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果树下

时间:2022-09-05 12:59:21

牛奶果树下

我从吴哥窟的丛林中走出来,高大的树林遮挡了阳光的直射,我一直在树阴下穿行,却还是感觉自己置身于热蒸笼里。闷热使我失语。整个下午没有思想。

有乐器声传来,零零落落,毫无章法,又时断时续。那是树林拐弯处一群盘腿而坐的男人弹奏出来的声音。好奇心促使我向他们走近。真是触目惊心!这些男人,他们把穿了鞋子的腿放在一边,与自己身腿分离。那些假肢即是证据。他们要不断了腿,要不没了胳膊。是战争让他们的身体不再健全。

来柬埔寨之前,有人曾告诫过我,小雨,你若去那里,要当心残留于丛林里的地雷。我只当开玩笑。原来这些玩笑,在这些男人身上成了真。他们并未上过战场,全是当地百姓,在战后的土地上无意中踩着了地雷。一声轰响令他们倒下,身子被炸开。生命瞬间即逝。断了腿或伤了胳膊的,便捡回来一条命,坐于此地,弹奏起这些琳琅满目的乐器。他们的手指并不灵活,他们从来都不是个好弹手,亦没受过专业训练。各种乐器被他们混杂在一起,弹得支离破碎。

我把几张零钞放在他们面前,逃一样转身离开。我不愿看到他们乞讨的表情,更不愿看到他们鞠躬时带动起来的半截胳膊的晃动。

肌肤被紫外线灼伤,碰一下就痛。我坐在一棵大树下躲避阳光,等太阳下山去。大树背后是吴哥雄伟的建筑。前面是一片稀稀落落的杂树林。几座简朴的吊脚楼,立在杂草树木之间。一群和尚从木楼梯上走下来,他们把长袍围成了裹裙,只裹住下半身。着的上半身,皮肤一律黝黑发亮。他们在剃头。没有椅子,没有镜子,只往泥地上一蹲。帮他剃的那个人,挥动一把剃刀,把对方的头发完全地刮下来。发型对他们来说是不存在的。他们不需要任何的型。就像他们的僧袍,既当衣服又当裙裤,无须扣子亦不用带子,随随便便一裹便好。这种完全的放松与无形,是否即佛性?

我百无聊赖在看着他们,剃完一个又一个。刮去了头发光头,也不用水洗,摸摸头就走。

我甚至忘了孩子们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们以活泼欢跃的身姿爬上我头顶的大树,手里拿着木棍子。原来树上结满了果子。像苹果一般大小,青绿色的外皮一挤就破。它们被孩子们从树上打下来,掉在草地上。我拿出相机拍照,偶尔帮他们捡拾果子。

孩子们告诉我,那是牛奶果。其实我并不能够确定,那棵庞大的树是否真叫牛奶果树。我只是惊觉这棵树怎么会长出如此多的果子?我坐了一个下午,都未曾发现。也许树太高大,我根本没有抬头看。只是麻木不仁地坐着,直至孩子们的到来。

一只狗在不远处的大蕉叶下酣然大睡,连孩子们的嬉戏和欢闹都没有吵醒它。狗的身体一起一伏的,仿佛正处于生死之间的彷徨。一个高个子男人背着旅行包,双手紧紧捂着挂于胸前的大相机,行色匆匆地从我面前走过。路过的那个黑皮肤的妇女,弯腰拾起两只牛奶果,塞给她身边的孩子。孩子如获至宝那样把两只果子抱在怀里。

吊脚楼已人去楼空。和尚们剃完了头发,不知去了哪儿。吴哥静下来。丛林里的乐器声已消逝。我恍惚起来,仿佛身处人世的尽头。而我寄身于一棵大树。不觉间太阳已沉落。

白天过去。傍晚来临。草地上燃起了篝火。火光照亮人们的脸庞。大人、小孩、游客、和尚,以及依靠拐杖站立的人们。原来他们都未曾离去。路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朝这边涌来。

不知谁把音响带来草地。歌声响起,是用柬埔寨语在唱。听不懂一个字。旋律和节奏感强而有力,像是从森林里唱出来的,遥远,浑厚,直抵生命,令人热泪盈眶。人群转动起来,围着火光转成一个圈。我加入进去,双手被树枝一样硬而陌生的手掌握住,跟随节拍跳起来。我跳得很笨拙,总是跟不上他们。

这一瞬间,人与人离得很近,陌生与怀疑主义烟消云散,世界回到欢喜中。火光将周围的一小片世界打亮。我像一粒闪着光芒的小灰尘,跌跌撞撞,风尘仆仆,飘浮于天之尽头的吴哥丛林,一棵长满牛奶果的大树底下,加入一份证明存在的欢庆仪式,加入一场超现实主义的梦境。我在火光中望向头顶茂盛的树盖,它像一座巨大房子的顶,托着一个飘浮的月牙。

吴哥的树,大都活过上千年。这一棵,不知活过了多久。也许千年,也许几百年,在我们这一代人死之后,还会继续活下去。它们总是无语而立,将身体交与大地、天空与风。又总是,在我们的生命、真理、喧嚣,欢乐或悲苦的现场,沉默如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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