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或若一盏沙漏

时间:2022-09-06 09:48:41

[摘要]《湘女萧萧》减少了原作意境的纯粹和空灵,增加了人生的沉重和无奈。影片以封建道德和正统风俗夹击下的人物命运解析人性的扭曲,以消解的方式处理人物理性和欲望的混沌,以落后和觉醒的无奈表现地理力量的强大,以表达和接受的鸿沟表达导演创作的困顿。人生或若一盏沙漏,《湘女萧萧》的艺术缺失由此隐现。

[关键词]人性扭曲;混沌;消解;地理力量;创作取舍

孤灯清影下,将自己放逐在湘西风土之中。那一片片石板路和一湾湾映着月影的水稻田,总是让人心生念想却又悲从中来。

看到影片《湘女萧萧》开头那段字幕:“我只造希腊小庙,这种庙供奉的是人性”。自然想及沈从文先生的宣言:“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

然而,这一座供着人性的理想小庙,在著名导演谢飞的摄影机下,少了一份意境的纯粹和空灵,却多了一份人生的沉重和无奈。萧萧由年幼单纯的童养媳到简单麻木的人母,如同在密室里听到的沙漏雕刻一样,一切显得迟缓却不会迟到。最后那个带有宿命色彩的轮回,硬是被时光打磨出了味道,即使有苦涩亦是人在命运面前一种顺应的反抗。

一、辩驳:道德和习俗夹击下的人生

在外人眼中,旧中国的湘西除了杂居多民族之外,剩下的恐怕就是荒蛮了。然而,一经笔墨和光影的点化,这荒蛮就会透出未经文明点化的自在。但是,自在总归是山水的和外在的。“封建正统文化与本地民俗文化有悠久的交流浸染的历史……它高高在上”。 在《湘女萧萧》中,正统的封建道德和湘西民俗如同磐石一般,占据着主人公萧萧生活现实的全部。

影片试图用镜头来融合边地的自在风情和传统观念之间的矛盾:一方面,导演用了大量的空镜头来表现湘西的淳朴和美丽――层叠的水稻天地、湿润的屋檐、日复一日舂米的水车等细节,将影片的叙事揉进了湘西风情;另一方面,女主角萧萧的生活却无暇闲情――她幼年就做童养媳,韶华动人的青年被花狗诱惑,然后被旧道德宽恕,直到她也变成那个体系的一部分。小丈夫和大家庭的劳作生息,给人的活路似乎仅此一条。美丽与残忍在电影中被有意识地向一个方向整合,然而裂痕却是先天的,人性要么美丽要么残忍。在美丽和残忍之间,麻木和扭曲最后只能是一声不得已而带有折中味道的叹息。

我们再从影片的几个阶段来作细致的考察。幼年的萧萧什么都不怕,就连做童养媳,她也是高高兴兴、没心没肺的样子。这是影片将风景之美和人性之纯融合得最为完整的一个段落。冷静看来,或者萧萧本身即如风景的一部分。第二个阶段,萧萧长到16岁,懵懵懂懂地知道这回事,但在礼教面前,本是正当的表达却被扭曲了。萧萧和花狗的发乎自然却不合封建道德。萧萧怀孕之后,道德和风俗的威力才开始显现。一出沉潭的悲剧,震慑了花狗和萧萧。结果,花狗落荒而逃,唯有萧萧苦苦支撑。命运的悲苦在道德的巨石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而无奈!接下来一段,似乎更加悲惨。冷嘲热讽加乡里人的白眼,萧萧甚至可能被卖到外地,她的命运如同一叶巨浪中颠簸的小舟。但最终她还是被生下的儿子(男性)拯救了。封建礼教对于男性的认同惠及母亲,却也给萧萧设了一个逃脱不了的套子。她的人性至此被扭曲到极点,表面的和平是以牺牲人性为代价的。这是一段礼教和人性的悖论――生命的诞生本是喜庆的,却在阿婆的絮叨声中道出了作为女人的不幸。悖论的诡异让所有女性都难以逃避。

值得注意的是,影片结尾部分和小说《萧萧》有着截然不同表述。小说中,小丈夫最终和萧萧结了婚(圆房),而电影的指向却是丈夫春官变成了一个新潮的学生,不能接受萧萧。我们姑且不论影片这种结局是否有意识地宣扬了什么,但萧萧的人性被扭曲这个基本事实却是不容否认的。由此,人物命运夹杂在封建道德和正统风俗中无可逃脱,悲哀和怜悯的结局已经深刻地控诉着人性的扭曲。

