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 8期

时间:2022-09-23 01:04:22

手机 8期

1

李姐夜里跷的脚,终于。

跷脚就是死了。

医生心里有谱的,李姐这些天在捱最后的日子。值夜班的曹医生被护士叫来后,用手到李姐的鼻孔那里探了探,又翻开李姐的眼皮看了看,便问,家属呢?王金凤说我是她的护工。曹医生便对护士和金凤说,通知家属来办手续吧。

金凤的小灵通拨通了李姐弟弟李辉的手机。金凤说,李总,这回……你姐刚刚这下子,走了。抢救了,没有救过来。你们快点来吧!太平间的要来拉人了,快些。

金凤差点在电话里对李总说,这回不会让你白跑一趟了。

李总和他媳妇一刻钟后就赶到了,比任何时候都快。

快喽,硬是快喽!比劁猪的刀还快。金凤心里犯嘀咕。

李总和他媳妇两口子哪像死者家属?金凤想,起码干嚎上两声嘛!唉,泪星子都没见闪闪。金凤不悦,站在一边不吭气。

瞧见那女人翻来翻去的,金凤有点冒火,才义开腔说到李姐遗下的东西有哪些可以收走。那女人乍呼呼地回金凤,这些晦气的东西谁往家搬?工师,你不怕、不嫌弃么你拿走……你看可惜了,这么几大包尿不湿,好生生的还没拆。

李姐的弟媳妇是肥嘟嘟的一个笑面女人,讲话不圆糯中听就罢了,偏生尽硌人家耳朵,仿佛那尿不湿金风用得上似的。

李姐的25床被护士收拾了,只剩下的垫棉和枕芯,空荡荡的。金凤看着,嗓子眼处突然就有点哽咽,想为李姐哭两声。

2

李姐走前一个小时,王金凤刚刚给她换了一条成人尿不湿纸短裤。

给李姐用这玩意主要不是为兜尿,她的尿几乎没有了,兜的是屎。李姐的屎稀得只有一点黄色。这屙屎的事李姐早就不能自己控制了。李姐是胃癌晚期。

七月流火天,病房里很热,通风不好,病房门都大开着。病房窗子只能梭开巴掌宽的缝,全用插销卡死了。这幢高达二十层的住院楼盖好不到两年,有三个得绝症的病人跳了下去。

李姐天天嚷着气不够喘。

胃肠科在十四层。一个星期前,李姐跟王金凤发了一通脾气,然后嚎啕大哭了一场,边嚎边骂。一只蚊子叮了李姐脸上三个地方,一口叮在眼皮上,两口叮在她的嘴唇上。李姐奇痒难耐,手上又挂着针,不好抓挠,眼皮和嘴唇都肿了。王金凤租住的屋子条件差,蚊子多,大白天回去补觉都会被咬,正好身上就揣着一盒清凉油。王金凤立马拿棉签小心地给李姐涂清凉油止痒,那油又熏得李姐眼睛睁不开,李姐更是哭个不歇,破口大骂:死蚊子,我已经病成个鬼样了,你咋还专门找着我来叮?别人细皮血甜的你不去叮,我连肉都没有了,打针都拍不出静脉了,你还死来叮我?!臭蚊子!烂蚊子!我连拍死你赶走你的力气都没有,你还来欺我啊……

李姐晓得自己来日无多。她连带着骂那蚊子,也把金凤骂了个狗血喷头:咪喳大的蚊子都来欺负我,要你在这干什么?白拉拉的,给我滚出去!个个都盼着我早死,怕我不晓得?以为我想死皮赖脸地活着?呸,我耐烦活啊……

金凤当然不会滚的,她从来不兴跟病人计较,何况是李姐这样活着受罪的人。

金凤每天晚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看护李姐,白天班是胡美英。胡美英是金凤的老乡,她们俩在离医院最近的城中村黄土堆那租了一间房,那房子刚够支两张床一张桌子,两个人都在时勉强能错开身子,租金每月三百块钱,一人分担一半。

金凤做护工三年了,家里盘地那摊子事通通甩给男人了。这些年,日子是好过些了。可是农村人啊,一年苦到头,只是哄个嘴巴子不挨饿,家里娃娃要读书田间地头要撒化肥,这样那样的事总要使到现钱。婚丧嫁娶这些事从前舀瓢米割两棵菜去凑个数就行了,现在都得挂账凑份子钱了,手头没现钱就啥子都搞不成。

农村人苦,苦就苦在那泥巴地里翻死刨活,连个大伍分币都刨不出来啊。现在不大见得着伍分硬币了,可金凤在给别人哭穷时就偏爱拿这大伍分币打比方。莫说大伍分币,就是小小的壹分币也刨不出来啊。金凤一数罗起来就皱眉皱脸一副苦巴样。

金凤不怕苦不嫌脏,她就光想多挣点现钱。陪护夜班有45元,白班是40元。金凤主动跟老板要了夜班,就为了多挣五块钱。儿子小勇今年考上县城的高中了,九月份开学就得去县城住读。那哗啦啦要数出去的钱就多了。金凤除了服侍好李姐,病房里别的病人家属不在时她也会帮着人家,给定个餐买份报什么的,人家就会把看过的报纸什么的都给她。攒上一捆旧报拿去卖,卖得一文是一文。做手术的人怕闻花香,香水百合的味道常会引得人鼻粘膜过敏,喷嚏咳嗽禁不住的话会扯着伤口疼,探望病人的老拎了花篮花束来,香水百合往往是花插的主角。人家前脚走,花篮花束就得撤出病房了,搁走廊上,医院的人又不让摆,那花篮花束就只有扔的份了。金凤瞅空把那些花拿去卖还花店,贱卖得三块五块的。反正,数将起来是钱票子就行。

