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海啸下的日本企业众生相

日本静冈县，东海大学海洋科学博物馆。

在一个巨大的水槽前面，西源二郎馆长轻轻按动了一个电钮。槽中的斜坡忽然出现了一个断层，水一下子陷了下去。紧接着断层又开始向上凸起，不仅把陷入的海水推了出来，反而让海水高出水面。池中出现了一个不大的涟漪，水波一环一环地向外涌去，波高开始上涨，最后一个巨大的波浪，差点冲出水槽。初时的平静与后来形成的巨大波浪，让边说边笑的学生们目瞪口呆，脸色开始发白。

“较大的海啸，在第一波到来之前十分的平静，第一波也通常不会很大，第二波和第三波才惊心动魄。之后还会有几个大波到来，但和第二第三波比起来都太小，很多时候人们不再去注意。从我们眼前看到的这个实验，就能对海啸的生成、扩大有一定的了解。”西源二郎馆长说。

2008年美国金融出现了断层，9月15日，老牌投资银行雷曼兄弟破产在金融断层中起到了中心作用，之后是美国、欧洲金融界遭遇海啸第一波，美国5大投资银行转眼消失，要么破产，要么被国有化，欧洲银行则是清一色地出现了亏损。冰岛国家遭遇了破产危机；进入2009年以后，没有参加欧洲统一货币的英国金融，也走到了濒临破产的边缘。

金融海啸的第二波是以日本汽车、电器企业巨亏的形式出现的。丰田2007年赢利超过200亿美元，2008年年底则突然爆出亏损15亿美元的新闻。综合电器电机企业日立制作所也在2009年1月发表财务报表时说，2008年度的亏损将要达到70亿美元。而日本主要电器企业几乎无一能幸免于难。

过去一个国家就如同一个池塘，周边有防护堤，经济危机在一个国家内解决起来虽然也困难，但适当地向其他国家释放压力，能相当程度地减弱危机。经济一体化以后，世界成为一个巨池，一旦发生海啸，危机成倍地扩大。国际化程度越高，单个国家的反危机能力就越低。日本汽车、电器电机企业突发的亏损，首先是受到了这个宏观环境的影响。

最直接的原因是日元升值的压力。日本的一位金融分析师用丰田汽车举了一个例子：“丰田在美国的汽车价格并没有变，但外汇价格突然变化，日元升值让丰田在美国每卖一台车少收了6700美元。”因为丰田给出的美元于日元的汇率是1:100，日元在过去几个月里升值2成以上，丰田能拿到的日元减少了2成，一年全部加起来损失巨大。日本电器、电机企业的国际化程度很高，在日本之外国家的生产、销售比重很大。在进出口以美元为结算货币的情况下，日本企业赚的外汇总额以美元计未变，但由于日元的急速升值，结果把拿到手的美元兑换成日元后，和几个月前比就骤然减少几成，加上销售本身的缩水，日本企业的亏损自然而然地成了金融海啸的牺牲品。

美国金融断层

美国康涅狄格洲，耶鲁大学。

经济学教授罗伯特•席勒一直在从事住宅价格的长期统计。他发现，1932年住宅的名义价格的降价比率为10.5%，但到2008年的第一季度为止的一年内，美国的房价下降了14.1%，超过了1932年世界经济危机时的比率。席勒教授还进行了另外一个计算，那就是物价的上涨非常的快，如果去掉这个因素的话，美国房价的名义价格实际上下降了18%。

这些数字已经让席勒教授大吃一惊，他进一步往下分析了数据背后的各种无法统计的因素。比如，到2008年6月，因为不能及时还贷，美国银行收回的房子为480万套，这是以往30年来美国最大的一个数字。考虑到每收回一套住宅，需要支付相当数额的律师费用，收回后要维持住宅的现有状况，需要继续缴纳保险费用，当然房地产的固定资产税也需要银行支付，这个费用大概占了房屋价格的15%左右。“很多时候，银行不得不对那些未缴纳住房按揭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席勒教授说。否则的话，银行为了收回住房要花大量时间不说，收回来了以后，还要为这些不能脱手的住房支付大量经费。

