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最寂寞的坚守

时间:2022-07-14 10:54:21

他总是在路上。先坐公共汽车、然后乘绿皮火车、然后再坐拖拉机,突突地奔走在中国远远近近的乡间村落。然而他不抱怨。因为曾经他的老师,坐大车、骑毛驴、走山道,从清晨一直走到黄昏才能走到镇口村头。

他总是在途中。他狼狈地走过泥泞的乡村小路,气喘吁吁地翻过蜿蜒的崇山大岭,也曾挽起裤管淌过早春二月刺骨的汩汨溪流。然而他不抱怨,因为遇见好建筑时心里油然而生的快乐能覆盖所有艰辛。

他总是手持卷尺,从整体到局部,从梁架到门窗,一点一点检查、测量、分析;他随时拿着纸笔,一边描摹一边勾勒,记录下一座座愿生态村落。

他常年背着相机,踮脚、侧身、俯瞰,为那些老村落古建筑拍照。有时,为了拍摄一扇门下端的镂空雕花,他会尝试很多姿势,甚至单膝跪地;而为了拍到全景,他会跑几里地到村外的山头上。

他用眼睛认真地端详、摩挲过古民居的构造、门窗、墙体、屋面、院落铺地;他用手苍凉地抚摸过那些叫门窗、梁、枋、立柱、雀替、牛腿的古建筑元素。

楼庆西是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曾任古建研究所所长。

他说,选择建筑,对他来说是一种偶然,但他爱上这个专业却是必然。

1949年5月杭州解放,7月他考大学。由于喜欢工程,他报了上海交大的土木系、浙江大学土木系,还有清华建筑系。后来三个大学都录取了他。最后,目光在远方的年轻人背包北上,走进清华园,从此在园子里走过人生60年。

1946年开设的清华建筑系氛围开明,一批西学归来的先生学识渊博、方法现代、和蔼可亲,他很快就喜欢上这里。1952年毕业后,他留校当老师,由学校分配教授中国建筑史课程。1995年退休后,他依然从事教学、研究工作。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他的研究重点,从之前的建筑历史与理论研究,转为对乡土建筑的研究、保护。他跟清华大学古建所的陈志华、李秋香两位教授常以一个团队的形式出现,著书立说,筹措资金,上山下乡,一起致力于调查古村落、保护古建筑。

1930年出生的楼庆西,今年步入耄耋之龄,这正是很多人赋闲退休,看夕阳红、回首往事的年龄,然而他依旧忙碌,奔走在三尺讲台、研究室和去往全国各地古村落、古建筑群的路上。这次的采访甚至是在他给学生上完课的间隙里完成的。

这样一份人生履历,真正呈现出的是生命不息、工作不止的精神和对自己职业的敬重与鞠躬尽瘁。

“我只是一个发现者。”

“可是在途中,我准会大有所获。”――杰克・觊鲁亚克《在路上》

常年跋涉在路上,然而他丝毫不觉得自己苦。

乡土建筑的保护规划项目缺经费,大家古建所的成员在考察、做研究时不得不缩衣节食,有时甚至一天的生活标准只有几块钱;他们在乡野路上颠簸,投宿跳蚤、蚊虫横行的小旅馆,与乞丐毗邻,更住过黑黢黢的老宅,还曾经十几天洗不上澡。

对于这些际遇,楼庆西选择轻描淡写。相对于艰难,他觉得快乐更多。他觉得日后再想起这些,这些仿佛都只是干事业的年代里颇有意兴的小花絮、小点缀。而对一个在学校做学问的老教授来说,最不擅长、最发憷的部分,要属出去跟人商谈,解决一些研究经费的来源。他不止一次跟记者说,他看电视,觉得那些研究麻风病、研究草原沙漠化的人才是真正艰苦,因为他们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做事。

“认定一件事有价值、有意义后,你就会愿意为它殚精竭虑、夜不能寐,你就怎样都不会觉得苦;而当你沉静其中、找到趣味时,你就开始觉得乐,开始欲罢不能了。”楼庆西说。

尽管条件不优越,尽管山高地远,他仍会几次三番地到同一个地方――夏伏,寒冬,独行,结伴,都经历过,很多地方他都有亲切的熟人,很多地方在他心里都有一箩筐的记忆:我第一次来时,这里是什么样的;我曾在那里住宿过;这个位置之前是一栋老墙……。