李姐的病情越来越重,金凤晚上几乎不得合眼了。下了班拖着脚回到出租屋,金凤光剩找枕头的力气了,一块钱的豆沙粑粑就着凉水哄哄肚子就又接着睡。累得睡不饱吃不香加上天热难耐,这两个月来金凤掉了四斤肉。无意间金凤说自己瘦得像个鬼。病床上的李姐狠狠地瞅了她一眼,你是鬼,那我是啥子?我连鬼都不如!李姐说着一把拔了手背上的针头,她正在输营养液呢。金凤按了呼叫器,护士跑来,要给李姐重新打针,她死活不肯,哭吼,你们让我死!让我去死!我知道个个都盼着我死!医生进来看看,叫护士给她来了针杜冷丁。

李姐说的也对,很累很累的时候,又碰着她寻死不得乱发脾气的时候,金凤真的会暗暗地盼着李姐早点死。金凤早死的妈说过一句话,早跷脚早托生啊,这世苦,下世投个好胎去。李姐生不如死,活着干受这些个罪,换金凤也会不想活的。

金凤会盯着李姐那块只剩皮包骨、现出骷髅形的脸胡思乱想,天公地婆哪,就让她死吧,对她是解脱,对我也是解脱呀。

几天前,李姐半夜三更的闹了一场,监护仪、氧气瓶、移动X光机都弄来了,她却又挣扎着活转过来。那次金凤打电话给她弟弟,他很快便开车赶到了。医生抢救了一番说没事了的时候,他呆了半天,一脸遮掩不住的失望。后来他气鼓鼓地走了,也没等李姐醒过来。扔下一句话给金凤:下次要真正不行了再打电话给我,记住,不要一惊一乍的!

乱了半个钟头,李总和他媳妇走了。李姐的东西他们什么都不要。

金凤先前竖着耳朵听见那两口子在说第二天火化李姐的事。本来金凤想挨他们说说尸体停放太平间以及到火化厂这一整个过程中时兴的规矩,最后忍了,懒得说。一对薄情人,亲姐姐死了就像是死了只鸡,一点不难过的样子,金凤不想跟他们多啰嗦。

太平间的轮车来拉李姐时王金凤就把折叠床收起来了,现在李总两口子一走,她瞅瞅时间,还有三个来钟头天才亮。王金凤便拉开折叠床重新躺下。回出租屋的床上当然好睡些,可是出医院大门还得再走一刻钟的路,深更半夜的,王金凤有点怕。

突然就没事了,金凤盼着黑夜快些过去。她要去赶明天上午11点的那趟慢车。那趟车停靠茶花箐站。金凤家就在茶花箐村,村子离车站只需走七八分钟的一截路。回家坐火车便宜,车票16块钱,坐班车倒是快些,却要花20块车票钱。坐班车王金凤会晕车,坐火车就不会。火车慢点就慢点,反正可以坦坦地回家了。

金风的男人电话来催过几遍了,说地里的烟都收回来了,收割了的烟叶要赶着烤出来。烟叶烤得好不好色泽均匀不均匀就靠这两天工夫了。烟地一家挨着一家的,种的都是烟站推广的同一品种,哪户人家不是一样地花力气,烟叶想卖贵点,等级得评上去才行。烟叶收回来后可是捂不得的,金凤的男人说他一个人忙得屁不不撒屎憋着。还是烤坏了两架子。

笨得屙牛屎的男人。金凤心里窝火她男人,懒得花力气跟他吵,她只说我要是走得开的话,早就回家了。

金凤得等着李姐死。她掐着指头算过,原本想李姐活不过火把节的,偏偏李姐撑得,一撑撑到现在。唉,好了,现在完全脱手了。两个月前儿子小勇考县高中时她就想回家一趟的。硬是没回成。

睡折叠床陪护病人金凤是不兴脱衣裤的,随时随地要应病人的使唤。金凤重新躺下去时被一个硬东西硌了。金凤摸出硌她的东西来,是李姐的手机。发现李姐不对头时,金凤呼了护士医生,怕人多手杂又乱,把李姐放在枕头一侧的手机拿了装在自己的裤包里。

要不要打电话给李总说他姐的手机还在她这里呢?