二、消解:理性与欲望的混沌

如果说沈从文对萧萧命运的描述是一抹山水画,他想要的是空灵和混沌的原始;那么在谢飞的电影视界中,萧萧的命运就如同一幅油画,是中国社会特定时代思潮对于旧世界的解剖和理性描摹。

影片拍摄于1986年,正值中国社会思想运动最为活跃的年代。王岳川曾经这样描述那个年代:“80年代最重要的文化表征当是精神与信仰的‘拯救’,精神在超越之思中脱胎换骨,心灵从此岸向彼岸迈进,拯救成为一代知识精英的主题”。正是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湘女萧萧》的分析和批判色彩才显得如此浓重,浓重得甚至超出了它应该承载的重量。

对个体而言,理性和欲望本如一枚硬币的两面,混沌地集中于一个人的一身。作为一种艺术处理,《湘女萧萧》并没有批判这一混沌,而是采取了消解的处理方式。影片中,萧萧的成长,理性先于欲望。而代表“五四”文化影子的“女学生”,对萧萧的影响已经投射了当代创作的一种心态,即用理性来唤醒人性。然而,真正使萧萧成长的却是欲望――本能的勃发,求生的欲望,等等。这一切,成为萧萧成长的多重动因。

对此,影片中两个情节体现异常清晰,一是萧萧和花狗的戏,二是萧萧逃生的戏。具体而言,前者是女主角挣脱枷锁的一个契机,虽然不合礼教却让观者觉出其中的人性之美。特别是镜头中,一望无边的芦苇里,两个生命在大地之上仿佛祭奠一种原始的神灵,高大的植物和蓬勃的人性相互张扬。这个场景甚至比张艺谋《红高粱》中的“野合”情节更原始更具张力。“求生”一段则混杂着理性和欲望。从小说中我们得知,萧萧逃走时说要去做女学生。然而,在电影中导演却突出了她求生的本能,做女学生的理性精神却被混杂其中。

为什么萧萧最终没有成为第五代影像中经常出现的最终的被启蒙者,或者更为彻底地像谢晋电影中的女性形象一样走向觉醒呢?

笔者以为,电影是用控诉消解了理性和欲望的裂痕,并最终无所指向地得出麻木的结论。小说的结尾被改编也证明了,导演试图在沈从文古朴的湘西世界和80年代社会启蒙思潮中寻找一个平衡。但是,客观地说,这种中和的效果显然不是很好。

我们知道,如果一部电影失去了其主导的中心,那么这种和稀泥的解决办法总会让人觉得牵强。诚然,萧萧可以被理解为被异化的人,但是如果用今人的眼光来衡量,这种异化恰恰因为批判而失去了原有的意味。其实,在30年代的中国社会里,这种扭曲的原始比理性和欲望的勃发力量更为强大。

在这部投射了当代人思维的电影中,萧萧的命运既被包容也被谴责,童养媳的顽固被批判却被沿袭。导演谢飞虽然加重了拯救和反思的成分,但是最终的归宿和过分奇巧的结尾也造成了人性的被削弱。正如一篇文章所说:“外在矛盾的冲突内化了,无意在世变成痛苦。在此,影片中对人性的表达的张力也就扩展了。不过萧萧的此时存在还停留在感觉当中,没有进一步发展,这也使影片对人性探索的力度减弱许多”。

正因为如此,《湘女萧萧》中理性和欲望的混沌被导演的创作消解了,影片因此也就失去了一种应有的艺术力量。

三、地理:落后和觉醒的无奈

道德、习俗、理性和欲望,对于《湘女萧萧》这个故事来说都只是表层的力量。它们驱动萧萧的命运,但还不足以禁锢。在影片中,承载这个故事的地理成了所有落后和觉醒的最根本物化的内因。作家致力追求的供奉着人性的“小庙”,在小说文本中是现实的,而在导演的影像上却是那么的虚无――真正的山水、街道房屋成了构建人性小庙强大的阻力。

影片最为刺痛人的神经的一幕是的女性被沉潭的一幕。有一个跟拍的镜头,捕捉了萧萧扭曲的身体,在竹排上像一种被祭祀神灵的物品。在这里,传统的力量已经等同于邪恶的神。这片湘水,曾经沉没过屈原,如今又将吞噬这个的人了。黑黢黢的山谷中,满山头举着火把的人,充当了麻木而残忍的看客。这些看客,也是被山水困在其中的愚昧的生灵。

