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我的写作

时间:2022-08-26 11:28:44

父亲与我的写作

父亲,写作;写作,父亲。爱好文学写作的我每当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两个熟悉的词语,眼眶常常就会湿润起来。

我不清楚别人是个什么样子,写作对我而言确实是件有些痛苦与煎熬的事情。或许,有人也会说写作如同生孩子,分娩的时候自然是痛苦难受的。我的痛苦并非因为那个过程的阵痛,只是因为需要过多地使用脑力,因为熬夜,因为一次又一次的投稿如泥牛入海、一次又一次的遭人嘲笑……这些于我而言其实还算不上最痛苦。被烟瘾所控、被烟消瘦以致引起父亲的极力反对和担忧才是我更深的痛。是的,我写作的时候喜欢抽烟,因为抽烟时常能带给我刺激和写作的灵感,我已离不开它。可是,似乎父亲并不怎么赞同我走上写作之路。

是的,父亲一点儿也不主张我依靠抽烟维持写作,尤其是在我耗费了过多的时间、精力与金钱后依然狗屁成绩也没有。甚至我不能发表一篇文章哪怕是一个豆腐块也没有。我知道这样下去只会让本已皱纹满面的父亲更加衰老更加憔悴。

你不要写了,抽烟对身体有百害而无一利……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对我告诫。偶尔,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还含着泪水,同时也有深深的无奈。父亲已经60出头了,岁月在他的脸上、额头、头发上留下了沧桑褶皱与缕缕霜花。他的眼睛早已没有往日的神采和清澈,目光略显呆滞,松散、昏黄。有时我明明看着他噙着泪水,却荒谬地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他老了而已,老了的人容易眼花、多泪。

不管父亲如何反对,在爱好写作与坚持写作这些事情上我却从来没有听过他的话。只是,当他摇头叹息着转身离去时,我的心分明也陷入了像他一样痛苦的沼泽……

我不能放弃,我不能……对不起,父亲……多少次看着父亲走开,我心里总会想着这些话。我除了抱歉,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消除我内心的愧疚与不安。

寄出去的稿件依然石沉大海,没有丝毫消息。下午,在淡淡的日光下,我独自来到工厂外的草坪。落座,抽烟,想着从开始写作以来种种经历与遭遇。莫非命运之神真的要给予我额外的打击与考验?

这是我第多少次投稿我早已记不清了。快六点的时候,父亲下班了(我和父亲同在一家工厂上班)。他跳上单车,往出租房走。经过我这里的时候,我听见轻微的刹车声。父亲下了车,似乎,他正朝我走来。一会过去,我窥见他摇摇头,又上了车。

晚上的时候,我再次坐在桌子边点燃香烟,打开了电脑――我惟有凭借这点滴的火焰,听见那“哧”地一声火柴的划响,闻到那淡淡的磷香,看着袅袅上升的烟雾以及微微跳跃的光线,我仿佛就能看见希望的火苗在夜的角落里闪烁……同时,我也只能凭借这虚幻缥缈的烟雾来迷醉和麻木自己,以忘却忧愁和烦恼。就像一个酒鬼,他的生命与灵魂己被酒精控制,他的喜怒哀乐也只有酒才能让他发泄让他疯狂和找到快乐。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又来到我的背后……我写在电脑上的文字他已悉数浏览,那些灰暗而忧郁的句子,以及我一根接一根吞云吐雾、深呼吸时对香烟的迷恋和日渐消瘦的脸。我看不见他怀着怎样的心情,但我看见了他发抖的手和他颤动着递过来的水杯。心头不由一酸,但我极力忍住了泪水,接过杯子。“你不应该这样消沉,虽然我还是不赞成你写。”父亲轻声地说。

他没有再说我抽烟的事,也没有说生活充满了阳光、希望等大道理。这样的话对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普通民工而言,可能还说不出来。而听着他说完这句极为平淡的话,我却再也难以控制自己,泪水顷刻间就夺眶而出。

我想,我需要一篇变成铅字的文章来证明自己,也需要一笔哪怕只是数量微薄的稿费来弥补我写作上的失落和打击。我这样想,其实也是为了安慰和回报父亲。我甚至想如果连这个小小的愿望也满足不了的话,我所谓的写作和对文学的热爱已没有任何意义,坚持也再没有必要。尽管我也知道一笔稿费并不能给我和父亲艰辛的打工生活带来什么改变――甚至连给他买瓶稍微像样点的酒也做不到;尽管写作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稿费,更多的只是自我灵魂上的抚慰与寄托;尽管一父亲可能根本就不需要。本本分分做事,老老实实做人,平平安安,就足够了。

是的……但那时的我却迫不及待的需要发表一篇文章,收到一笔稿费。三十元也好,五十元也罢。但遗憾的是,只有在梦里。梦里我曾经无数次收到邮递员交递过来的稿费汇款单据,有数目两百的、一百的、五十的、三十的。有时,父亲就在身边,有时父亲还主动提出要去邮局帮我代领。而我,还大方地让他带瓶好酒,买些好菜。