多年来,经过楼庆西、清华古建所有识之士多年的鼓吹和宣传,民众开始逐渐意识到自己所在的荒野村落也有大把瑰宝,有文化的并不仅仅局限于寺庙、宗教、宫殿,有价值的并不仅仅存在于城市、市井中。

江浙的西塘、周庄、乌镇,山西的王家大院、乔家大院,尽管被批为景点、游人如织,红灯笼高挂,但都得到了很好的保护;而在一些无名的村落,村民们开始有意识地保留原址,修建新屋时另辟新址,或者只是内里改造得更现代化、更宜居,但外观仍保留古朴风味。

“二十几年来,总有让人心酸、痛心疾首的破坏事件发生,我时常觉得个人的力量很小;唤起大众的觉醒和认识,其意义远比依靠自己的力量多做了一、两个保护规划的力量要强大得多。”楼庆西说。

建筑铭刻业已沉寂的历史

“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莫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歌唱时间漫不可信的变迁。”――梁思成、林徽因

你可能会在某一处的雕梁画栋前流连忘返,合影留念,是因为你感受到历史的脚步曾在这里驻足。但是,这并不比某个残阳如血时,你在胡同口的老房子上蓦然看到的那一蓬衰草更让你感动。

记载一个国家、民族的文明的,绝不仅是宫里的雕龙画凤,还有大批散落在乡间的沉默瑰宝。相比宫廷建筑,民间建筑样式更丰富,题材更广阔:古村落、古寺庙、古戏台、古书院、古巷道、古河道、古石桥、古栈道、古井……这是千年传统社会中最坚韧的脉络,每一块石头都铭刻着业已沉寂的历史和即将湮灭的文化。

在楼庆西的眼里,建筑是艺术和风格,建筑更是一种生活的存在方式。保护这些古村落,就是要留下一种印记,让子孙后代知道祖宗是什么样。制造这些乡村建筑的工匠们,在加工过程中是没有图纸的,所有的图和行都在他们的心里,在他们的手上,这就是生命力。而且,建筑是文化和文明的绝佳载体,对建筑的理解是没有门槛的,专业人有专业人的认识,一般人参观完也会有自己的体会。

楼庆西这样介绍的他们的工作:“我们工作的内容是调查研究村镇的历史、发展和它们的规划;另外还有,村镇中的寺庙、祠堂、住宅、亭、廊、桥等建筑形态,包括它们的结构、外形、装饰、特征等。为了认识这些,我们须调查生活于其中的人们,了解他们的劳动、生活、习俗、信仰,即他们全部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我们工作的成果是一份份研究报告,一套套村镇和建筑群体的总平面图、总景观图,各类建筑的平面、立面、剖面图以及摄影照片。对保护价值大的村镇,我们会制订出一份古村落的保护规划。最后,我们还会用书籍出版的形式对所有研究成果,加以总结。”

长期以来,这些经由田野调查得来的第一手资料,不是锁进抽屉,就是以学术探讨的形式在圈内流传,鲜有机会被公众阅读。如今,这些艰深的学术成果开始以平实的模样进入公众生活。

楼庆西几乎每年都到乡间进行田野调查,足迹遍布全国各地,既有青山绿水、鱼米之乡,也有塞北平原,黄土高原。

江南好。叉岂止江南好?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能不忆江南。――白居易

楼庆西的眼里、书里、摄影作品里,都是中国的古村落、古建筑。采访他,记者仿佛也跟着神游了一个又一个未曾谋面、无法亲临的村庄。

他们最先调查的是浙江的新叶村、楠溪江中游村落和诸葛村,陆续有《楠溪江中游》、《诸葛村》等学术成果出版。诸葛村的人都说,诸葛村有今天,与清华古建所是分不开的。这个保护规划项目,从1991年开始,一做就是18年。目前诸葛村已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同时有很好的经济效益。可见,原生态的村落和人类文明的发展,经济的发展和古建筑保护,是可以并行不悖的。

