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那桌饭

时间:2022-10-03 07:08:25

清明那桌饭

农民心底那朴素的善良啊,容不得任何的负罪,哪怕这负罪如何明正言顺,如何义正辞严。

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初一月半必上香吃斋。至于清明祭祀祖宗,那是铁定的仪式,必不可少。祭祖宗仪式,在我老家称“做饭”。

只是纳闷,每次做饭,村上别人家都只在家里做一桌,我母亲必定做两桌。家里一桌,外面也有一桌。家里那桌,母亲和父亲必得叮嘱我们兄妹几个一起张罗,外面那桌他们从不让我们插手。连做给谁吃的也不肯透露。

年年清明,那桌饭年年上演,年年我都怀着疑团。直至父亲去世,母亲才跟我们说起缘由。

那时母亲才十二三岁,推算一下,应该是1940年前后吧,那一年,母亲成了父亲的童养媳。

母亲本来不是童养媳,小时候的她也生得花团锦簇,又是当时定埠街上的富家小姐,一次偶然的机会,被我家太奶奶看见了,太奶奶喜欢得不行,就要结成亲家。当时我家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殷实人家,良田百亩,牛羊成群,房屋数十间,一色的青砖黛瓦,且铺着厚实的楼板。外祖家一看门当户对的,就同意了这门亲事。那时父亲和母亲才三四岁年纪。

后来日本鬼子追赶抗日的国军,进驻了定埠街。他们在太公公家的棺材铺里搜出了一个受伤的国军,那是太公公藏在自己寿材里的。日本鬼子就一把火把太公公家的铁匠铺、木匠铺、染坊等全部烧毁。那名国军也被绑在大树上,浑身淋上洋油,活活烧死。太公公因此被鬼子队长残忍地一刀劈死,头丢在胥河南岸,尸身抛在胥河河北,且多少天不许家人领回安葬。母亲一说起这些,就泪水涟涟。

因为这场大难,外公家一下子败落,年纪轻轻的外公就得了急病,很快也抑郁而亡。可怜的外婆一看孤儿寡母,实在无法过下去,只得把母亲提前送到父亲家做了童养媳。

那一年鬼子就来我们韦家村扫荡。太奶奶指挥家里女人们脸上涂满了锅底灰,穿了男人的旧衣衫带着孩子分散钻进了胥河里的芦苇荡,桥底的涵洞。

鬼子们牵着牛羊,拎着鸡鸭,扛着大枪扬长而去了。胆大的村民就先回了村。这时,我爷爷和村上两个青壮年发现了一个日本兵。这个鬼子不知为什么落了单,他的手里还拎着抢来的鸡鸭,一手扛着一把三盖,最气人的是正赶着我家的大牯牛,在村里的大道上大摇大摆地走。突然,他看到了我家的青砖大瓦房还好好地立着,马上引来火舌准备烧我家的房屋。看着村里倒塌的房屋,毁坏的家园,爷爷和村上两个堂兄弟早已怒火中烧,现在这个落了单的日本兵竟然还如此嚣张,爷爷们决定干掉这个日本兵。

他们从后面一下子包抄过去,就把日本兵扳倒在地,那枪也飞了出去。听说这日本兵长得特别高大,三名青壮劳力好不容易才把他五花大绑抓住了。被绑的日本鬼子还在死命挣扎,用日本话嗷嗷大叫。爷爷他们怕这叫声把离开的日本兵给唤来,就把他摁进了胥河里。这日本鬼子劲头也特别大,在水中还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断气。

我的爷爷们,一辈子以种田为生,心里满存着善良,不是恨到了极点,当时怎么会下得了杀手?这疯狂的小鬼子任何人见了都会杀之而后快,又何况血气方刚的三个青壮年?

日本鬼子断气后,爷爷生怕走漏了风声,殃及全村人。趁村民没回来之前,用我们家的一盘石磨绑在这鬼子的身上,连同鬼子一起沉进了胥河。然后,又把那把三八式步枪和两颗手榴弹丢进了村里的一口废井,并封了井口。

爷爷他们几个跟谁都不说这事。所以,过了好些年都没人知道。但爷爷因为亲手杀了这个日本人,虽然当时觉得痛快,但心里怎么也不能安宁。后来,爷爷在一个双抢季节,过于劳累,一下累倒在田头。临死前跟太奶奶说了这个秘密,说这事一直搅得他心烦,他晚上睡不安稳,老看到鬼子死前的样子。太奶奶看到白发人要送黑发人,泪水长流。爷爷却说,杀人的事做不得啊,死了就轻松了,从此可以一了百了。

