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望女子的自救心路

时间:2022-10-14 03:03:32

《声声慢・寻寻觅觅》是李清照最有名的一首词,各类宋词选本大抵皆有收录。有人称赞这首词是“千古创格,亦绝世奇文”[1],足见其在词史上的显赫声名。研读《声声慢》的阐释史,评论家们一般高度赞赏该词的艺术表现技巧,尤为其叠字运用之精妙所叹服,至于词作内在的情感主旨往往评说浮泛、语焉不详。针对这种现状,清代词学大师陈廷焯批评道:“十四叠字,不过造语奇隽耳,词境深浅,殊不在此。执是以论词,不免魔障。”[2]其言甚是。在文学作品中,艺术表现技巧是为情感内容服务的;单纯地炫弄技巧,或者说为表现技巧而使用技巧,往往不会是最优秀的作品。这是文学评论中的常识常见,为大家所公认。论及《声声慢》,一般都会说到该词强烈地表达了李清照的愁苦之情,但这种愁苦之情包含了怎样的意蕴?愁苦之情在词中是前后一致还是起伏变化?该词除了蕴含愁苦之情,还有没有其他的情感?在笔者看来,《声声慢》作为一首千古名篇,其艺术技巧的高妙自不待言,但要想真正赏味词之深蕴,还是得走进词作本身,细细体会其中流淌翻涌的情感波澜。

唐圭璋、潘君昭在《论李清照的后期词》一文中说道:“在这首词中,作者的思潮是起伏不定的,情绪是对抗不平的,对目前的处境,她并没有表示甘心屈服。……全词虽然迫促愁苦,但仍流露出词人对生活的执着,以及不甘心走下绝望的心情。”[3]这段文字中“屈服”“不甘心”“绝望”等词语,非对李氏其时心境有细腻入微之把捉者不能道,特显评析者的精见卓识。可惜此文是综论李清照的后期词作,对《声声慢》之赏读因体例限制并未展开,是以论说未能深透。前贤之思虽微,但足以启发后学。笔者将沿此思路,依照知人论世的法则,结合李清照晚年的悲惨心境,勾勒出《声声慢》中情感流淌变化的轨迹,试为这首千古妙词提供一个新的理解角度。

《声声慢》是李清照晚年的代表作,而晚年的李清照是极为凄凉悲苦的。靖康之变后,北宋灭亡,金人大举入侵,北地烽烟四起。战火纷飞中,李清照跟随丈夫赵明诚携带大量金石文物逃难到了南方。三年后,赵明诚病死,李清照独自一人在江浙一带辗转漂泊,随身所带的金石字画等珍贵文物也在逃亡的路上遗失殆尽。不久,李清照又陷入“失节改嫁”的风波中,不仅受到世人的非议,还因牵涉一场官司险些入狱。幸好友朋搭救,逃过了牢狱之灾。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让人流干了眼泪,也让人心生绝望,但是没有人愿意永远生活在痛苦绝望之中。依照一般人的心理状况,当苦痛极为深重浓厚之时,苦痛者自然想要排遣解脱。李清照的苦痛是如此的沉重,当那些令人泣血的痛苦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时候,李清照难道甘心就此淹没在苦痛中?不,她不甘心,也不愿意屈服于痛苦之下;她想要抗争排遣,试图自我拯救悲苦的灵魂,而这自救的心路历程在《声声慢》中有极明晰的展露。