江南一路往南,最后进了贵州和云南。抗日战争时期,梁思成曾经带着他的学生和中国营造社的成员们赶着毛驴,一路到了这里,调查了这里很多村落建筑和少数民族族群的居住、文化。

楼庆西曾这样描述:南方的建筑非常朴素,黑瓦白墙,小孩和妇女都喜欢穿鲜艳的服饰,他们并不懂得色彩的对比,或互补,但他们知道,需要穿这种衣服才能使他们的生活美和环境美;在侗族苗族村子,当地的房子也是比较灰暗的,但是不要紧,只要族里的妇女一出来,她们身着蓝白为主的服装,整个村子就亮丽起来了;四川的彝族,在解放之前是奴隶社会,建筑文化并不发达,但是服饰很发达,彝族姑娘一出来,村子就鲜活了。 除此,特色鲜明的还有福建的土楼、陕北的窑洞,山西沁水的明清建筑群,云南大理的厢房、正房围成的特殊形态四合院等。   说起这些,楼庆西如数家珍。

建筑是一个工科科目,但很奇怪的是建筑师和建筑研究者们都擅长用诗一样的语言,或者其他诗意的表达方式。楼庆西的眼里就总能发现美,并通过找到好角度、好构图把这些美用镜头体现出来:石板路,悠长的巷道,曲线毕露的古旧水井,布满斑驳青苔的洗衣石,一堵山墙以及上面的墙头草,枝枝蔓蔓的院落群等。

斯人门生:先生之风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

楼庆西1949年入读清华,正值梁思成先生年富力强、学术研究处于巅峰的时候,他成为得到梁先生较多指点的学生。后来还成为他的助手。

在建筑学上,梁思成最大的学术成就在于,用从西方学来的珊代科学方法对中国古代建筑和文献进行梳理、调查和分析,并用现代制图方法把中国古建筑的结构、彩画、装饰表现出来,完或第一本由中国人自己编写的较系统完整的《中国建筑史》。

中国古代建筑,起先在世界上是没有地位的。正是由于梁思成、刘敦桢等建筑学元老的巨大努力,使得这一民族的遗产得以拂去身上的尘埃,重放异彩,与欧洲建筑、伊斯兰建筑被世界并称为“世界三大建筑体系”。

楼庆西说,正是前辈做出了这样的学科奠基工作――解决了中国古代建筑有什么和是什么的问题,后人才能以此为基础,研究那些深藏于中国建筑背后的“为什么”,怎么设计,设计理念等更有现代价值和意义的问题。

梁思成以严谨、勤奋的学风著称,为中国建筑界培养了大批人才。楼庆西的做人准则、治学精神、教育理念、甚至是审美情趣都受到梁思成潜移默化的影响。

楼庆西说: “梁先生书房挂着他父亲梁启超送的横幅‘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是梁先生一生对美的追求,也是他做人的标准。梁思成教学生们欣赏明代家具,不但要看,而且要摸,因为它们每个面都是曲线,有时看不出来,还需用手抚摸;梁先生家有个汉代陶猪,每次学生们去,他都带大家观摩,分析它的造型。他不喜欢繁琐,而喜欢简捷、自然、朴素的美。”楼庆西也认为,美不是雕梁画栋、锁窗网户,美是朴素粗蛮的,又极其精致细腻。乡土建筑的美就在于它的朴素粗蛮,平淡天然。

楼庆西说,古建筑保护,没有立竿见影的经济效益,它创造的是长远价值,它最大的效益是文化传承。投身这个清贫领域,需要热爱。只有在仰望那些历经风雨的古建筑,心里油然而生出对传统文化的赞叹时,才能明白,老先生们那份真诚的喜悦究竟从何而来。这个领域,更需要坐在冷板凳上坚持。事实上无论做什么,要做到有所效果,都需是选定方向后的持久。就算是研究一个课题,都不知要读多少书,走多少路,然后寻找到一两条线索。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在业已出版的书籍中,一扇门、一扇窗、一块砖、一片瓦,他都能著书立说,饱含情感地说满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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