金凤犹豫起来。李总两口子把李姐用过的东西全丢下了。那些东西有全套不锈钢吃饭用的口缸、碗、碟、勺子,穿过的两件毛衣一个披肩,盖过但嫌热收在她那衣柜格里的一床新新的毛毯……包括那几大包成人尿不湿。

李姐的手机真是讲究,时新的大屏幕,可以手写。功能很多,存有好多种游戏,最好玩的是抽签算命。

李姐拿手机给金凤算过命,算命时真的像是人到了庙里求签一样。

李姐用笔一点,屏幕上就会出现一个画面,按提示输入算命人的生日后,会依次跳出点两只蜡烛上三炷香的画面来,做完这些,画面上跳出一个签筒来,这时李姐把手机递给金凤拿着,叫她闭上眼睛,心诚诚地使劲摇手机。手机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像真的是在摇那签筒,摇一会,画面上就“嘣”地掉出一根签来,上面标示着上签、中签、下签,不同的签,有不同的解语。同一种签有几十种解语,同一个人虽然天天报上的是同样的生日,但不同日子求签,那解语也会不同,每一签都对家宅、健康、运势、出入、婚姻、求财各项有个说法。李姐精神还好时天天都要求一签,她也经常让金凤求,很好玩。

李姐迷信,求着上签了,她心情就好,求着不好的签么便没精打彩的。李姐告诉金凤这个手机花了她三千多块钱呢,手机是她第一次出院后买的。李姐说她以前用的手机也很孬的。李姐还拿过金凤的小灵通看了看说,我以前用的跟这差不多。

私底下李姐怪医生给她的手术做失败了。金凤了解到的情况是,李姐才来医院时癌细胞就扩散了,医院拿她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李姐得了这病,心态不好,对谁都有怨气。金风最怕李姐紧咬牙巴骨的样子,她一咬那牙巴骨,看过去那头脸就真是蒙着一层皮的骷髅脑壳了。李姐的手机里存着些翻拍的照片,都是李姐还没生病时候的样子。照片上的李姐蛮漂亮,皮肤又白,眼睛又大,鼻子还挺。可是,再漂亮也没用,一害上这鬼病人就完全脱形了。

犹豫了好一阵,金凤决定不打李总的电话了。做出这个决定,金凤的脸忽地就热烘烘的,她暗暗为自己开脱起来。反正李总两口子不缺这么个手机,而且他们还会嫌它是死人用过的东西。

金凤悄悄地把李姐的手机关了。病房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不能让她们看见李姐的手机。关了机它起码就是悄默默的了。

金风想要这个手机,可以算命玩的手机。

3

火车哐啷哐啷地走着。

看一眼车窗外,乱石坎村都还没过,到茶花箐还得走两个来小时。

王金凤百无聊赖地摸出李姐的手机来,开了机。李姐给金凤算命时这手机拿给她使过,金凤不笨,她好歹读过七八年书,她试着试着地点那些小框框,一会儿就基本摸通了。

金风点看了手机里存着的号码,不超过十个,比她小灵通里存着的号码还少。有李姐弟弟、弟媳的,两口子的号码写着名字。名字栏写着“烂杂种”的,金凤猜那是李姐前夫的号码。其它号码还有两个,一个可能是美容院的号码,写着“洗脸推油”,一个可能是发廊的,写着“做头”。另外两个竟然就只剩王金凤和胡美英的小灵通号码了。也许李姐买了新手机后还没忙得及转存别的号码。

金凤拔出手机侧面的笔来,在手机上写起字来。笔在屏幕上轻轻地划,一家四口的名字“王金凤”、“周有富”、“周成勇”、“周成芬”排成一串。

金风越写越快,比笔划输字快多了。平时金凤兴跟在广东打工的芬囡发短信的,发短信是儿子小勇教的。

这火车上都是生人,金凤坦然地玩着李姐的手机,玩得入迷。

火车哐啷哐啷地走着。

金凤真是不憨,她点开了李姐手机的拍照功能,拿着李姐的手机对着车窗外的风景狂拍。乱石坎村过了,下一站是麻鸭塘,到茶花箐还有一个多小时。

天亮后,金凤提着她的折叠床到陪护站找老板请假。老板对护工的管理是松散的,既不给他们开底薪也不给他们买保险。病人家属跟陪护站要护工,他们按要求配给。病人家属觉得在陪护站挂名的护工用起来放心些,那些自己找来的野护工不太可靠。跟老板请假一般都会被允许的,反正不干就没钱,干一天有一天的钱。护工请假后若是再也不回来干了也没关系,愿来当护工的人呜嚷呜嚷地排成串。

金凤赶的这趟慢车站站停,回到家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李姐留下的东西王金凤都拿上了,李姐的衣服,多好啊,还新崭崭的,尿不湿拿去半价倒了,倒卖得的钱够金凤买三张火车票了。

拍风景拍得没兴趣了,金凤关了机,想闭上眼睛好好冲瞌睡。可就是睡不着,睡不着的原因是挂着脚边那几包东西。

李姐留下的就装了一大纸箱,自己陆续置办带回家的又是两大塑料袋。那纸箱里都是些好东西,那套不锈钢的吃饭用具亮堂堂的,回家给男人使,他会笑得合不拢嘴;一把阳伞是三折叠的,伞面还绣着花,伞骨好轻,金凤要留着自己用;两件毛衣自己穿一件还可以给在广东打工的小芬囡一件,不过就怕小芬嫌弃呢,小芬不要的话,就都留着自己穿;毛毯么正好给儿子拿去学校用……

只是那块花绿绿的羊毛披肩咋个使呢?金凤想义不能自己用,往自己身上披么又要惹村里那些婆娘们说闲话了。

上次金凤眼睛胀疼,不断地流眼泪,电视都不能看,怕光。王金凤抽空跑眼科看了,医生开给金凤一些眼药水,同时叫她最好在太阳晒的时候戴副墨镜。金凤花七八十块钱舍舍得得地买了副太阳镜,戴着回了家。第二天日头辣人,王金凤戴着太阳镜跟男人下地去薅草。村里那些婆娘包括一些男人看见就嚼舌头了,说小芬家妈进了城后,变成洋婆娘了。有人还当着金凤两口子的面说,啊么,小芬家妈戴着这太阳镜咋个就像是演电视的大明星呢,我们都不敢认了!金凤的男人回家来就跟她吵。金凤扯着嗓门跟他赛吵:那眼镜防紫外线的,保护眼睛,我瞎了咋个办?金凤的男人说:莫跟老子扯朵朵(说谎),洋,惹毛老子,扯下它来跺成烂粉粉,信不信?