我在努力的书写和无望的等待与幻想中又度过了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当无谓的等待只换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当一次次高至顶峰的希望转变成跌至山谷的失望,我早已不只是怀疑自己的写作水平。我甚至觉得自己太过自私和――为了坚持自己的兴趣,为了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我曾因为对女友的怠慢而错过漂泊日子里一次宝贵的爱情,而父亲对我的婚姻大事渴盼已久、也花费了不少的精力和钱财;为了写作我还无视父亲年事己高却仍旧漂泊在外为我打工,为我的新房和前程奔波;为了写作我几乎没有花费时间关心过父亲甚至连一句暖心的话也不曾对他说起,我更多地只是冷漠地面对他对我的牢骚与告诫,只是为了博取一个所谓的面子就大手大脚花费父亲的血汗。

诗人黑大春曾在《我在晚秋时节归来》一诗里写道:“母亲,我就是你那盏最不省油的灯……”――是啊,父亲,我不得不承认,我就是您最不孝顺的儿子。

放弃吧。终于,在经过无数思考与挣扎后,我痛下了决心。

一个半月过去了。我每天除了拼命工作,就是去篮球场打球,和工友玩些升级的纸牌游戏,上网聊天以度过空闲时光。这是我要过的日子吗?这就是我的青春生活乃至后半辈子的寄托吗?虽然说不上颓废,却也无聊甚至让我感到生命的苍白与空虚。

无疑,放弃写作让我陷入了更深的痛苦旋涡。我承认自己的文笔其实是丑陋和拙劣的(到现在依然如此),只因内心里那点可怜的热爱与梦想而坚持。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就好比让诗人停止他泣血的吟唱,让画家搁置他沾染了青春与激情的画笔……我虽然不是诗人和画家,只是一个所谓的文学爱好者,但我也曾用青春和汗水去歌唱、热爱。我无法走出放弃写作后的失落与空虚萦绕的阴影。而父亲又怎能看不见呢,尽管他也不曾说些什么。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选择沉默(那段时间我总感觉他在隐藏着什么),只是用他那博大的胸怀和无微不至的关爱默默地包容着我的烦躁,并希望能化解我的冰霜与冷漠。时不时给我倒一杯热开水,下班后带回几个别人送与他的水果,给我买一件崭新的纯棉内衣……他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我想他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对儿子的爱与关怀。因此,当他有一天说出“如果你实在觉得难受,你就继续写吧”这句话的时候,我都感觉他不过是在敷衍。我并没有认真地听、理会,感觉这是他的言不由衷,没必要听,更没必要理会。

又是冬天。2003年农历12月虎门的天气和以往这个季节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有冷冷的风,寒意肆虐着,偶尔也有淡淡的阳光与温暖。与往常一样的普通和平淡。

以为日子也会继续这样平淡、寂寞、悄无声息地流逝,没有掌声、没有痕迹更没有突如其来的惊喜与刻骨铭心的悲伤……直至生命的尽头。可在平淡与沉默的生活背后,我怎么也想不到父亲还藏着我难以预料的想法。更奇怪的是父亲还对我买的那些纯文学杂志和报刊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浓厚的兴趣。许多次,他背过我,打开那些期刊,像是在阅读,又像是在搜索着什么。他能看懂些什么呢?泥腿子出身的他,小学毕业的他,只知道做苦力挣血汗钱的他。遗憾、惆怅与可笑之余我还觉得有些疑惑。或许,他不过是无聊的表现吧。

在我放弃写作后大约两个月了,清楚地记得那天是12月的第二个星期天。“那天――是的,那天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无云……”――看看,我在日记里的描写是多么的幼稚而可笑。我就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学生难以抑制自己的喜悦心情――那天上午,父亲按惯例又跟厂里的送货车至东莞卸货(父亲是搬运装卸工),中午他兴冲冲地跑回来,还未进出租屋的门他就喊了起来:涛伢子,快来看呐,你的稿费……你的稿费单来了。

仿佛听见气流的擦响

――破空而来的阳光

轰然倒塌的冰冷而坚硬的围墙

冬天悄然间已奔向远方

一个声音在呼喊: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这便是我在那天的日记后附带写下的稚嫩的诗句。

父亲边喊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我跟前,举着他手里的那张单据(不是汇款单原票根――虎门这里接收汇款的程序是钱先被发到邮局,然后邮局另开一张票据再发至收款人手里)递了过来――天呐,真的写着我的名字!我忍不住就想喊出来,让整个工业区都能听见才好。当然我不能喊,因为父亲就在跟前,这样会让他觉得我毛毛躁躁的还是没长大。父亲微微地笑着,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然后就默默地别过身子,眼里似乎还噙着浊黄的、开心的泪花――他努力流露出的笑容与欣慰让我无法看出一丁点的破绽。

“下午我到北栅(虎门的一个工业区)邮局去帮你领钱吧――你没有去过那里,不熟悉路。”过了一会,父亲小声地和我说取汇款的事并解释他去的理由。说得合情合理,因此不假思索,我就同意了。