开篇即是寻觅。寻觅正说明不甘心这种孤寂愁苦,想要找到一种依托,找回一些旧日的念想。但寻觅不得,反落得冷冷清清,复陷入凄凄惨惨戚戚之中。这已是秋天,这还是清晨,秋日的早晨最是冷暖不定、乍暖还寒。寻觅不得,心绪也是惨淡,喝酒吧!酒醉或许能忘却愁苦。三五杯酒下去,却发觉酒淡而愁浓,心中的苦痛不曾减去半分。喝酒不行,则举目望天,看能否从苍穹之辽远无边中获取一种阔大的胸怀来冲淡烦愁。可一眼望去,又见大雁。这大雁似曾相识,不禁又勾起对往日甜美生活的回忆,今昔对比,那份深重的痛苦又从心底泛起,悲愁又增添了几分。秋天的最美,赏菊吧,在菊之芬芳清香中陶醉一番也好,只要能将心头的愁苦压下去。天可怜见,原来秋意渐深,早已凋零满地,这份愁苦怎么排遣啊!没法子,干脆坐在窗边,把脑子放空,让自己发会儿呆,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到天黑,只要熬到天黑就可以沉睡入眠,把一切烦恼丢下。可就在心绪慢慢平静下来时,偏偏下起了小雨。小雨滴答,打到梧桐叶上,更打在寂寞人的心里,搅人心神,让人不宁。此境此情,这愁苦分明是愈积愈深了。愁不胜愁、愁上加愁,最后喷薄而出的必然是一个大大的欲说还休的“愁”字。

依上所析,《声声慢》完整鲜明地呈现了李清照在绝望悲苦中试图排遣的心理路向:先是寻觅,继而喝酒,接着仰观,又是赏菊,最后发呆。这五步是层层展开的,前一步无效方转到下一步。但外在景物似乎有意和词中主人公的意绪做对,寻觅却落空,喝酒却酒淡,仰观却睹旧物,赏菊却菊谢,发呆却下起小雨。不甘寂寞愁苦而望排遣解脱,屡屡为之却一一落空。这愁哪里消解得掉?心中愁苦反而在每一次排遣失效后愈积愈深,层层累加。于是乎,从不甘心苦痛而一步步走到苦痛的泥淖中,词中的抒情主人公陷入更深更密的悲苦中。有一个论者的分析极为精当:“这首词在艺术方法上的主要特点,是把握了女主人公内在心绪和外界事物之间的矛盾关系,进行了‘滚雪球’般的推进描写。女主人公的主观情感和心理活动的每一个波澜起伏,全与客观景物的更迭发生密切的配合,一句扣紧一句,一事粘连一事,在心境与物境的相互作用和相互矛盾的不断扩大过程中,把愁绪愈积愈浓、愈结愈大,最后达到难以遏制的地步,而使人有九曲回肠、愁肠百结之感。”[4]

一个绝望中的女子不甘于苦痛悲愁,不甘于绝望,意图摆脱消解乃至超越。可这份愁苦深入骨髓,外在事物不仅不能帮助化解,反而在化解失效后层层加深,致使抒情主人公陷入一种愁苦之极的境地。显然,就《声声慢》的内容来看,李清照的这次自救心路是失败了,而这又引发出一个问题:处于愁苦中的人到底能否排遣心中的苦痛?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但在这篇短文中,我们不可能也不必全面解析之。不妨选择一个心境相似人物的自救之路来比照观察。苏教版高中语文教材收录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一文,或可作为参照的例子。唐宪宗时期,柳宗元参与王叔文的政治变革,意在重振大唐。可惜变革失败,柳宗元被贬永州。对于一个胸怀壮志、欲济天下的士大夫来说,政治上的失意是人生极为苦痛的一件事。初到永州,柳宗元极为痛苦,内心“恒惴栗”,常“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心神恍惚,愁苦不堪。失意的他整日游山玩水,东走西看,试图以此来排遣心中的烦闷。永州山水虽多,但大都普通平常,无法盈其心怀,因此柳宗元还是郁郁不乐,未获解脱。在经历多次游玩寻觅后,柳宗元无意中发现了西山。西山之景,奇异怪特。游西山时,柳宗元“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极为畅怀,最终“心凝神释,与万化冥合”。这心灵释然的过程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有明白详尽的记载。当然,我们不能说柳宗元西山一游后再无悲愁彻底解脱,但至少在游览西山时,他的内心获得了极大的抚慰而变得安宁平和,这是毫无疑义的。柳宗元从“惴栗不安”到“冥合心安”,心中的苦痛在西山之游中得到排遣消解,因此文章的结尾处,我们能读出一种和解、一份释然,心灵也随柳氏一起高蹈超拔起来。柳宗元借西山排遣了个人的苦痛,柳宗元做到了,为何李清照不能?