那披肩,给小芬,小芬在的地方天热,也用不上。当小毯子用吧,不然家里那坨酱渣一样的男人会把它塞进灶堂里烧掉的,唉,多好的羊毛披肩啊!

金凤看着车窗外闪过的田园村舍发起呆来。

拿自己的命和李姐比,自己生在高寒山区,打小吃的多是苦荞面、包谷面做的疙瘩饭,屙的是羊疙瘩屎,命比城里人李姐要苦得多,可李姐的命却比我王金凤亏哪!李姐这一生,没意思,悄默默地就走了,四十岁都没活到,也没个人为她哭哭……

火车哐啷哐啷地走着。

一阵“嘎嘎”的叫声传来,望车窗外,车过麻鸭塘了。城里人来收购鸭子,几个鸭倌正下网撵鸭子。

可怜的鸭子,明天就会被烤得全身金黄酥脆流油,挂在橱窗里卖。金凤闭上眼,接着想这阵子杂七杂八的事……

李姐半个月前说话还不费力时,突然给金风说起自己的婚姻来。金凤是懂规矩的,从不兴打听病人的私事。李姐自己说起来,金凤便听着。李姐太孤独了,金凤想她只是想找点话说说。

“金凤,我结过婚的,离掉了,有个儿子……他后来又找了个小婆娘。”李姐说着从手机上调出一张照片来,是用手机翻拍照片后存在手机里的,是李姐和前夫带着儿子在公园里玩的照片。

“我开出租车,一天不着家,顾不了儿子,儿子跟他。”

李姐絮絮叨叨地说,金凤支愣着耳朵只管听。

“我和他原本在同一家五星级酒店上班,他电工,我餐厅服务员。生了孩子不几年,我们的日子就过不成了,我嫌他憨笨,不会来事不会挣钱。吵吵闹闹地过了几年后,离了。离婚后,我从酒店出来,考了个驾照,开起了出租车。先是租人家的车开,开了四五年后终于盘下一辆自己的出租车。为了多拉两趟多挣点钱,吃饭时间就没个准,一来二去,我的胃就坏了……也许,儿子还不知道我这个妈病得快死了,唉……”

“李姐,要不,哪天让李总把你儿子接来。”金凤插了一句话。

“不要,我这样子会让儿子做恶梦的。”李姐摇头。

李姐只是嘴硬,金凤看见她背转身佯装要睡,其实悄悄地从手机里调出儿子的照片来看,然后闭着眼睛流泪。

李姐的眼泪一淌,金凤的脖子眼便硬了,心一软也想哭。

金凤踅进卫生间把那汪着的泪一揩,出来便坐到床沿上给李姐轻轻地揉起背来。李姐一把身子骨就像秋天里田间地角的篙枝秆秆,风一吹就要断了。

在医院干了这些年,金凤什么事没见过?陪护的病人在她手上死掉的有四位了,那四位都是些老人家。李姐注定在王金凤手上离去,可她才三十八岁,只比金凤大一岁。

李姐掏心窝子,说了自己的私事,金凤也就给李姐倒了自己的苦水。李姐闭眼听着。

“农村人结婚早,19岁不到我就生娃娃了。老大是个囡,叫小芬,十九岁了,初中毕业就跟着村子里的人到广东打工去了。一个月挣一千四五,跟一个湖南人好上了……反正是白养的货。不会回来了。”

“过年过节会寄点钱回来不?”李姐问。

“那倒是会的,我家小芬说了,要是她弟弟读书读得走么,她会供他的。一个姑娘家也巴望不着她啥子。儿子叫小勇,十七岁,读书还算厉害,我这些年在医院给人家端屎端尿抽头扶脚的,就指望着他能上个大学,在城里讨媳妇生娃娃,再不用像他爹一样一辈子像牛屎拱拱(屎克郎)一样只在泥巴地里牛屎堆上拱来拱去的。拱不出个好日子来。我男人没本事,只晓得闷着头在地里种烤烟。”

“怪事,难道种烟不赚钱?”李姐问。

“反正种烟划不来,刨除地膜、化肥的成本。亏死,还不如不种。但不种不行,上头不允许你种别的……我把男人约出来干过陪护这活计,这医院里两口子都干护工的多了去,可他是个耗子胆,晕血,没干三天,抬起脚就撤回家去了。”

