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专业遇到业余

还是前两年呢，我兴冲冲地去楼下的柯达小店冲胶卷，却发现店员一脸坏笑。所以，从今年年初开始闹得沸沸扬扬的柯达帝国坍塌的消息，已经多少是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只不过是让我加紧将这篇文章的撰写提上日程罢了。

胶片还是数码？这个问题被讨论得快要烂掉。在一些摄影师中流传着这样一个小图标―红字一闪一闪，上面写着：胶片不死。有人甚至制作了带有这种图标的T恤衫穿在身上，仿佛殉道者。使用胶片便隐喻着专业摄影师的身份，这恐怕也能让柯达死可瞑目了，因为被卷成一团塞在相机里的柯达，这小巧的身子板儿，若干年前也引发同样的来自专业领域的抵抗。

“Kodak”是一个生造出的词，由柯达公司创始人乔治・伊士曼制造，他看重的是字母“K”具有冲击力的发音和形象。1888年，伊士曼为自己的这个发明申请了专利，这种使用卷轴底片的相机，每一台里面都预装着100张胶片。柯达的广告语颇为煽情：“你只需按动快门，剩下的由我们来做。”

柯达女郎出现了，纤细的手指也可以举起相机，摄影不再是男人们的游戏。1900年，柯达推出布朗尼相机（Brownie），售价只有一美元，并且还免费赠送给儿童。当孩子们成群结队地领取免费相机的时候，专业摄影师们似乎已经被逼到绝境。所以，尽管柯达相机把摄影师从化学家的身份解脱了出来，却并没有让专业摄影工作者感到一丝开心，他们看到的是，家庭相册里的照片成倍增长，说一句“茄子”，就是一张照片。摄影师们开始思忖维系自己疆域的新方法。

画意摄影便在这个时期流行起来。我之前看到的资料，都将这种风格的出现归于摄影找不到自己的语言，为了确立自己在艺术领域的地位而去模仿绘画。但史蒂文・爱德华（Steve Edwards）却在《摄影通识》（Photography：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中给我另一个答案。

当时的画意派摄影师，普遍采用复杂的工艺来创作，比如树胶重铬酸盐（Gum Brichromate）、金（Platinum）以及油渲（Bromoil），其中树胶重铬酸盐发明的时间是1858年，真正流行起来却是1890年代中期―正是柯达胶卷繁盛的年代。①

史蒂文・爱德华指出，画意摄影流派的摄影师主要分为两个群体：有钱的爱好者和摄影专业人士，这群人都秉持相同的态度，要把自己和大众摄影分开。斯蒂格利茨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新型的手持相机意味着每个汤姆、迪克或者哈利都能毫无困难地在感光材料上留下点儿什么。而这种摄影，却不包含劳动（work）只是趣味（fun）而已。”在斯蒂格利茨看来，让摄影不能进入艺术殿堂的阻碍就是这些为了找乐而随手拍照的业余人士。②

斯蒂格利茨也被称作现代摄影之父，他向来对摄影家教严厉，致力于提高摄影的难度。尽管其后来转而推广“如实摄影”（Straight Photography），却始终坚持反业余的态度。斯蒂格利茨出版的摄影杂志《照相机》（Camera Work），照片皆为原底印制，纸张和印刷无比奢华，在每个细节上追求最高水准，杂志面向高端和专业人群，订阅数量从未超过650份。

很抱歉，我在这里还要引用一段史蒂文・爱德华的言论，他指出，画意摄影所产生的影响，其吊诡之处就在于，这种试图脱离大众的努力，最终的影响却还是回到大众。后来，无数业余发烧友追随画意摄影师脚步，沿袭画意的风格拍照，强调摄影工艺上的繁琐和技术上的斤斤计较。这其实也不奇怪，摄影的这些外部形态特征，直观又容易量化，很容易就成为大众对摄影之所以成为艺术的一个最为简单的判断标准。③

柯达从业余变身为专业，100多年的功夫。现如今，一个和当年柯达一样的怪物―数字摄影，再度冲撞摄影者对照片的自治，此时，专业摄影师领域似乎也再次出现了复古的浪潮，比如，当下让不少摄影师津津乐道的是湿版和铂金工艺。这是一种偶然的巧合么？

当摄影师们还是试图通过建立技术壁垒来抵抗甚至藐视业余者的冲击的时候，他们可能忽视了一个不同于100多年之前的新的思想变革。这是20世纪60年代的艺术家们为我们带来的，当艾德・鲁沙（Ed Ruscha） 宣称，摄影就是他的一把斧子，砍树的时候好用便拿起来就用，他为我们带来有关人和摄影之间关系的新思考。或许可以这样比喻，斯蒂格利茨很优雅，他对摄影的态度仿佛是在把容器打造得美轮美奂，而1960年代的艺术家们则开始关注容器里承载什么样的个体精神。此时，作为艺术的摄影已经有了新的意义。

套用狄更斯的那句名言：这是一个最为骄傲自大的时代，这又是一个最不自信的时代。通过让摄影变得难一些、更难一些来确立自己的作者身份，难以隐藏摄影者的自卑心态。对于某些人来说，他们和业余人士之间只差一台照相机距离。

柯达的诞生带来专业和业余的对视，它的消逝又让我们再次面对同样的问题。话不投机转头就走也是一种态度，毕竟现在是一个多元共生的世界，但若总是想着通过提高摄影的准入门槛来抵挡业余者的相机，那可要小心，因为你建造的堤坝也可能会是一个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