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次意外事故

时间:2022-10-17 03:10:56

父亲的一次意外事故

父亲的这一次意外事故,像雨后一场灼热的阳光,终于把我年少时懵懂而分明的恨挥发完。我无比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轮廓,慢慢柔和起来。

1

寒假的一个黄昏,我正在图书馆找考研的资料。手机突然响了,是母亲惊惶而夹杂着哭泣的声音:小若,快回来!你爸让人给打了……

我啪地把手机的盖子关上,至今依然记得那仓皇的脆响,仿佛一不小心打开了传说中的潘多拉盒子。转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门口。

脚下飘忽而虚空,我绊倒在台阶下。在阳光下面再次站定的时候,身体居然激烈地哆嗦起来,无法抑制。母亲的话说得暧昧不清。父亲伤在哪里?伤得怎么样了?在哪家医院?我一无所知。坐在出租车上再次把电话拨过去的时候那边一直占线。各种猜测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模糊而杂乱。一个声音却清晰无比地传来:若若,闭上眼睛,要下坡了。

这是30岁的父亲。每天都会骑着自行车来接我放学。用围巾把我的整张脸全包起来,露出两只眼睛。我常常在路上睡着,醒来的时候在父亲的怀里。听见父亲小声地对母亲说,嘘,小声点,若若睡着了。

车子在镇医院门口停下,在门口看见满脸泪痕四处张望的母亲。看见我后,她像个孩子那样茫然地走过来,头在我的胸脯上发抖,双肩不停地抽搐。

破旧的急诊室里,医生正在给父亲缝针。他像个麻袋一样被堆在靠墙的椅子上,满脸血污双眼紧闭。当第一针落下去的时候,早已昏迷的父亲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我双手紧紧扶住他的身体,别过脸去。

在父亲惨叫的那一瞬间,我亦同样发出了痛楚的声音。这个声音来自我的体内,那种在血脉里涌动着的激烈的痛苦,穿过层层的阻碍击中我的心。

2

我13岁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父亲经营的红砖场里,那座年久失修的窑在暴雨刚停的那一天突然崩塌。有两个来不及逃出的工人被压在了下面。等父亲率人刨开厚厚的砖土时,那两个年轻男人早已没有了呼吸。父亲赔光了所有的家当,并因此坐了7年牢。

父亲被带走的那一天,母亲牵着我沿着乡间的公路一直追了出去。父亲的头从车窗里伸出来。他最后留给我的眼神,似乎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悲悯。

母亲依靠种菜和养鸡艰难地维持着生活。生活突然从天堂来到地狱。死者的家属常常找上门来,谩骂成了家常便饭。很多次我和母亲被堵在屋里不敢出门,肚子饿了也不敢出去,像两只老鼠那样抱头痛哭。到了快放假的时候我依然没有缴清这个学期的学费。老师说,王小若,你回去,拿不到钱你别来上课。我僵硬着身子在同学们的注视之下走出教室,在回家的路上又碰到死者的弟弟。他冷冷地笑着,耳光像闪电一样扇过来。

那一天,是我14岁的生日。

成长这件事情不是一天一天循序到来的。几乎是一夜之间,我成为一个沉默悲伤的女孩。悲伤是一种无声的力量。我发了疯似的学习,在假期去给镇上的饭店做小工,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学校给我减免了住宿费和大部分的学费,我因此得以顺利读完高中并被保送到本市的一所重点大学。而我的父亲,7年来从未给过我们母女任何照顾。

年少时的恨,坚定充沛。我脸上的轮廓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变化,变得硬朗而线条分明。

3

在我的坚持下,父亲被转到了条件优越的市医院。

在救护车上,父亲渐渐有了些微弱的意识。他握着我的手,一刻不停地抚摸着,似乎要把这些年欠我的那些抚摸一次全部偿还。青紫色的唇微微地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车子一阵颠簸,他的头歪向一边,又晕了过去。

这样的欲言又止,非常熟悉。两年前,父亲刑满回来,面对脸色阴沉的我,嘴唇嗫嚅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拿出烟来抽,一根又一根。而我,面对眼前这个苍老无助的男人,神情坚硬,眼睛灼痛,没有任何液体流出来。