李姐跟王金凤是同龄人,金凤说话晓得察言观色,会拐弯,脾气好,李姐便喜欢王金凤不喜欢胡美英。

李姐对王金凤说,我不想要胡美英做白天陪护了,我假巴说我只需要夜间陪护,退了她,你全天陪护我,我私下把钱给你补足一百块。

金风想多挣钱,也知道胡美英早就不想伺候李姐了。想了又想,金凤没答应。金凤得防着胡美英,怕她揭发。病人的钱交到陪护站,老板才可以抽成管理费的。金凤找了个借口,李姐,我夜里不能睡,白天就只得补觉。

李姐气呼呼的。

李姐越来越悄声哑气的了,有点力气她就拿着手机写,像是在写短信呢,但并不发送出去。

要是发送出去,她会发送给谁呢?她弟弟?前夫?儿子?朋友?好像没什么朋友来看过李姐,来过的人就只是她弟弟,她弟媳妇,她弟媳的爹妈。金凤问过胡美英,有没有在白天碰上过别的人来看望李姐的。胡美英说,只见过她弟弟两口子。李姐身体好的时候天天开着的士在街上转。转到转不动,回家睡觉,怕也难得有处得好的朋友吧?金凤想。

手机在最后的日子里成了李姐唯一的依赖。

金风很好奇,她想知道李姐写啊写的。倒底写了些啥子。有一次,李姐写着写着就睡着了,王金凤悄悄地拿过她的手机来,有一封没写完的短信,王金凤帮她保存了。

上面的字王金凤都认识:你若不对东东好,我会天天来悠着你,悠得你开车出车祸悠得你也得回癌症玩玩悠得你不得好死。

金凤一不做二不休,她偷偷地点看了李姐的短信。那收件箱里不是骗子让打款到某某账号的短信就是服务信息,包括天气预报,没别的。发件箱里倒有无数未发出的短信,全部标着“无号码”。王金凤抖着手点看了几条,几乎尽是咒人不得好死的短信,咒前夫的,咒李总的,咒弟媳妇的。

咒李总的:李辉,知道你为我垫了不少钱,等我一死,我那辆车你一倒手,可以还上你一大部分的,就算白花你三四万块钱吧。你别做出只等我死的样子来,你读大学,我每个月供你三百块的,那时的三百块起码是现在的一千块。狗吃馒头心有数……

咒她弟媳的:杨霞,我知道你恨我不快点死,你恨我掏我弟的腰包没完没了,你恨得牙痒吧!你瞧瞧你那身肥膘,懒得像个白毛猪,走路时那肥胖的屁股嘿哧嘿哧地扇得出风,有我弟弟天天养着你,你光长膘玩吧,所以我就是不早死,我也要让他养着我。李辉不给我到医院付钱,哪个付?所以你莫光想着你亏,你是个白虱子寄生虫,世上也只有我弟弟要你这样的憨婆娘……

有一条短信,唯一不骂人的,没具体的姓名,但冒号前有“同行”两个字,冒号后先骂了两句出租车行业竞争激烈路又堵的怨气话,最后几句是:再忙也要在吃饭时间停下车来,吃上碗热饭喝上口热汤别憋着泡尿忍着泡屎。钱永远都挣不完,命啊就算活到一百岁也才是三万多天……

火车哐啷哐啷地走着。

穿过一个山肚子,再瞧车窗外,山陡地窄起来,天倒是蓝多了。火车再走半小时,就是茶花箐村了。

为打发最后一点时间,金凤又打开李姐的手机来,调出计算器,金凤算起账来。今年家里的烤烟收成预计跟去年差不多,若是今年的烤烟统统只被评为三级品的话,大概可以卖得万把块钱,不过这样就又是白苦一年。光是地膜、化肥、请工的费用,这些本钱就花了万把块钱的,白拉拉地干啊,还亏着些。这样算金凤当然不甘心,她按自己的愿望,喜兴地计算着,若是今年的炯有一半评上了二级品的话,要是有三分之一评上一级品的话……这才略有点赚头。

那手机被金凤玩得越来越顺手了。

厌烦了写字、拍照、算账玩,金凤调出那求签的游戏来,挨个把全家人的命算了一把。没算的了,王金凤便把李姐的生日输进去求了一签。金风在李姐教她玩这游戏时,记住了李姐的生日。

嘿,竟然抽了个上上签。一满屏的解语都是好话,说李姐当天宜出行,家宅渐兴旺,爱情是将在西南方向遇到真命天子,身体健康,财富是手头宽余,总体评价达94分。看着算出的李姐命势,金凤咯咯地禁不住笑出了声。

李姐这命算得完全不灵验。李姐都死硬了,化成灰了。这算的怕是李姐下一世的命了吧?今天宜出行,李姐去阴问的路走得顺畅?!哈哈。家宅兴旺,李总或许舍舍得得给他姐买了个好墓地?哈哈。爱情,但愿李姐做鬼后找个好老公!哈哈……

求签算命得谁算命谁摇晃手机,还得心诚没杂念。这签是金凤帮李姐摇出来的,自然不准喽。

4

火车车轮一路“哐啷哐啷”的单调节奏终于被锯子一样的“嘎吱”声扯断。火车才停稳当,金凤便自窗里一眼瞥见她男人周有富在站台上东张西望。在火车上金凤拿李姐的手机拨了她男人的本地通。金凤的小灵通离开昆明就不通了。周有富笨,不会发短信,金凤发给他短信他会看个大概意思,但回复不来,他只念过两三年书。金凤干就拿李姐的手机拨了他一个电话,说东西多,拎不动。