雷曼兄弟负债6130亿美元申请破产。这差不多相当于给中国13亿人每人发3千元现金，这还只是美国一家投行的负债情况，如果把全美国最重要的5家投行的负债额全部叠加起来，那更是一个天文数字。

此时欧洲也开始震荡起来。先是冰岛，继是英国……断层造成的金融危机，以美欧金融机构倒闭、经营出现赤字、陷入极度艰难的状态为其主要特征，金融海啸的第一波造成了巨大的破坏，经济上的种种困难在2009年还将进一步深化。欧美经济的火车已经进入到了一个长长的隧道中，目前还没有人能看到隧道的出口。

而金融海啸的第二波却在这个时候，按部就班地来到了。它首先冲击了日本企业。

丰田：回归家族经营模式

日本爱知县，丰田汽车公司总部。

和大多数日本企业的总部设在首都东京不一样，世界制造业最大的企业丰田汽车公司的总部至今依旧设在名不见经传的日本中部地区爱知县。

在金融海啸到来之前，爱知县风平浪静。在爱知县的首府名古屋市，这些年城市景观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北京王府井一带出现了东方广场后，原先从王府井到东单的那些破旧的民房不见了，换上了每天仅有几人或十几人进去观望一眼的世界名牌店，街面上漂亮了许多，但名牌店只能给城市贴金，真正促进经济发展的功能似乎不高。而名古屋火车站前的情形更是大大有甚于王府井。有丰田汽车把总部设在这里，每年有200亿美元以上的利润收入，在财源滚滚的时候，爱知县就不能不风光一把，需要把名古屋车站前好好包装一下。于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超级名牌店云集于此，丰田的汽车好像也在向高级名牌店靠近，在名古屋火车站前，展示着特别名贵的各种轿车。只看这里展出的丰田汽车，很难觉得丰田还是一家为全世界普通消费者提品的企业。

2008年11月6日，在美国金融海啸已经发生一个月多的时候，丰田公司发表了截止到2009年3月的2008年度中间决算（即半年度数据）。当然也讲到了金融危机的影响，到了这个时候，丰田拿出数据时的气势和2007年度时已经很不一样了，“全年度的营业利润为60亿美元，但是今年下半年我们可能在收益上出现减少的情况。”丰田财务方面的人多少有些悲观地说。但毕竟是一年内能有60亿美元的收益，这在日本企业中依旧是个佼佼者。

但一个多月后的12月22日，风云突变，丰田再次发表了财务报表，这回是将上个月刚刚说的全年最后拿到60亿美元的利润，改为全年亏损15亿美元。日元汇率每上升1日元，丰田在美国将少收400亿日元；加上最近几个月每月均比去年同期减少3成左右，在短短的一个半月的时间内，75亿美元消失了，世界为之瞠目。

丰田公司内部开始剧烈地动摇起来。靠近丰田家族中心人物的一位人士说：“不能把外部环境的变化当成企业收益不好的根本理由。”据日本媒体的分析，此话的言外之意是对丰田公司现任总裁渡边捷昭，及负责经营计划、广告、财务、综合、人事的副总裁木下光男不满，批评他们对世界经济状况的判断出现了失误。

从2008年11月开始，丰田高层的会议一个接着一个。据知情人对媒体说，负责商品设计计划的专务董事高田坦史说，“我们不能目光短浅，眼睛总是盯着削减成本、取得效益，我们也不能把以后投入到市场上的车提前拿出来，或者是觉得收益不好就把一些汽车的开发中途放弃掉，我们缺少的是具有中长期商品战略观点的汽车。如果不能做好这个工作，丰田将会陷入到一个泥潭中去。”想想距离丰田汽车总部最近的名古屋车站，看看那些远远超出普通人消费水平的展示车，会觉得这些话切中要点，丰田有必要回归原点，重新审视经营方式。丰田高层开会时，通常都是一团和气，但现在会场上能听到高田讲出这样的话，据说木下副总裁“非常气愤”。