CT的结果出来了,脑部有淤血,必须手术。母亲被这个结果吓着了,脸色突然变得非常苍白,拿着笔的手一直在颤抖。

要打开头部?他已经快60岁了。怎么受得了?然后转身望着我,满脸的悲戚。我走上前去,抱住她。

我们必须手术,必须。

我从地上捡起那张手术同意书。郑重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4

手术室外。母亲抽泣着讲出了事情发生的过程。

母亲在镇上开了个百货小店。父亲回来后一直和母亲住在那里。店后面有一间用来堆放货物的小房间,非常小。光线阴暗,放了一张简单的木头床和桌子,父亲当时就坐在那张桌子后面喝酒。父亲回来以后,酒成了他惟一的嗜好,一整瓶烈性白酒,一小碟花生米或者是五香豆,坐在那里喝上一整天极少说话。只有看到我回去,眼睛里才散发出一丝光彩。但是很快就在我的沉默中黯淡下去。

中午的时候,父亲照例喝了一些酒,和隔壁开副食店的男子一起。两个男人之间的争执不知何时发生,母亲赶到时,父亲已经倒在地上。头部被凳子砸伤,足足有10厘米的一道口子,不停地往外流血。

医院的走廊空旷阴冷,我脱下外套披在母亲的身上。母亲拉住我,你要去哪里?

我微笑,惨淡而坚决。妈妈,这样的手术没有危险。你安心等在这里,我很快回来。

10分钟以后出租车把我载回了镇上。深夜的小镇寥落而沉寂。我急急地走,心底卷起肃杀的风声,胸腔因为愤怒仿佛要裂开。副食店的门虚掩着,一个神色慌张的女人伸出手来拦我。你找谁?他不在。我径直向里面走去,一个男人坐在电视旁边。灯泡刺眼,似乎是被一道洁白的闪电击中,我像颗子弹一样跳起来,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在他的身上又掐又打。一切如此混乱。

你怎么狠心对一个快要60岁的老人下这样的毒手?还要打开头部,他怎么能忍受得了?

父亲从监狱回来以后,身体变得虚弱而苍老。我开始接一些家教和设计的活,有时给杂志写写稿子。

收入竟是不菲。除去必要的开支,剩下的全拿给母亲。给他多买些营养品,我说。却从未给过他一个温情的微笑。母亲亦明白我对父亲的怨恨,一家人的每一次团聚,都在各自的静默和孤独中结束。我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神情孤独无比。那种身体的一部分失去了感知和回应的孤独,隐秘而无法言说。

现在我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一次次冲上去。从屋里一直追到了大街上。最后,颓然地蹲了下去。

至此,我终于明白,我对父亲一直深爱。我只是失望,对一个男人无力庇护他生命里最深爱的两个人而失望。这样的失望,独自面对的时间太长,慢慢地冷,慢慢地衍变成无奈的恨。

我蹲在稀薄寒冷的夜色里,想起他,我的父亲。从儿时开始,断断续续,时时刻刻,他像黎明时的光,覆盖在我的眼睛上。终于有眼泪流下来了,如此汹涌,以至于让我对它充满了感激。

5

父亲终于从手术后的昏迷中醒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轻轻投射在他的脸上,他的头发一片花白,是什么时候开始白了这许多?我忽略他的时间太过漫长,以致感到突兀。我长久地凝视着他。这个男人,我的发肤骨骼来自他,这样像,轮廓分明。我的性格品质来自他,沉默而坚忍。

他睁开了眼睛,他看见我,他说,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你。声音依然十分虚弱,眼睛里却闪耀着晶莹的喜悦。

他的手伸出来,但在半空中停住,望向我的眼神隐忍而愧疚。我拿起那双布满了淡淡褐色斑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爸爸,这是我的额头,这是鼻子和嘴,你摸摸,这层皮肤下面流动着的血,多么鲜活,这是生命,你给予我的生命。

我说得很慢,但是语气热烈,神情温暖。父亲的这一次意外事故,像雨后一场灼热的阳光,终于把我年少时懵懂而分明的恨挥发完。我无比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轮廓,慢慢柔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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