这是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以笔者之学识暂无力详论之,但这里可以提供一个思考的角度。笔者认为,李清照自救心路的失败,可能与李清照的女性身份有关。历代文人墨客,不得志者多矣,但迁客骚人们可以走南闯北,游历山河,或在风景秀丽的大自然中抚慰受伤的心灵,或在繁华热闹的都市中忘却一己的悲愁,排遣之法、解脱之径很多。如李白《宣州谢楼饯别校书叔云》所言:“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喝酒不能解愁,那干脆就散发扁舟,自在逍遥去。但是李清照不行。一个女人,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一个因改嫁风波惹出许多非议的嫠妇,晚年又穷苦潦倒,除了待在家中又能到哪里去呢?即使出行游玩,还得坐在车中,被帷幔所挡,又能赏些什么景?古代女子实在可怜,除了相夫教子,还能做什么?她们活动的空间太狭窄了。李清照丈夫已死,又无子嗣,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只能困守在闺房庭院之中,看春去秋来,叹时光流逝,在悲愁浓苦的海洋中头出头没。绍兴五年(1135),李清照避难金华,寄居陈氏宅第,写下另一首名篇《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许多人激赏最后一句把无形之愁写得真切可感。其实这首词也透显出李清照化解愁苦的困窘。在这首词中,“闻说”和“也拟”特别值得注意。“闻说”意谓李清照知道双溪自然风光的佳美,“也拟”说明她想去那里游玩。但事实上一个寄居别人家的流子,哪能随便出游呢?因此终究不过一个“拟”字,出游是不能真正成行的。而双溪春好也不过是作者想象中的景致,这想象中的景致仅仅是幻象,又怎么可能消去作者心中那千斤重的愁苦?于是乎“载不动,许多愁”,愁,还是愁!

李清照另一首晚年名作《永遇乐・落日熔金》,也极有意味。词之结尾云:“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憔悴的李清照,头发花白,在元宵佳节也怕出去,只能待在家中,听人笑语。怕出去,既是不敢出去,也是不便出去、不能出去。如此这般,整日待在家中,困于楼阁,看来看去都是那些熟悉的物事。活动的圈子既然狭仄,得不到大自然景色的陶冶涤洗,心胸也难以阔大豪迈起来,所以李清照之词多婉约之风,多愁苦之音。由此观之,这一见解――李清照自救心路的失败,与其女性身份及处境有很大的关联,虽不中亦不远矣。

至此,我们可对《声声慢》的情感旨蕴作一总括。李清照晚年遭遇人生至痛,但未屈服自弃,依旧在抗争自救。《声声慢》一方面表现了浓烈的悲苦之情,另一方面在悲苦之下还潜藏着一种执着精神。李清照一次又一次地寻求寄托,力图摆脱愁苦,但为晚年生存处境所限所迫,最终落空,愁苦愈发深厚浓郁。然而这种愁苦不只是泣涕交加的情感悲痛,还有着抗争不屈的生命悲愤。我们在这悲痛且悲愤之愁中深深感受到李清照命运的不幸,是以同情她;也体会到她的执着不屈,是以又佩服她。就《声声慢》的内容来说,李清照的自救心路失败了。但孔子说“诗可以怨”,钟嵘在《诗品序》中对之阐发道:“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也就是说,创作诗歌可以疗救诗人悲苦的心灵。既如此,在写下这首词时,李清照内心那积郁的愁苦或许已得到了些许的宣泄和排遣,那么,从这个意义上看,她的自救之路又算得上是成功了。

参考文献

[1][清]陆以.冷庐杂识(卷五)//徐北文编.李清照全集评注[M].济南:济南出版社,1990:51.

[2][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陈祖美编.李清照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3:116.

[3]唐圭璋,潘君昭.论李清照的后期词[A].济南社会科学研究所编.李清照研究论文集[C].北京:中华书局,1984:78.

[4]朱靖华.《声声慢》赏析//陈祖美编.李清照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3:120.

【本文系江苏省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课题“阐释史视野下的高中古典诗歌教学研究”(编号C-c/2011/02/027)阶段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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