周有富是颠着破单车来的,接过老婆的大包小包,三两下在车后座上码好捆牢。男人推车前面走,女人跟着。金凤还拎着两包轻飘的纸火香烛,她腾出一支手来,扶着单车后座上捆着的东西,生怕散掉。两口子一前一后往家走。

路上,周有富数落起老婆来:唉,你个烂婆娘,火把节都不兴回来过了!我猜着,快七月半了,你总归得回来接接祖宗送送祖宗吧?今天才死摸回来!王金凤,我还以为你心肠着实硬的,连祖宗都不管不顾了……莫不是在城里面骚来骚去的,骚出野男人来了?从前么,隔个把月就兴回来一趟

金凤晓得她回家来,他其实高兴得欢呢。金凤懒得跟他一样碎嘴,岔开话说,烤烟时不会叫小勇帮着点?我要是能回来早就回来了!人家一跷脚我不就赶忙回来了?小勇中考完了,假期又没得作业,你惯着他玩?

周有富说,那个的勒(“的勒”是彝语里狼的叫法)啃的,天天睡大觉,睡饱了就往镇上的网吧里跑,等他到县城去住校读高中么,更是管不住他,怕是要把书读废掉,哼!你二哥家的小老二不就是这样完蛋的?

吃过晚饭,王金凤说到烟房去。周有富说,老子一个人昨天刚刚整完么,你回来了,怪会躲懒的!

小勇晚饭前一分钟回家来,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一抹嘴,便伸手要东西。妈,给我买了啥子?

金凤拿出一个双肩背书包,大号的。儿子读高中,课本多了。十块钱一包的红河烟,买了两包,递给男人。周有富拿了烟笑咪乐呵地抱着水烟筒蹲到墙旮旯处,点上,“叭哒叭哒”地吸起来,平时他也就切点自家产的老烟丝咂咂。

金凤的二哥从部队转业回来后当了个乡干部,家景好,淘汰了一台小彩电给妹子家。一家子围着电视看时,金凤想起来该给小芬通个电话,便掏出李姐的手机来打。

父子两个看见那手机都眼睛一亮。

金凤跟小芬讲了几句挂断电话,小勇便一把抓过手机去。

妈呀,这手机怕要好几千块钱哩!给我买的?!考上县一中。你答应过要送我一样大东西的!

金凤一把从儿子手里抢过手机来不接他的话。

周有富抱着水烟筒手里撸着烟丝。拿眼睛瞅着自己的婆娘,凶巴巴地问,咋个回事?有钱得很嘛!这种手机也是你使得起的?

金凤斜瞟男人一眼,说,是李姐送给我的!她晓得自己快死了,之前就跟我说,她死后,她的手机归我。李姐是谢我服侍她尽心尽力的。

说这话的时候金凤脸上表情倒还自然,心却嘣嘣地一气乱跳。捏着那手机,金凤的手忽然有点打颤颤。手机的主人去阴间了,死前可没说过手机送金凤。

小勇盯着那手机不放,又蹿过来,从他妈手里夺过手机去仔细把玩起来。

妈,不用给我买新的,把它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管它是死人的活人的,我不怕。我到县城里有事好跟家里联系。

金凤板下脸来,不行!小勇,你拿这么个手机对你没好处。

金凤讲这话的意思是那手机的功能太花哨了,内存游戏太多,小勇不天天玩手机才怪,那还上啥子高中考啥子大学嘛?!

小勇马起脸来,像匹犟驴,咻咻地喘粗气,斜乜着他妈。

金风换了口气,说,小勇,妈给你买个新手机,我说话算数,你个农村子弟,玩这么贵的手机,那不是太招人眼了?会引来麻烦事的。人家眼一红会来抢你的,我挨你说,城里头的娃娃都不敢玩这么好的手机,拔毛队的会来抢!

金凤说着,又从儿子手里拿过手机来。

周有富一旁乍腔,我用!王金凤!你以为你在城里板五板六的就配用了?你不过是个给人端屎端尿的乡下婆娘,别人就不眼红?你照顾的病人也没几个玩这么贵的手机吧?拿来,归我用!

周有富说着就从老婆手里一把掳过手机去。

男人说得对,王金凤也不配用这手机,不说别的,胡美英是见过李姐这手机的,即便金凤扯朵朵说是李姐送给她的也不成,胡美英不嫉妒死才怪。金凤不想得罪她,再说金凤使着这样一个手机,被服侍的病人也会不舒服。城里人一般都会发下善心的,把病人照顾好了,人家常会拿些家里用不着的财物送她,起码穿得成的旧衣服也会给两件的。手机使这么高档的,人家还会送啥子给她?不合适,金凤也不合用这个手机。

盯着那手机,金凤别扭起来。

当然,这手机也不能给她男人使!他八成要去显摆,一显摆,村里那些借给他们钱的人还不来讨债?春天里他们家刚刚搭起一间偏厦给小勇住,院场心捶了水泥地,钱不够时跟村里几家挂角亲一家凑了点。周有富手里捏这么个高档货,人家不把他们看扁才怪!

