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当代艺术理论前沿

时间:2022-09-29 01:04:25

西方当代艺术理论前沿

(三)

至此,我们可以基本上落实到这一点来看西方当代艺术了:当代艺术的美学特征是无关视觉的。这是区别于古典艺术和现代艺术的重要特征。

不过,在进入这一点的讨论前,我们需要先越过中国艺术界面临着的一些障碍,第一点,是对于“当代艺术”一词理解上的误差:第二点,是对西方现代主义研究在整个艺术史论研究框架中摆放位置的误差――由于国内理论界在研究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理论的投入多,可能会遮蔽人们投向当代艺术理论的视线,甚至一不小心会叫人误认为,那些现代主义理论就是西方当下的理论前沿。第三点,我们真的诚心接受“艺术终结”这个说法吗?

先说第一点:如何理解“当代艺术”这个概念。

丹托在他的《艺术的终结之后》一书中这样指出:在当代艺术出现前,西方艺术已经存在两个艺术品种,或者说两种叙事方式:古典艺术,现代艺术,前者是模仿自然的写实艺术,它的叙事方式是意大利艺术史家瓦萨利在16世纪时建立的。后者是不再模仿自然,而只遵循艺术自身的发展规律(渐渐走向平面性),其叙事方式是20世纪美国艺术批评家格林伯格在20世纪后半叶完成的。简言之,在古典和现代艺术之间,存在着一个明显的分界线,在分界线的那一边,艺术家对世界采取的基本方式是,照眼睛看到的样子再现世界。在分界线的这一边,则是不必管眼睛看到的样子了,只描绘自己感觉到的,自己想要的样子――但遵循着艺术自律的规律――就可以了。

而就在这两种类型之后,西方出现了当代艺术,它是和前面两种都不一样的东西,出现的时间差不多是在60年代左右――也就是沃尔霍的盒子,以及在那之后所有不重视视觉性,而只强调观念性的那一路东西。不过,在60年代出现时,它们不被称为“当代艺术”。那时人们都还以为,那些东西不过就是现代艺术的某种延续而已,因此还继续用风格或手段为其命名,比如波普艺术,比如表演艺术,比如偶发艺术,比如大地艺术等等。从80年代左右开始,那些东西与现代艺术的本质差异变得越来越清晰,于是,人们发明出“后现代”一词来指称那些与现代艺术迥然有别,奇形怪状,乃至莫名其妙的创作。也许“后现代”一词与“现代”拉不开距离吧,人们渐渐开始用“当代艺术”一词来称呼那些新玩意儿。但“当代艺术”一词似乎也并不是一个最佳选择,它具备了太强的指称时间的含义,所以――请特别注意丹托说的这句话――“长期以来,我都认为,‘当代艺术’就是现在正在创作的现代艺术。”而丹托长期以来的这种“认为”,也正是其他许多人共同的“认为”,尤其值得指出的是,眼下在中国,我们许多人还继续是这么认为的!就是这一点,造成了我们认识上的混乱。

所以我们非常值得来看看,丹托自己是如何把这个长期以来的“认为”纠正过来的。首先,当然是前面已经说过的,沃尔霍的盒子给了他第一次强烈的冲击。(沃尔霍把我从教条的休眠中敲醒了,[于是得以看到]在60年代早期,席卷于艺术界的都已经是那些非艺术的作品了,它们和生活之物简直无从区别。)然后,丹托重新观察艺术界的现状,才赫然发现:当60年代过去时,我觉得这些登台的(艺术)运动在性质上越来越哲学化了。有一个对我颇具影响的展览,仅次于沃尔霍的盒子给我冲击的展览,也是些盒子,涂着工业品的单调灰色或者是铅,是莫里斯(RobertMorris)在绿画廊展出的作品。1966年一个非常重要的与此有一拼的雕塑展是在犹太美术馆(Jewish Museum)――当时是前卫艺术的主要舞台――推出了“基本结构”展。是作为极少主义在进化中的自我意识,它所构成的物体,就视觉而言,变得越来越单调,而越来越倚重由艺术家――在工作室做下这些物件的人――写下的它的内涵,它的哲学性质。这些物件是工业产物:一排砖头,一片由金属材料铺就的地面,霓虹灯管,一些单调的金属零件,基建材料。除非你阅读文本,否则你很难从这类艺术中得到什么,在这类东西上,一切有关视觉趣味的玩意儿不存在了。人可以这么认为,物件根本可以取消了,就留下文本就行。1969年,观念艺术作为一个运动出现了,它真的是完全抛开了物件――或者是,当思想在艺术中成为砝码时,物件只剩下个残骸而已。极端的例子是罗伯特・巴瑞(Robert Barry)所做的:《我了解所有的事情,但我在那个时刻没有思考-1969年,6月15日,1点36分》这件“作品”该置身于其他事物中,可置身于帝国大厦,阿尔卑斯山,布鲁克林大桥,一旦巴瑞想到这些,作品就有了。

