格纳先是沉默无语,然后落俗套地说出了那火上浇油的九个字“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把还在竭力控制自己、还想装酷的妻子的火轰的一下点燃了。瓦格纳绝望地向她解释,蜜娜愤怒地对天控诉,一桩桩一件件,算总账的日子到了。瓦格纳自知理亏,只有招架,无法攻击。

要知道,第一次出轨的还是蜜娜——两人新婚不到一年,蜜娜就与一个商人私奔了,这对二十三岁的瓦格纳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打击。心理学家分析,这次不忠行为给他造成无法愈合的心灵创伤。当然蜜娜后来又回到了丈夫身边,一门心思与他好好过起了小日子,无论在多艰苦的时候都给予他帮助和力量,在生活上照顾体贴他,在精神上理解安慰他。每次瓦格纳遇到事业上的不顺,爱情上的挫折,都可以钻进蜜娜怀里尽情痛哭,然后在她温暖的臂膀里睡着。《漂泊的荷兰人》也许就是潜意识的反映,痛苦的升华。

瓦格纳想出最后一招。他把自己重重地扔进沙发,脑袋低垂,十指头发,低声说,蜜娜,要是让她丈夫知道,我们在这儿就住不下去了,我们就又得漂泊了……

蜜娜听了这话,慢慢安静下来。像泄了气的皮球,脸由红变白,手心由热变冷,她垂背耷肩地站着,眼睛盯着脚下贵重的地毯——作者杜撰。

蜜娜缄默了,为了能让丈夫有个安静的空间作曲,她忍了。《尼伯龙根的指环》中沃坦的老婆弗丽卡,这位婚姻卫道士,很可能是蜜娜的化身。稳住了老婆,瓦格纳便悄悄写信通报玛蒂尔德,告诉她自己的信被蜜娜发现,但愿蜜娜不会作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玛蒂尔德反倒恶人先告状,告诉丈夫奥托,蜜娜怀疑自己和瓦格纳的交往不健康。奥托立即找蜜娜严肃地谈了一次,说玛蒂尔德和瓦格纳先生的友谊是高尚纯洁的,他不容许别人玷污。蜜娜心脏病发作了,我给你们面子你们却不给我面子,她有气没处发,本来就弱的心脏更加弱了,跳跳停停,她撇下丈夫去了疗养院。可是从此,玛蒂尔德却疏远了瓦格纳。瓦格纳思前想后,决定激流永退,世上何处无芳草。他离开时,魏森东克先生带着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面部表情与他告别,听瓦格纳说欲返回巴黎碰运气,希望能重整旗鼓,魏森东克先生祝他前途无量,巴黎的开销依旧由他买单。

1860年瓦格纳夫妇悄然离开了苏黎世,却给苏黎世留下了永远的话题:喏,瓦格纳与魏森东克夫人……咳,不幸的魏森东克先生……啧啧啧,瓦格纳咋这样,打起资助人夫人的主意,真不知感恩……哎哎哎,没准是她主动勾引他的呢,瓦格纳咋会看上她,瓦格纳风度翩翩多少迷人……听说没,她又和某某诗人好上啦,她就好这口……魏森东克夫人和瓦格纳是柏拉图恋爱,我敢拿名誉担保……蜜娜是个好妻子,可她根本不懂瓦格纳,不懂他的音乐,还那么爱吃醋……

克拉拉·舒曼的好友如此评价魏森东克夫人:她呀,就是思想简单智力平平的貂皮小兽(据说玛蒂尔德喜欢穿貂皮大衣)。克拉拉·舒曼与勃拉姆斯有次偶然经过此地,玛蒂尔德听了勃拉姆斯的演奏被他迷倒,向他大献殷勤,一次一次地写信淫邀艳请,却一次一次被他婉言谢绝。他与克拉拉·舒曼都有同感,这幢房子里“气味不对”。不知勃拉姆斯嗅到了貂气还是妖气。