金凤把这想法跟男人一讲,他丧起脸,不吭气了,堵气地把手机往草墩子上一扔,只管“叭哒叭哒”蹩开脸去狠吸那小钢炮一样的水烟筒。

金凤的心被那声音咂巴得空落落的。

看来这手机只有小芬还合适用。金凤说。

我姐就在做手机的厂里打工,她的手机不会差!小勇没好气地插巴。

小勇还在那鬼火绿呢,这小毛桃看来是打定那手机的主意了。

那手机生来不是他们可以使的。再拿过那手机来,王金凤的手像是触着了荨麻叶,又刺又痒。

为讨那父子俩高兴高兴,金凤调出手机的算命功能来,给他们算起命来。周有富抽得个上签,全是吉利话,他听得高兴了,吭了一声:金凤,这手机谁都不合使,干脆摆在家里算命用吧,省得翻老黄历。

5

金凤回家后的第二天便是阴历七月十四。茶花箐一带的风俗是这天要接阴间的先人回家来。每家每户都要杀鸡的,富有的人家还要宰羊,要做满满一大桌子菜,一样一份地端到堂屋的贡案上,给老祖宗献贡。上香、贡祭过后,那些饭食要拿去泼在祖宗们活着时喜欢在的地方,比如祖宗生前种的那棵梨树的树根上或者祖宗生前坐的那犀前的石坎脚上。到了七月十五这天,又得恭恭敬敬地把接回家来的祖宗们一一送走。

打城里带回来4万块钱的冥币和纸衣服,金凤给已死的爹妈、公婆每人发派“1万块钱”。每人“两套衣服”,一套冬天穿的棉衣,一套夏天穿的单衣。十五这天天黑后,要把那些钱和衣服烧了,送他们回阴间。这天晚上人们不兴出门乱窜,路上都是鬼。

在准备这些事儿的时候金凤不由得就想起刚死去两天的新鬼李姐来,可有人给她烧点纸?

李姐的手机一直揣在裤包里,它贴着金凤的大腿根,不时地硌着她的肉。

后来金凤就拿出李姐的手机来开始写短信。

第一条写给李总,冒充李姐的口气:弟,姐命苦,明明医不活的,你还是一次次地给我打钱,仡你那么多,姐过意不去,姐会在那边保佑你的……

第二条写给杨霞:妹子,我弟找着你是他这辈子的福气,爸妈死得早,我们姐弟两个拢着活命,得这病是我的命,我谁都不怪。我弟就交给你了,你好好地待他,姐谢你了……

第三条写给李姐前夫:东东爸,我命苦,活着时不能陪你过一生,好在我们还生了儿子东东,我这些年也没管教过儿子什么,对不起你和儿子。我走后,望你把他好好养大成人,我会保佑你和儿子的。你现在的媳妇,我也要谢她……

金凤专注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写着写着,脖子眼一硬,泪汪起在眼里。

活人替死人圆事,是做好事善事来着,可是好些字金凤写不来,“无缘”的“缘”字写不来,本来金凤想说无缘陪你过一生,最后用“不能”替代“无缘”。金凤感觉意思表达得不够准确。有缘无缘的,话是会说字是不会写。这是金凤有史以来写得最长的手机短信,写好一条保存一条。

拿了李姐的手机,金凤觉得亏欠着她。

金凤要用那手机为可怜的李姐留下一点亲人们的念想,尽管她死前写给他们的短信全是怨毒的话。

金凤眼泪巴巴地想,但愿他们在今晚念起李姐来,给她烧点纸。可怜的、孤单单悄默默地就死了的李姐,短命鬼啊……

手机里调出“李辉”“杨霞”“烂杂种”三个号码后,金凤一一点了发送。

金凤还想起李姐写给“同行”的那条短信来,可手机里再没别的号码了,金凤岔巴巴地想,“同行”可会是李姐喜欢的某个的哥?这是一个谜了。

发过短信,金凤心安了些。

手机来信提示音响起来的时候,金凤吓了一大跳。

李总第一个回信:你是谁?我姐姐两天前死了。你怎么拿着她的手机?

唉呀,王金凤慌了神,到灶间舀了瓢凉水喝下。才想出一个应招来。憨死了,应该给他们发短信时加以说明的。

金凤抖着手写了一条回复给李总:李总,我是王金凤,李姐死前两天挨我说,我照顾她不错,她死后手机送给我。她给你们早都写好了信,她交待她走后把信发给你们。她怕死前发给你们,大家都接受不了。吓着你了,对不起。

第二个回复过来的是李姐前夫的:你和你弟弟联合起来跟我开这种玩笑是什么意思?你弟弟昨天打电话给我说你死了,让我到医院来看你最后一眼。行了,你们姐弟真是莫明其妙,你在哪个科哪张床?我抽空过来一趟,东东我不会带他来的,希望你理智一点,他还小,我怕他接受不了,我向你保证,我会好好抚养他成人……

金凤全身都打摆子似地颤抖起来,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手指僵爪着想直接挂电话过去,但又不敢。好不容易才回复他一条:你好!我是李姐的护工,她死后手机给我。李姐叫我在她死后,把那条短信发给你,她怕死前发给你,大家都难受……

接着是杨霞的回复:姐,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呀?昨天我们不是把你好好地送走了?你不要这样悠着我,姐,求你了!我正在去圆通寺的路上,我给你烧高香去。我会给你买好几套衣服的,你在那边需要什么你只管说。姐,你是不放心东东吧,我们决不会不管不顾他的,你就放心去吧。

杨霞是个没脑瓜子的女人,她竟然想信是死去的李姐来悠她了,她没在她老公身边吧?不会动脑筋,像李姐骂的,憨婆娘!金凤没理她。

过了一会,又有短信提示音响起来。金凤紧张地点开看,是李姐前夫发来的,只两个字——谢谢。

金凤看着那短信发起愣来,他是谢我呢还是谢李姐?

