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帮助改变了什么

时间:2022-10-09 11:14:25

2002年仲春的一个黄昏,我和小菊流落在上海火车站附近。村里的爱珍在江苏的昆山上班,过年时回家,大包搭小包,从头到脚一身新,把村里女伴们的眼都看花了。我和隔壁的小菊问爱珍,他们厂里还招不招人。爱珍的眼睛抬得比天还高,爱理不理地说,那要等我春节后回厂里问了才知道。我和小菊一气之下,决定不再求她,不就是昆山吗?我们去上海,比昆山更繁华更洋派,到时候也衣锦还乡,看她还有什么话说。爱珍只念到初中,因为成绩一塌糊涂就辍学了,我和小菊却是堂堂高中生,找工作不比她容易?

到了上海,我和小菊才发现,我们来得太盲目了。没有熟人朋友亲戚,住宿是最大的问题,一个晚上的旅馆费,就要好几十,我和小菊口袋里的钱迅速地瘪下去。我们辗转在人才市场和职业介绍中心,可是人家一听说我们不会电脑操作,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就一口回绝了我们。也有人愿意要我们,但那不是去餐馆当服务员,就是给人家做保姆。我和小菊也动过是不是要去做的心思,可是一想起爱珍那副傲慢的样子,就立刻打消了念头。怎么能干这样低三下四的活?要是让爱珍知道,不笑掉大牙才怪。

又过去了两天,我和小菊口袋里的钱加起来,不到二百元了。我们商定,今天再找不到工作的话,就乘火车回家。回家的硬座车票要一百六十元,剩下的钱,刚好够吃饭。依旧是一个徒劳的白天,我和小菊几乎把腿都走断了。黄昏的时候,我们拐进了街边的一家小吃店。店很小,门口贴着招服务员的红纸,但我们不是冲这个去的,我们是冲着牌子上写的“大碗面条2元”去的。

问题出在吃完面后我们上厕所这个环节上。为了付面条钱,我把身上的钱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到了外面,付完后,随手就塞在了裤子袋里,谁知道上完厕所,那很浅的口袋不知怎么搞的没能挡住钱,我眼睁睁看着叠成小块的纸币轻飘飘地掉出来,落在水池里,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就顺着水箱里冲下的水轰鸣着滚进了下水道。

夜色降临了。客观地说,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春夜,温暖的风轻柔地吹着,广场边的花坛里,各种颜色的花热烈地盛开着,霓虹灯次第闪烁起来,繁华美丽。我和小菊茫然无助。在上海,我们一个人也不认识,而我们的钱,连硬币加起来,还不满一百元。

地下通道里满是形形乞讨的人,有的弹凌乱的吉他,脚下放一只破草帽;有的怀抱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面前摊一张纸;还有的,手和脚蜷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团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哀告着。小菊看了一眼他们,嗫嚅着说:“娟,要不,我们也学他们?说不定会有好心人肯帮我们。”学他们?一刹那,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诸如尊严、面子、羞辱等众多字眼,它们轮番上阵,却又都迟疑着一一败下阵来,因为剩余的钱,甚至不够挨到我们发电报回家。

我和小菊求助的第一个人,是个年轻的女子,穿得非常考究,我们想,她应该不会太吝啬的吧?但是,她冷漠地看我们一眼,说:“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不好,要当骗子,胃口倒不小,开口就要一百。”说完就一阵风一样从我们身边掠过,留下一团浓郁香气。第二个,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他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女孩子没钱那还不容易,还用得着跟人讨?”我和小菊吓了一跳,连忙住了嘴。第三个是位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姑娘,爱莫能助地看着我们,说她自己也是刚来上海,没钱。第四个第五个连我们的话都没听完,就甩下一句“骗子”走开了。接二连三地被拒绝,使我们失去了再次开口的勇气。我耷拉着脑袋坐在花坛边,心里把自己骂了一万遍,如果不是我的疏忽,说不定现在,我和小菊已经坐在回家的火车上了。“姑娘。”有人叫我们,我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笑嘻嘻的女人,三十来岁年纪,打扮得很是时髦,隔着夜色都能看见她文成青灰色的眉毛和眼线。女人开了口:“找不到工作,又没钱回家是不是?跟我走吧,我那里要人。”有这样的好事?我和小菊同时站起来,一起问:“什么工作?”女人上下打量着我和小菊,眉开眼笑:“很轻松,就是给客人倒倒茶,学着唱唱歌什么的。小姑娘眉清目秀,稍微一打扮,就出挑了。”还从来没有人夸过我和小菊长得漂亮,我们对看一眼,又是兴奋又是害羞地红了脸。女人凑近我和小菊的脸,问:“愿意不愿意跟我走啊?”我闻到了她嘴里飘出的浓烈烟味,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在乡下,只有男人才抽烟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女人高兴地拍了下手:“好,你们等我一下。”说完风摆杨柳似的向广场的另一头走去。片刻,小菊推了我一下:“娟,你看。”我定睛望去,一百米外,女人跟一个男人在说话,一边说一边神态有几分诡异地指着我和小菊,那男人五大三粗的,仲春的天气只穿一件花色T恤,袖子捋起老高,跟电影里的痞子没什么两样。我突然觉得不安起来。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两个小姑娘,快点走,他们不是好人。”我们吓了一跳,回头,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五官端正,衣着整洁。我只犹豫了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就决定相信他。趁女人说着话一错眼的工夫,我拉着小菊三下两下就钻进了人潮,直到他们再也看不见我们,才停下来。