要解决丰田汽车现在面临的问题，不仅需要回归丰田经营的原点，还需要有一个特别关键的人物出场。这个人便是1956年5月出生，不满53岁的丰田家族的嫡孙丰田章男。

美国福特家族因为保有福特汽车将近40%的股票，所以理所当然地保有该公司董事长的职位。但丰田家族现在持有的公司股票仅有0.45%，最多算一个主要股东，用创业家族的力量，扶持丰田章男当总裁并不容易。

但最终在12月22日能让丰田公司决定让一个50岁多一点的“年轻人”出来主持工作，用日本媒体的话来说，“是因为丰田公司在2010年发表决算结果时，很可能会出现亏损100亿美元的结果。”到了这个时候，只有让创业家族的人出面，才能团结一致，共度难关。

世界最大的汽车公司，丰田公司要以家族经营的方式，重新启用家族特点，率领公司应对源于美国的金融海啸。

松下电器：决心兼并三洋公司

日本大阪府，松下电器公司总部。

同样是从家族企业开始办起，到2009年已经有90年历史的松下电器公司，并没有随着企业亏损38亿美元的坏消息在日本内外流传，就把企业经营的重任交给松下家族，而是选择了下定决心收购同在大阪设有总部的三洋电机公司，建设了“ABCD加E”的新体制。

松下电器基本上是一家纯电器企业。除了我们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家电外，也生产广播电视方面的专业器材。用松下公司的一句话来说，他们的业务可以是：A(Appliance Sulutions，生活舒适的提供)，B(B.Devices，半导体元件)，C(Car Electronics，汽车电子事业)，D(DigitalNetworks，数码及网络)。这些基本上是电子范畴内的各种变化，未能脱出电子领域。而在经济环境出现变化时，松下电器本身因为只有一个很粗的生产链条，这根链条虽然不容易断裂，但伸展起来有一定的困难。而这根很粗的链条中，平板电视在过去一年里出现了巨大的亏损。电视不能振兴，让松下的A和B两项均不能赚到足够的钱。而汽车产业的萧条，让C也损失惨重。

于是，松下选择了兼并三洋电机的大胆行动。这个选择不是因为三洋电机有同样的ABCD四项业务，而是因为三洋的电池技术领先于日本其他公司，有了这个业务，能让松下突破现有生产范畴。松下称三洋的电子业务为E(Energy Sulutions，能源事业)，有了这个事业，松下下一步能在节能、蓄电、电动汽车等方面取得新的开拓。

想拿下三洋电机并不容易。到2008年11月为止，三洋的三大股东是高盛、大和证券及三井住友银行。特别是高盛在金融海啸到来后，身上的债务负担非常的沉重，要想从它手中拿走三洋的股票，不出高价是不肯脱手的。高盛掌控着相当于1250亿日元的三洋优先股份，这些股票以哪年哪月哪天的价格销售，其中大有学问。因为日本股票市场受金融海啸的影响，股市大跌，以11月以后某一天的三洋股价出售，显然对高盛不利，甚至有可能拿到的钱不如购买时多。经过多次推手后，高盛才终于松口，同意把优先股票转卖给松下。当然高盛对账算得非常聪明，在三洋股票上足足赚了一把。

三洋的电池事业，特别是锂离子二次电池是日本电机企业中为数不多的高收益高成长部门。松下当然也有自己的电池部门，但在日本排名第五，有了三洋的电池部门后，松下想当然地拿到了电池能源的第一把交椅，让自己的生产链条有了延伸。

2009年2月4日，松下决定在今后一年内削减日本国内外15000名职员，关闭27个生产据点，但其在中国的生产据点将会出现何种变化目前尚不清楚。

东芝：开拓核电新途径

日本东京芝浦公园附近，东芝总部。

年销售额达到1000亿美元，对太多的日本企业来说是个很大的梦。丰田汽车超越1000亿美元后，现在已经达到2000亿美元以上，但大多数日本企业差不多都在1000亿美元门槛前，踏步不前了。

日立制作所跨过了1000亿美元门槛，紧随其后的有东芝、松下、索尼等一系列企业。其中东芝距离跨越1000亿美元仅有咫尺距离。西田厚聪担任东芝总裁后，准备进军的就是跨越1000亿美元门槛。