李姐的手机终于哑吧了,再也没有响起来。金凤呆呆地不知道还能拿那个手机做什么。

6

七月半鬼节一过,金凤摸出那手机来,想点开算个命,却点不开了,电池用干了。金凤这才想起来,手机的充电器忘拿了。那个充电器插在26号病床的床底下,那里有个插线板,李姐死前那天王金凤给手机充过电,没有拔那充电器。第二天为了赶火车,一忙乱,忘了。没充电器,那手机电池没电也就用不成了。

李姐的手机,天生不该她王金凤用。

晌午时分,来了场雷阵雨,金凤她男人先就外出找人吃酒去了。金凤心事重,雨下歇后,她捏着李姐的手机朝村子外走。

金凤来到一个鱼塘边。

绕着鱼塘转了一圈又一圈,金凤硬是没舍得把李姐的手机扔进鱼塘里去。

雨过天晴,头顶上的太阳火辣辣地烤人,烤得金凤脑门心死疼,疼得要炸裂开的时候,金凤决定把那手机卖掉。

金凤需要现钱,那么好的手机呀。

金凤回家背上个背篓,骑上家里那辆破单车,去了五里地外的牛街镇。金凤的裤包里揣着那个手机。

牛街镇不大,只有一个手机店。老板看货后开给金凤三百块钱的价。金凤心不甘,说,老板,还新崭崭的,才用了两三个月啊,可是三千多块钱买的。老板是个四川人,尖得很,他拿眼睛直盯着金凤说,这手机充电器都没有,我不好出手的。

四川人拿王金凤当贼了。

王金凤没再说什么,拿过三百块钱夹着尾巴一般离开了手机店。

车骑出去一截路,想起应该把那手机的磁卡取出来,反正那卡别的手机里还可以打一阵子电话的。穷惯了,可以抠出钱来的地方金凤都会去抠啊。

王金凤脸红着折回手机店。店主正拿李姐的手机玩着,他早把自己的磁卡去了。王金凤说她忘记取出磁卡了。那店主表情怪异地说:又不是你的卡和号,要了做啥子?!那卡扔阴沟里喽,哪个晓得你还要呢?

前一分钟取出来的磁卡被小老板自柜台玻璃上用手指一弹,弹进了门前的阴沟里了,他没骗她。

四川人又拿盯贼一样的眼光剜了金凤一眼。金凤气得下巴颏上的皮肉都抽搐哆嗦起来了。金凤一跺脚,折身出门。

7

吃过晚饭,金凤当她男人的面递给儿子一匝钱。

金凤说,小勇,妈把那个手机卖了,只卖得三百块钱,妈凑上七百块,拢拢共共一千块钱,给你。这是妈给你考上县一中的奖金,你自个拿去买个手机吧。省下来的钱是你的,妈挣钱不容易……

说这话时,金凤心里酸巴啦几的,眼里又汪起泪来,话音明显地变调。金凤着实心疼额外多数出去的那七百块钱,像是有人拿锥子戳了她的心。

茶花箐样样都好,空气好,山也青水也秀,不像城里那么多人那么乌躁那么烦乱,可死守在这里就是挣不到现钱啊。要是可以把李姐的手机直接给小勇用,那七百块钱就可以省下来的。七百块钱,得给病人陪夜半个来月才挣得到手,一大笔钱哪!

偏偏,一家子都不合用李姐的手机。

小勇瞧见他妈眼里的泪花炸开来迅速顺脸滚落。

听见婆娘梗脖子眼的声音,周有富提脚把个草墩子狠踹到门槛边,从门后取出水烟筒坐下。腰包里摸出个红河烟的烟盒来。婆娘买回的带把烟早咂完了,现在那烟盒里塞着白切的烟丝。捻起一团烟丝塞进烟嘴,点上,男人缩在门旮旯里使劲咂吧起来,咂得一屋子烟气八杠的,才咳着歇下来。

瞄了婆娘一眼,金凤已安静下来。她左手拿着一根毛线针,右手的拇指食指叉引着一根毛线在那针上飞快地绕,两腿问的篾篓里一大团灰色毛线,金凤在起一件新毛衣的头,嘴皮子上计着针数。周有富“嗯嗯”地干咳了两声后。闷声闷气说到:老凤,我攒了一篓鸡蛋,你明天带走,莫卖噶,自己吃。

金凤起针头的手顿住了,又泪眼婆娑的。她瞅一眼自己的男人,哭腔道:

哪个说我要回去?我不走了!你以为我爱去城里待着?!我偏生不走!!

周有富瓜脑壳,愣住了,他不晓得婆娘赌的哪门子馊气。正五迷三倒地膜拜着魔术师刘谦的小勇把一副扑克洗得唰唰响,他把那副牌忽地抹成一个扇形,兴致很高地说,我爹我妈,来来,没有那个可以抽签的鬼手机,我照样可以给你们算命,来,各人抽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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