那么是瓦格纳自作多情咯?反正瓦格纳是动了真格,对玛蒂尔德的爱有增无减,与她相处的日子难以忘怀。

“那回我们第一次在你家花园散步,我看见你先生奥托伸出臂膀让维列夫人勾住,我便趁机也对你作出同样表示,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幸福……”

“昨夜又梦见了你,你站在阳台上眼望我的琴房,我喊你的名字,玛蒂尔德,玛蒂尔德!玛蒂尔德!!直到把自己喊醒……”玛蒂尔德一定是回信给瓦格纳的,可惜的是,她的信一封都未曾留下——瓦格纳的第二任夫人科西玛把它们全部销毁了。1862年,瓦格纳曾经写信给玛蒂尔德,让她与丈夫离婚,自己也与蜜娜离婚。据说玛蒂尔德回信说,她不可能离开奥托,她爱她的丈夫,他们感情很好,并且她正怀着他的第五个孩子。瓦格纳的爱情之火一直在燃烧,他自己都快被烧焦了,这团火从未减弱过,一直烧到 1863年,此时瓦格纳已与蜜娜分居,做了科西玛的俘虏。而他心中仍然热恋着玛蒂尔德,爱情火焰仍然熊熊燃烧。无望的爱情令瓦格纳心理变态,他开始写“日记”,写了一本又一本,然后寄给玛蒂尔德看。日记是记录自己深藏的最隐私的思想,去给别人看,是非常态的表现。他认为自己想玛蒂尔德快想得发神经病了,为了使自己能够摆脱这种危险状态,他投入了科西玛的怀抱。

与瓦格纳第一任夫人蜜娜相比,这位李斯特千金、彪罗之妻可厉害多了。蜜娜、玛蒂尔德和科西玛有过一次历史性会面,当时还是彪罗之妻的科西玛看见风流倜傥的瓦格纳不禁春心荡漾,暗自为他可惜,娶了个这么傻里傻气木知木觉的家庭妇女,又去追求缺乏诗意矫揉造作的商人之妇——想必只有她,钢琴家之女、指挥家之妻科西玛才配得上才华横溢的作曲家。蜜娜和玛蒂尔德都属于丰满型,蜜娜很有几分姿色,当演员时绝对是“年少争缠头,红绡不知数”的。玛蒂尔德更不用说了,养尊处优,不愁吃穿,白白胖胖的。而科西玛与她们两位正相反,瘦高个儿,一脸严肃,活像个家庭女教师。由于丈夫经常与瓦格纳在一起弹奏讨论《特里斯坦》,科西玛也获得许多与瓦格纳相处的机会。不久,她当上了瓦格纳的秘书,为他处理各类烦人的组织、管理、公关等事物,与此同时,开始了对 “老板”的爱的攻势。老板反正也是来者不拒,当然就不攻自破。科西玛过着双重生活:彪罗的妻子,瓦格纳的情人,并怀上瓦格纳的孩子。但她不急于作决定,脚踏着两只船,驶向何方得根据“天气情况” 而定。彪罗毕竟是个很好的丈夫,瓦格纳虽然是才子,但经济是一切的基础,爱情可以无视禁令,生存,却是很现实的。她才不想当蜜娜,傻乎乎地陪着瓦格纳流浪吃苦,有了上顿没下顿。来自魏森东克先生的资助已经停止,要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遇见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靠她的公关能力为瓦格纳重新找到赞助,也许她还不会轻易放弃彪罗,正式投向瓦格纳的怀抱。又是天意,蜜娜及时知趣地死掉了。他们举行婚礼时,玛蒂尔德送了一份重礼。科西玛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心里说,“铜臭”。接着,她就开始消除历史痕迹的工作——把玛蒂尔德·魏森东克夫人给瓦格纳的信件统统烧光。

瓦格纳心中对“缪斯”“唯一爱人”“灵魂之友”的记忆难道就这么容易被抹去了吗?他难道不再梦回苏黎世,魂绕“避难所”吗?那个只有他俩知道的夜晚,歌德、意大利语老师、特里斯坦、伊索尔德、爱之禁令……

月落烟浓路不真,小楼红处是东邻,苏黎世河盈盈水,夜半春帆送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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