西田在2005年就任东芝总裁后，看到的是连续数年东芝销售额的不温不火状态。距离1000亿美元的销售额差300亿美元左右，似乎努一把力就能上去，但又一直未能努上去。西田总裁说：“东芝不能只有一棵摇钱树，需要能有几个支撑企业30年到50年成长的支柱。”他在全世界都不看好核电的时候，选择了收购美国西屋核电公司的策略，让东芝不仅具有沸水堆核电技术，还拥有了压水堆核电技术。“这样在半导体之外，我们有了一个能维持几十年企业效益的支柱。”在半导体为东芝大赚特赚的时候，西田总裁说。

2009年2月3日，东芝报出来的财务状况是，从2007年度的销售额770亿美元、盈利15亿美元，在2008年度一下子滑落到销售额670亿美元、亏损28亿美元。和松下电器一样，东芝亏损的主要原因在于半导体方面出现了大幅度亏损，主要靠半导体支撑的平板电视，没有卖出好的价格，导致企业出现了赤字。

好在东芝还有核电方面的大量订单。2009年1月，东芝在美国德克萨斯州获得两座核电站的订单，3月将正式签订合同。两座核电站均为140万千瓦级的大型项目，订单价格在60亿到80亿美元之间，预计2015年完成建设。

到目前为止，东芝子公司西屋在美国拿到6个核电站，在中国获得4个核电站的订单，加上本次东芝自己拿到的两个核电站，到目前为止，西田总裁的“长期有活干、有钱赚”的目标，算是一定程度地得到了实现，特别是到2015年全世界还有39个核电项目等着企业去争取，东芝的前途并不会因为半导体业务上的巨损而失去光明。

金融海啸的到来，的确让东芝出现了亏损，日本7家电器电机企业目前无一不受到影响。从上往下排的话，7家企业中除了三菱电机拿到1亿美元的盈利、三洋电机持平外，其他5家的亏损额分别为：日立制作所70亿美元、松下38亿美元、NEC29亿美元、东芝28亿美元、索尼15亿美元、夏普13亿美元、富士通2亿美元。

亏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企业今后能否找到一个持续增长的支撑点，从东芝的情况看，核电技术的保有是今后突破危机、持续发展的一个很有分量的要素。如果没有核电，东芝的赤字恐怕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劫后余生，在海啸中生存下去的条件

东京，庆应大学。

经济学教授井村喜代子在36前出版的《危机与产业循环的理论》在增印十余版后，如今依旧在大学书店中摆在很显眼的位置上，时时有学生前来购买。

“上个世纪70年代初，日本举办了奥运会、世博会，日本经济如日中天，觉得日本进入到了‘万年发展期’的大有人在。但产业过剩、相对人口过剩、工人贫穷等资本主义特有的问题并没有解决。”井村教授回忆说。在经济迅速膨胀的时候，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观点去分析日本社会制度，似乎失去了市场，但10年一次的经济危机则如期到达。从上个世纪70年代的石油危机、80年代的美国萧条、90年代末期的IT泡沫崩溃，到2008年开始的金融海啸，危机变换外形，按时到来。

井村教授的学生，日本经济评论家原英次郎在评述金融海啸中，企业该如何生存下去时说：“有5个条件特别重要。第一是企业财务状况要健壮，第二是全球化过程中不能把资源只集中到一两个国家，第三在某些特定的市场上有较高的占有率，第四用好兼并手段，最后一点是分析哪些原因制约了企业的发展，及时采取对策。”

套用原英次郎先生的条件，丰田公司有自己独立的财务体制，基本上无需向银行借贷，抗击海啸有其独到的财务基础，符合第一条和第二条。松下兼并三洋属于第四条。东芝集中力量做核电，则属于第三条。

我们发现，每一次经济危机的到来，并没有让日本企业退出世界500强行列。我们耳熟能详的美国柯达公司，如今早已不属500强了，同一个行业的富士胶片却依旧顽强地名列其中。本文提到的丰田、松下、东芝等等企业，尽管都在金融海啸中遭到巨大打击，但在2009年排名新的世界500强时，我们还会在那里找到它们的名字。总是能顽强地挺过危机，这似乎是日本企业给世人留下的最鲜明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