取钱回来后父亲告诉我是东莞的一家杂志给我汇的款(我交代过他要查清楚是哪家杂志、发表了什么文章),而具体是哪家杂志他却说:哎呀,一大意就忘记了。真的老了,记性没你们年轻人好罗。他故意叹着气解释。虽有遗憾,甚至还有几分责怪,但我没有理由不相信老实巴交的父亲。我想我或许是被喜悦弄昏了头吧。

一笔50元的稿费,放在如今无非也就是两包中等档次的烟钱。对那时的我,其意义却是非同小可。说得夸张点,这就像沙漠里行走的人突然间看见了一汪清泉、在黑暗里摸索的人撞见了灯盏一样,它给了我莫大的希望、信心和鼓舞。那天领完稿费回来,父亲还买来了十支啤酒(珠江牌的,三块钱一支)和一堆肉食。父亲甚至还叫来了他的老朋友、与他同在一个车间的张师傅和王师傅。在离工厂不远的逼仄的三楼出租屋内,我们边喝酒边庆祝。

“阿涛啊,好好写吧,你父亲其实对你期望不小的呢,你可别辜负了他啊。等你成了作家,说不准我们几个老友也能沾沾你和你父亲的光呢。不过,你要少抽点烟才行。”酒过三巡,张师傅就这样对我说。

“有什么沾不沾光的哦……老伙计了,说这些干啥嘛……说,说实话,作家不作家的倒没什么,踏踏实实的就好,别,别把身体搞跨罗。”父亲断断续续地接过了张师傅的话头。说完他又起身给张师傅和王师傅倒酒。

可能是喝多了酒,我看见父亲的脸已经涨红了,似乎身体也有摇晃。父亲的话还是以前那些话,我当然不会在意,只是心里暗下了决心:我一定会更加努力的!

喝完酒,父亲送走了张师傅和王师傅,然后就上床睡觉了。我再次回到了电脑边,点燃了烟,写起久违的、压抑已久的文字……

约一个月过后又陆续有三笔稿费单过来了。还是父亲去领取的,还是那样类似的话:你看我这记性,光惦记领那票子了……领到钱就行了呗,反正是你投过稿的那些报纸、杂志嘛;你该关心的是写好你的文章……

这样的话我当然会产生一些怀疑,却实在找不到突破口。我更没理由去妄自揣度自己的父亲会从中做什么手脚。当然罗,这也和父亲坚持不让我去取钱有一定的原因。他总说那地方不好找,路上人流车流太拥挤、容易出事。不忍打击他的一片爱心,我只好作罢。同时也更加努力地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余暇时间投入到写作上去――之后,当然,我因为陆续收到了几十笔报刊杂志社寄给我的稿费连同样刊,这些疑虑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今天,当我含泪写下这些文字,并不是因为我在写作上取得了什么可观的成绩。说句不中听的话,我甚至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写这样的文字――可作为儿子,当我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以及后来发现父亲真的在我最初的稿费中所作过的让人不可思议的“手脚”,我不能不记录下父亲对我善意的欺瞒与帮助。

我是从厂里的货运车司机刘伟大哥那里知道父亲给我汇款的事J隋的。最初的所谓的几笔稿费,居然是父亲利用在东莞卸货的机会,跑到邮局冒充当地的杂志、报纸,给我汇出了一笔又一笔三十、五十、一百不等的稿费。

父亲知道我放弃写作是出于无奈而为之的事,当他看到我并没有因为停止写作而过得开心。相反我越来越消沉、越来越陷入难以自拔的痛苦深渊,他比我更难受――是的,父亲,他比我更难受。于是父亲开始关注起我买的那些报刊、杂志(谁能想到他关注的居然是上面的地址)――父亲,或许也只有父亲才能想出这个幼稚甚至是荒谬的法子,他决定冒充杂志社的名义,从自己口袋里拿出工资,给我汇款。几经周折,在他的央求下,张师傅带他找到了东莞本地的一家杂志社所在地。他利用每周跟车到市里卸货的机会,每隔约半个月的时间,就去当地邮局给我汇款。他总共给我寄了四次。

“阿涛,你父亲为了给你寄钱还给我买过红双喜,请我下过馆子呢,就在南城鸿福路一带的一家路边大排挡。”刘伟大哥又和我说到这些细节。而那时,我甫一听他说起事J隋的原委,几乎真的是懵了。我呆呆地听着,似乎那些八杆子和我也打不着的所谓的稿费,似乎父亲劳累后穿着灰尘满面的工衣一次次挤进人满为患的邮局排队窗口,递过一张张小面额的、褶皱的纸币,邮局工作人员异样的目光……那些情节一次次幻现、串联在我的脑海。那就是父亲,那也是我,联结在父亲与我的关于稿费的情景、故事。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当然,如果,如果有人问我:你的处女作发表在什么地方?我会大声地告诉他一我的处女作发表在世界上最优秀的杂志――它的名字叫《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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