这一场戏集中表现了地理力量的强大。所有的落后和愚昧都表征在几千年的山水之中,而觉醒的痛苦却在于她是无望的。正如鲁迅先生描述铁房子里最先觉醒的人,因为看到黑暗而痛苦,因为呐喊的无奈而绝望一般,具有极度象征意义的地理环境已经成了影片一个重要的动力。

影片另一个具有特点的物件是舂米的大水车。全片四次出现的大水车将萧萧的人生划分为四个阶段――幼、青、孕、长。如此,人物成长的四个阶段用物的形态做了鲜明的区分。这是电影手法上的一种强化效果。它强化了那个时代那个地方所不能摆脱的枷锁,强化了在人性中最挣扎的力量是如何被扼杀,强化了岁月的消磨和地理的横亘。

正如在山面前人才能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在水面前人才知道生命的易逝。无论“五四”运动的启蒙精神多么犀利,但面对几千年的地理环境,它还是显出无奈和困窘。所以,我们感到,不是萧萧的觉悟不够高,而是在萧萧的世界中,觉醒是一件过于遥远的事情。

四、鸿沟:表达和接受的难题

对于当代人来说,无论是童养媳的故事还是谢飞的故事,都似乎成了一缕遥远的青烟,缥缈而散。

为什么曾经振聋发聩的声音,在时代面前却变得这么虚弱呢?

戴锦华十分精辟地论述到:“和任何艺术作品一样,第四代的青春祭不仅是一种‘真实’的,同时也是对‘真实’的消解与遮蔽。它们不仅以对个人悲剧的关注规避了对历史悲剧的质问与反思,而且以剥夺、毁灭力量的缺席与超人化推卸了经历过浩劫的每个人都无法推卸的灵魂拷问与忏悔。这些青春故事的确在文本中救出了‘历史的人质’,但这却是一种颇带自欺意味的赎救,并且进一步造成叙事文本中的裂隙与失衡”。透过这一段话,我们依稀可以看见谢飞导演创作这部影片时的困顿。

从小说到电影的改编,创作上的取舍从来都是首要的问题。沈从文的小说构建的是一个封闭的湘西世界,对于童养媳等现象,他并没有作道德上或者启蒙意义上的表述。然而,在《湘女萧萧》这部电影中,导演却取了故事丢了纯净。或许正如戴锦华所说,这是一种“带有自欺意味”的取舍。

表面上看,这个题材能直击观者的内心。但是,因为囿于突破历史表象的勇气,导致影片最终无论在人性层面还是在思想层面,都未能触及到穿越年代的内核。从当代接受者来看,这部作品大概如同一场可以展示的悲剧,看完后至多是感慨那个蒙昧岁月是多么凄惨,而不会联想到自身所处时代的共鸣之处。无疑,在导演的表达和观者的接受中,这条轰然裂开的鸿沟就成了无法跨越的难题。

合上疲倦的双眼,在这个沉沉的黑夜中,湘西的世界渐渐远去,应该是月亮正明的时候。所有的历史和记忆还原到未被开启的门内,无论是导演的痛楚还是萧萧的苦难,都在时间的沙漏中缓缓逝去。

没有石英钟的滴答作响,也没有晨钟暮鼓的厚重,只有细细的沙粒在静静地流淌着,洗刷着。人生或真若一盏沙漏,可以这么古旧、这么缓慢,可以让人在不知不觉中相信轮回的宿命。

[参考文献]

[1] 谢飞.《湘女萧萧》.青年电影制片厂,1986年出品.

[2] 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A].沈从文选集(第五卷)[C].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228页.

[3] 戈成.《三重文化形态碰撞中的人生形式――〈萧萧〉文化编码试释》[J].湖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1,(1).18页.

[4] 沈从文.萧萧[A].《沈从文别集・萧萧集》[C].长沙:岳麓书社,1992年版.

[5] 王岳川.《中国镜像――90年代文化研究》[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31页.

[6] 张治国.《谢飞的电影之旅》[J].电影,2002,(3).18页.

[7] 戴锦华.《斜塔:重读第四代》[A].百年中国电影理论文选[C].丁亚平编.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339页.

[作者简介]李天福,重庆文理学院文学与传媒系副教授;孔优优,西南大学文学院电影学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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