我和小菊仔细回想那女人的一举一动,文过的眉毛,暗紫的口红,的态度以及嘴里喷出的烟味――刚才被兴奋冲昏了头,现在,才开始后怕。刚才那个提醒我们的年轻男子也跟着走了过来,对我们笑一笑,说:“他们专门骗没经验的小姑娘,去做不正当的事。”果然得到了证实,我和小菊相顾失色。但紧跟着,我心里生出了戒备,那两个人不是好人,眼前这个呢?谁就能保证他一定不是坏人?我警觉地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好人?”男人笑了笑:“我好歹比你们多吃了几年饭,这点分辨能力还是有的。”小菊和我对望了一眼,尖刻地问:“你跟着我们干什么?”男人莞尔:“不错,知道提高警惕了。”

“这里,在这里!”我回过头,糟了,女人带着那个袖子捋得老高的男人走过来,指着我们喊,又嗔我们:“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叫我好找。”我顿时蒙了,还是小菊急中生智,指着年轻男子对那女人说:“哦,我们碰到了老乡。”女人狐疑地看了看年轻男子,问:“真的?”跟她来的那个男人虎视眈眈地看看我们,又看看他。他面不改色:“是啊,我们是一个村的。”我反应过来,连忙说:“我老乡那里有工作介绍给我们,就不麻烦你了。”女人的脸色马上沉下来,又不好说什么,在喉咙里嘀咕了一句,悻悻地拉着那男人走了。

总算安全了。我和小菊松了一口气,但随即,我浑身的神经又紧张起来,那两个人走了,这个人呢?为什么还不走?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什么也没说,摸出皮夹,从里面拿出二百元钱来,递给我:“拿着吧。”我连忙闪开:“我不要你的钱!”他笑笑:“我接朋友,来早了,站在广场上很久了,我早就看见了你们。”那么,我和小菊向人求告的事,他也都看在眼里了。我咬着嘴唇,低下头。他把钱塞在小菊手里:“拿着吧,我毕业刚到上海来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困窘,一天只吃两顿方便面,没地方住,天天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过夜,还要提防巡警查问。看见你们,就想起了那时候的我。”我和小菊对望了一眼,怔怔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了看表:“时间到了,我要去接朋友了,你们去买点吃的,找个地方住吧。女孩子在外面,千万不要轻易相信任何陌生人的话。”说完,冲我们摆摆手,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回头:“如果想在上海待下去,期望值就不要太高,不管什么工作,先做起来再说,有了开始,才有以后。”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晚风吹着,和煦而温暖,风里飘来各种花香的味道。我和小菊在广场上站了很久很久,才想起来,我们甚至没有向他道一声谢。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找上了昨天那家“大碗面”小吃店,问老板:“人招满了没有?我们愿意干。”小店包吃住,700元一个月,起早摸黑,一个月只休息两天,很辛苦。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我和小菊报名参加了电脑培训,买了字典回来学说普通话。春节我们没有回家,而是参加了节后第一届人才交流会,会上,我和小菊都顺利地找到了新工作,我被一家公司录用做文员,小菊则被另一家看中,做了前台。

五一,我和小菊回家过劳动节。正是盛春,火车站广场上的紫荆开得惊心动魄,艳紫的花火一样自树的根部往上燃烧。小菊摘了一朵花,感叹道:“转眼一年过去了,真快啊。”有人拉我们的袖子,是一男一女两个十七八岁的孩子,说,钱被偷了,希望我们能帮助他们一下。我没有犹豫就给了他们五十元。一向嫌我手脚太大的小菊这次什么也没说,我知道她也想起了给我们帮助的那个年轻男人。钱不多,但是,说不定却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改变,就像,去年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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