就这样,年轻轻的爷爷丢下一大家子撒手而去,于是,我们家当时的一家之主,笃信佛教的太奶奶就深信,她的儿子年轻轻去世,就是因为杀了这日本人。于是年年清明,为了子孙后代的平安幸福,也为已故儿子生前的叮咛,她都要默默地给这死在异国他乡的日本人做一桌饭,以安抚这死去的孤魂。太祖母死后,只交代父亲和母亲做,且不许告诉其他人,这一传就传了几十年。

原来,这桌饭是做给一个日本人――一个参加侵华战争的日本鬼子的,难怪父母亲一直讳莫如深。至于放在外面做,那是因为这鬼不是我家人,门神挡着他进不来,为了让这死鬼吃到饭就放在门口了。

日本鬼子,毁我家园,占我土地,杀我国民,实在是死有余辜。我们家竟然还要做饭给他吃,知道这一切后,我大为不满,直骂太奶奶和母亲的愚昧。母亲却急得恨不得捂我的嘴。

母亲说这是爷爷交代的,连太奶奶都照着做,我们下一辈还能不听。母亲还说,这日本人其实也可怜,做了孤魂野鬼,再也吃不到家乡饭了,他也有家人的,他家里人连他死在哪都不知道。不就一口饭么,就给他一口吃吧,跟死人还争什么长短。我真恨母亲的软弱,难道母亲忘了她的爷爷被杀的事实了吗?母亲却说,杀她爷爷的不是这个被我爷爷杀的人。冤有头,债有主啊。不该死的就不该死,该死的也不应该由我们杀。

母亲从不让我们插手那一桌饭,也算是为了保护我们吧,说是怕恶鬼使坏,以免日后跟着我们后面讨饭吃。

我不知道我的长辈,我的亲人们,每年在做清明这桌饭时,怀着怎样的心境。朴素的善良,还是麻木的?但我能深深理解他们悲天悯人之情。对一个侵犯了我们家园的强盗,他们觉得固然可杀,但他们杀后又觉得可怜,毕竟那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也是战争的牺牲品。他们心底的矛盾重重复重重,怎能平复?岂能平复?我从没见过面的我亲爱的爷爷和他那几个堂弟兄,那溢着庄稼香味的纯朴的手啊,竟然也要染上战争的鲜血。我不知道那堂堂七尺男儿,挑着三百斤担子也能健步如飞的我的亲爷爷,他的身心该受着怎样的煎熬?他内心的苦痛和矛盾该向谁诉说?也许他跟谁都无法说,他只能背负着这沉重的十字架,最终把自己累死在田头,才算跟老天有了个交代。我还知道爷爷去世那年,才三十三岁。其他两个帮忙杀人的堂爷爷,也都年轻轻就去世了。我不知道这被杀的日本人是否是他们早逝的诱因。但我能肯定,一辈子从没杀过人的我的爷爷,自那以后,应是恶梦连连吧,所以才会活得战战兢兢。那个沉重的磨盘,既压在那日本鬼子的身上,也定是时时压在爷爷们的心上,以及我父母亲的心上吧。不然,清明时节的这桌饭,为何一下子传了这么些年?农民心底那朴素的善良啊,容不得任何的负罪,哪怕这负罪如何明正言顺,如何义正辞严。日本鬼子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他们可以刻意掩盖,矢口否认,甚至全盘。而我的父老乡亲,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财产进行了正义的抗击,就背负了几代的精神枷锁。何谓恶?何谓善?在战争面前,善与恶都乱了分寸。而我的爷爷们依然守着那份与生俱来的善,对吗?错吗?我不知该如何评说了。

后记:解放后的几年,我们大家族的财产几乎全被没收,因为大爷爷和三爷爷家都被评了地主成分,房屋家产全部充公。我爷爷排行老二,因为活活累死在田里,所以我们家侥幸被评了个富农。但自始至终,家人从没有向外界披露爷爷当年杀鬼子的事儿,也没有存着任何将功抵过的侥幸心理。我爷爷用他的死为父亲弟兄三个及我们这些后代子孙撑起了一把伞,让我们少受了很多苦。我的哥哥姐姐还拥有了继续求学的机会。而大爷爷和三爷爷的后代,年纪大一点的,连读初中的机会都被剥夺。我爷爷还留下了三间高大的楼房,让他的二十几个子孙后代得以有一个庇护之所。今天回想着这些家史,莫名的感伤一直萦绕在怀。愿此后的岁月,不再有血雨腥风,愿九泉下的生灵也能个个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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