如今,极少主义和概念艺术远比波普艺术要更加具有哲学性,波普艺术则更具社会性――它起初的意图是克服高级艺术和普通之物之间的区别。……在上世纪中期到60年代的这三个运动(波普艺术,极少主义,观念艺术)就是要把艺术来自它自己历史的既定概念中的好些特质清除掉。艺术不再需要是由那些具备特别才能的人――艺术家――来做了,它也不需要特别的技巧了。总之它不必被特别地去做。反正,就像巴瑞那个作品那样,它不必是某件东西了。一个雕塑可以是地上的一个坑――就像奥本海默(Dennis Oppenheim)做的那样:它也可以是墙上的一个洞――就像维纳(Lawrence Wiener)做的那样。在激浪派们手中做的事,使整个60年代似乎是一个激烈的哲学化的实验时期,他们在试验,艺术的定义究竟可以推到多远。就像布里洛盒子――布里洛盒子的问题,等于是艺术家在做一件哲学的工作了,而这个工作是哲学家们不愿来做的。这么说还真不是讽刺,在60年代并持续到下一个十年,艺术,或者说是前卫艺术已经转向了哲学。到了70年代,已经可以说一切皆可为艺术,沃尔霍这样表示,观念艺术也这样表示。到了博依斯,已经可以说人人皆可为艺术家。这些并不是意味着一切皆是艺术,而意味着,一切皆可能是艺术。这就没有必要再问,这个或那个是不是艺术,因为答案总是肯定的。到这个时候,对我而言,这类试验就不必再做下去了。观念的艺术已经把一切非本质的东西都清洗掉了,它余下的那些,只能留给哲学来说话了,如果哲学家们肯在意这个问题的话。艺术家们已经可以用任何方式,做任何事情了。

这就是80年代我出版《艺术的终结之后》时的情形。因为任何事情都可以是艺术了,这对我而言,我们就是处于艺术终结的情况中。这也正是文明开始时的那种情况,是绝对自由的情况。艺术家可以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东西。用一个哲学化的表达,这该是艺术世界的深层结构。而“艺术终结”一说没有被立刻接受的原因是,在一段时间中,表面的结构是不同于深层结构的。关于这一点需要作些说明。

在80年代早期,绘画有一次汹涌的回潮,命名为新表现主义的绘画回归当时确实让人高兴。比如收藏家,那些人在50年代错过了机会――当时纽约画派正源源不断地推出杰作(可是他们竟没有收藏),这次他们可再不能错过赶紧收藏新的艺术机会,并亲眼看它的价值不断被肯定。瞧,绘画再次浓油重彩起来,大尺度,有笔触还有形象!制作这类绘画须有宽大的工作室,这都是城市生活的新派头:在70年代艺术家们殖民苏荷, 的长方形。从这些先行者们开始,艺术的现代之旅就启动了,一路渐渐走到康定斯基,蒙德里安,最后走到波洛克。格林伯格还指出,虽然现代绘画不必定是抽象的,但由于具象出现在画面上最容易削弱绘画艺术的独特性,于是,“为了自身的独立,绘画不得不首先摒弃可能与雕塑共有的一切,绘画使自身变得抽象。”

如果格林伯格的理论就讨论抽象绘画这个种类,格林伯格的处境就轻松得多了。但理论家的胃口都很大,他显然是想用他那实际只能装进抽象绘画的胃,把马奈之后的艺术历史全吞进去,当这只胃袋根本消化不了历史提供的所有东西时,他只能把消化不了的东西吐出来,比如超现实主义,比如波普艺术……实际上,格林伯格对于60年代之后出现的所有反形式的观念类艺术,压根儿就不动筷子了。他建立的理论等于是把艺术变成了一个狭小的胃袋,艺术家一股脑儿都得挤在这个狭小的胃袋里生存,谁受得了呢?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理论会在后来遭到如此多的攻击。而艺术家们的反应更加直截了当(他们从来是直觉很好的群体),当格林伯格著名的“现代主义绘画”一文在1960年发表出来,代表着在理论上把艺术封闭的工作完成之时,他们马上就动手把俗物,废料,垃圾甩到“纯粹绘画”的脸上,而且简直算得蜂拥而上。跟着,他们把格林伯格的理论弃如敝屣,朝着非艺术的广阔天地呼啸而去。从理论界来看,格林伯格的理论在60年代,70年代,80年代一直都受欢迎――要知道,在理论上做出一个头尾相衔的体系绝非易事,但那只不过是理论家们自己圈内的游戏而已,艺术家们才不来陪着一块儿玩呢。美国艺术家纽曼(Barnett Newman)对理论家和艺术家的关系有一句著名的评语:就等于鸟类学家和乌的关系。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面对格林伯格的理论,甚至无需运用理论的武器来辨识它应有的位置,只需动用自己的common sense(基本感觉)就够了:一种艺术的规定是:只能运用艺术独有的,别种艺术门类无可替代的手段创作(现代艺术);另一种艺术则是:随你做什么(当代艺术)!那么请问阁下乐意选用哪一种?这其实已经不必当一个问题来问了,西方艺术家们早就都跑到“随你做什么”的一边去了一这已成为当今艺术的常态。格林伯格定义的那种“平面,色彩,长方形”的纯绘画被毫不容情地推到一边,因此丹托和贝尔廷在1984年左右共同指出“艺术终结”一那种专注于自身纯粹品质的现代艺术终结了。他们提出的可不是什么理论,不过就是陈述现实而已。

因此,严格说来,格林伯格是现代绘画的理论功臣,却是艺术定义的理论罪臣――他把艺术变得如此狭隘,如果我们中国现在还把他的理论作为艺术本质定义来讨论,我们显然就远远落后于西方艺术理论的进程了。虽然在格林伯格之后,现代艺术的形式主义理论在西方并没有终结,还有许多理论家在延伸,更新这种批评手段,但它不可被误认为当代艺术的主要理论。我们该越过它,把注意力投向能真正进入那类解释反形式的,非艺术的当代艺术理论。尤其是当我们着急着:西方艺术理论界怎么一直都不肯带我们一起玩呢?因为显然,我们太滞留在格林伯格设定的“现代主义”这套过时的游戏上了。

上一篇:邱志杰:走向跨媒体的总体艺术 下一篇:艺术家的“田野式”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